站在九十八级白玉石阶上，小凌身着一身孝服高高远眺着整座皇城。
    台阶上的风又急又大，差点将她覆面的白巾吹落，广袖猎猎作响，却吹不起温章宫一丝哀恸。
    举目望去，入目之处竟无一处素缟，宫人们虽疾行于宫墙之内，却个个面色如常，哪有一丝惊惶无措之意？
    这就是你的一生？荣华一辈子，临死了，却连一个为你哭的人也没有……
    小凌的目光充满了嘲讽，她缓缓闭上了眼，风在她的耳边扫过，吹起了满心满眼的悲愤。
    那日，温章宫的哀讯还没有传出皇宫，就有曼德琳的亲信大臣闻讯过来，他们当机立断决定秘不发丧。原因很简单，前方还在对峙，若此时传出悲讯，必然影响军心。
    小凌对外的身份只不过是一介医者，自然没有反对的权力。只能干看着他们逼着所有人由哭转笑，更过分的是，他们派人谎报前方守城的将士，说太皇太后病情大愈，命令他们务必守住京城。
    欺人太甚！
    小凌的嘴紧紧地抿着，睫毛如蝶翼般猛颤着。
    “这是谁？谁让她穿孝服的！”身后忽然传来呵斥声，不必回头，一定是王太傅。
    小凌恍若未闻，依旧如松一般傲立在风口。
    “说你呢！”王太傅大步走过来，“谁让你穿孝服的，还不快换回去！”
    小凌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人死了不穿孝服，难道穿喜服？”
    王太傅眼一瞪，声音大了几分：“放肆！”
    曾玲刚巧寻她至此，眼见她和王太傅冲突，慌忙大步跑过来，将小凌拉开，对王太傅屈膝道：“太傅大人息怒，这是为太皇太后诊治的……神医，不懂宫中的规矩，冲撞了您，还请您多多担待。”又说，“不过太皇太后生前对她甚是信任，连凤行令也赐予了她，还望大人看在太皇太后的面上，能够高抬贵手……”
    王太傅瞪着小凌，又眼看着曾玲掏出了袖中的凤行令，想了许久，终是冷冷拂袖离去。
    等他走远了，曾玲才缓缓松了一口气，拉着小凌的手，拨了拨被风吹乱了的发，道：“姑娘，现在时局混乱，你……你的心太皇太后是知道的，可是现在不是表心意的时候，还是把这身衣裳换回来吧！”
    小凌拿开她的手，转身边走边道：“我一不是宫中人，二不是庙堂人，何必听他的？”
    曾玲追上去，想劝她将衣服换下，却听她又说：“我此次回来，只是为了看望太后奶奶，如今她老人家已然不在，我又何必久留？你且止步吧，我现在就收拾东西，离开皇宫。”
    “姑娘……”曾玲拦住她，“你要走？现在！？”
    小凌点头，她想了想，回头又说：“如果你也想走，我可以带你走。”
    曾玲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又很快暗下，她摇了摇头，道：“我只是一个宫女，一旦进了宫，哪里还能离开？太皇太后与我有恩，让我能在这些年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至少，我也要看着她安然入土，才能离开。”
    “既然你想走，那便走吧。”她遥望着飞过的一群寒鸦，叹息，“趁着现在城未破，赶紧离开吧。”
    小凌本想劝她跟自己一起走，可是在接触到她那双眼睛之后便放弃，改口道：“你自己小心。”
    收拾了衣物，绕道至曼德琳的寝宫，想在离去之前再看一眼她，手刚触及雕花门，却听里面传来被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她将耳朵贴近门边，只听里面传来王太傅的声音。
    “……已经守不住了，朝中又无人，如今兵临城下，看来……唉！！”
    “老师莫要发愁！学生有一计。”一个略为年轻声音响起，“现在大家都还不知道太皇太后已逝，趁着守城的将士们还能把守一会儿，我们带上东西，先行离开！我知道有一条山道，那里必然不会有人。”
    “这……”
    “老师还在犹豫什么？！”那个声音焦虑了起来，带着自私，“老师要是不愿意，那学生也没有办法，只好先行一步了！”
    “诶诶诶，别！”王太傅也着急，“为师跟你走便是。”说罢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为了今后自己颠沛流离的命运还是其他别的什么。
    小凌附耳在门外，只觉得一股火从脚底直直冲上脑门，烧得她全身的血都要沸腾起来了。
    “既然如此，老师，我们还在等什么呢！”过了一会儿，那年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快回去收拾收拾，等着天黑就离开吧。晚一刻，说不定张跃晨就攻进城了！”
    王太傅如醍醐灌顶，一拍自己的脑袋，道：“对对！我们赶紧走！”
    小凌见他们要出来，一个倒钩便悬在了房梁上。
    王太傅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犹豫道：“可是太皇太后……”
    年轻的声音又响起来：“老师，我们自身都难保了！还管一个死人做什么！快些走吧。”说着，拉着王太傅便匆匆离开了温章宫。
    小凌从房梁上跳下，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杀了他们，却生生止住了这个念头。
    她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黎明时分，正是防守最为薄弱的时候，守城小兵昏昏欲睡，半倚在枪戟上像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
    现在时值深秋初冬之际，外面夜寒露重的，冷风刮在皮肤上带了丝丝的冻意。然而他们白日里精神紧张地守城守了一天之后，因人手不够半夜还要继续守城，累得他们精神恹恹，连走路都能睡着了。
    城门外忽然想起震天响的呼喊声，守城的小兵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警惕地透过门缝往外看，只见城门口聚集了大量的敌军，正在搬运飞桥，准备过护城河，他心下一慌，正要去禀报，却见都指挥使带了人策马赶了过来。
    “快！堵住城门！”
    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传来了冲车撞城门的声音。
    好快的动作！
    城外是乌泱泱的蓄足了精神的敌军，而城内却是疲乏劳累的军心不齐的禁卫军，他们平日又没有打过仗，和张跃晨训练有素的士兵比起来简直不堪一击。若不是凭借着城墙和护城河的天然屏障，他们早就大败了。
    “快！扬尘车！火箭！快射快射！哎呀吹啊你，死人哪！”城墙上指挥使焦躁地大叫，带着一丝丝的害怕。
    敌方推着云梯来到城门下，敌军沿着云梯飞快地爬了上来。
    “快射快射啊！！”
    小凌用绳子套着王太傅和他的学生柯章的脖子来到城门口，眼见城门正在混战，暗道一声糟糕，当即抓着这两人的肩膀飞身上了城墙。
    “你……你是谁！！”守城的人见她忽然出现，纷纷将刀剑对准了她，一脸惊色。
    小凌一手牵着王太傅和柯章，一手挫败所有拦路的士兵直奔扔城墙，她将他们师徒俩扔在地上，亮出凤行令，制止了举剑砍过来的付都尉。
    “凤行令？！”
    小凌眼见一支利箭从敌方射过来，正对付都尉的背心，她眼明手快一把推开付都尉，举剑劈断了利箭。
    “好功夫！”
    景行坐于马上，眼看着原本能将敌方将领射杀的箭被人砍断，半是扼腕半是赞赏。
    小凌见双方打的难分难舍，根本不可能停下来听她说话。心里一急，刚好瞥见旁边就是帅旗，脑海闪过一丝光亮。
    付都尉只见她眼睛一亮，转眼便看见她飞身冲过一脚踢断了帅旗，当下大急，下意识地举起剑就掷了过去。
    小凌躲过剑，又劈手抢过了身边士兵手中的弓箭，随手取出三支箭将弓拉满，笔直地射向了张跃晨大军的帅旗。
    景行欲拦，却发现那三支箭攻势凌厉，他只来得及砍断一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支漏了过去。
    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是想射死张跃晨，却不想那三支箭错过了他们钉在了帅旗上，帅旗应声轰然倒地。
    双方帅旗已倒，还打什么仗？
    景行在城墙下远远地看着小凌，不明白这个莫名其妙窜出来的女子想要做什么。但是无论她想做什么，射倒帅旗他绝不容许！
    他刷的抽出箭，对着正要说话的小凌拉满了弓。箭咻的一声以锐不可当之势飞向小凌，小凌只觉得眼前一花，还来不及偏过身子，那支箭便射进了她的右肩，没入了三分。
    她弯腰捂着右肩，怔怔地看着在马上意气风发的景行，满眼的眷恋何忧伤。
    他就在眼前，就在眼前啊。可是两人却如隔了天涯海角一般，他认不出她，所以这一箭，才会这么决然地射向自己……
    好痛……
    那支箭射出去景行就后悔了，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只觉得好像有什么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他放下弓，死死地盯着小凌。
    小凌的手伸了出去，却又在意识到不妥之后转为握住了箭，她咬着牙一把拔出箭，顾不得痛顾不得流血，高高举起凤行令，揪着王太傅大声道：“太皇太后已死！你们不用再做这无谓的斗争了！”她偏过头看着付都尉，道，“快开城门！迎接皇上和张将军进城！”
    听到她的声音，景行整个人如遭了雷劈，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这声音，这声音……不，不会的！小凌已经死了。可是这声音……分明就是她啊！
    “小凌……”他的身子微微前倾，想看清楚她的样子，却又什么也看不清，他牵着马又向前行了好几步。
    “王……王太傅？”付都尉错愕地看着王太傅，似乎在等他的决断。
    柯章挣扎着爬起来，乘机大吼：“此女是奸细！！快杀了她！太皇太后还好好地在温章宫，你们快杀！杀光敌军！！”
    小凌红着眼回头看着他，眼中闪着嗜血的光芒。
    “找死！！”她手中的绳子一牵，一脚将柯章踢下了城楼。
    柯章当即被绳子勒死，小凌砍断绳子，他软绵绵的身子掉下去摔了个粉身碎骨。
    王太傅眼见自己的得意门生惨死在自己面前，吓得脸色发白。小凌拉近他呵斥道：“你说！你说实话！”
    王太傅哆哆嗦嗦地说道：“太……太皇太后已然薨逝……停下吧！停下吧！！统统都停下吧！！”
    此言一出，不止守城的将士，冲在前面的敌方将士也听得清清楚楚。
    “乱臣贼子！！”小凌将所有的恨全发到了王太傅的身上，见他已经说出自己想要他说的话，便一把扯过他，狠狠地推下了城楼。
    “啊！”付都尉眼见她连杀了朝中两位大臣，不禁傻了眼，愣愣地看着她。
    “一群笨蛋！他们两个假传懿旨，利用你们在前方拖时间，自己却收拾了东西准给逃之夭夭！”她气愤他们的蠢笨无用，又道，“他们是经验老道的将士，你们平日里只知吃喝玩乐，如何能挡得住？倒不如开了城门迎接！皇上就在他们军营中，还不快啊！”话音刚落，只见大病初愈的舒佑被人搀扶着走到了军前，他的嗓子还是有些沙哑，无法大声说话，张跃晨便替他开口。
    “皇上在此，你们还不快开城门迎接？！”张跃晨嘹亮的声音响起，如钟声一般沉稳。付都尉还在犹豫，小凌大声喝道：“还在犹豫什么？开城门啊！”
    付都尉想了想，终是举起剑大声道：“开城门！！”
    城门缓缓打开，张跃晨率军井然有序地进了城，小凌见一场战事消弭，心下坦然转身便走，不小心却扯动了伤口，她捂住还在流血的右肩，脚步一顿缓缓回头看了一眼景行，四目交接之处，满是不舍与犹疑，她很快移开了目光，回头决然地离开了城楼。
    景行进了城飞快奔上城楼，却见那里除了留下守城的小兵哪还有小凌的身影，地上有一滩血迹，触目惊心，提醒着他刚才做了什么。
    他望着城外，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若是她的声音让他怀疑，那她临走前的回眸便让他确定了。
    她还活着，她就是小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