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丘彼士湖酒店前往兰丁大街的马车上，车夫优雅地挥鞭，策着双轮马车跑动。沿路不时能看到抱着花篮的小孩子，向行人兜售玫瑰和康乃馨。
    文森特在车厢里与荻耶西聊天，谈艺术涵养和美学。他边说边抚弄手上的戒指：“梅尔卡伊阁下，您的画技如此出众，为什么不举办个人画展呢？那些画一旦公众于世，相信画商和文人们会疯狂竞价。”
    荻耶西十指交叉而握，淡淡一笑：“我不是什么风雅淡泊的艺术家。你知道，我只是个追求实际利益的普通商人。我一直苦恼于甜品店的经营问题。近些年，黄金都市内餐饮业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再不用心经营，我担心我会成为需求低保的失业者。”
    文森特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您这样美丽的人，不该被世俗所苦。”
    荻耶西答：“很遗憾。凡活着的人，必定会有最基本的需求。生理、被爱、尊重、求知、自我实现。”
    文森特突然握住他的手，说：“让我来解决您的苦恼吧，结束所有困扰您的痛苦。”
    “是吗。”荻耶西笑着，蓝色的眼睛如大海般深邃，“先生，您要送我进入墓地，在十字架下获得永久的安宁？”
    对荻耶西犀利的言辞，文森特从容以对：“不，阁下。我能帮助您保留永久的美丽，连死神也不能夺走的青春。”
    说话间，马车抵达兰丁大街办公楼。文森特为荻耶西打开车门：“只要您看过我的收藏品，您就会了解的。”
    荻耶西下车。袖口的人面草不安分的扭动，想钻出来，被主人紧紧掐住。藤蔓便缠绕住他的手指，从臂上攀爬，挤进他的领口。荻耶西想起，韦恩说过，兰丁大街办公楼有股血腥味。
    荻耶西是血族与人类的混血儿。即使受过专门的技术培训，身体素质却永远不可能达至纯血族的强度。他无法辨别是否如韦恩所说，办公楼里四处弥漫有血腥气，于是提高警惕，跟随文森特进入办公楼。
    今天是休息日，办公楼内无第三人。所有仪器、设备、书籍文件、工具材料在柜中整齐的摆放。走廊寂静，随着二人的走近，响起清晰的脚步声。荻耶西边走边观察，留意到墙边的盆栽，花草已经完全枯死——一周前，这些盆栽尚且生机盎然。
    文森特走在前面，打开总裁办公室，请荻耶西入内。荻耶西按耐下心头的忧虑，以轻松自然的神态踱步。“好了，文森特先生。”他坐到沙发上，笑道，“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欣赏你收藏的珍品了。”
    文森特坐到他身边，说：“您不会久等的。”语毕，用中指戒指上的宝石叩击玻璃茶几。
    荻耶西等了一会，听到一阵高跟鞋的清脆触地声。接着，浓烈的防腐剂味扩散开来，一位身着西装套裙的女士来到总裁办公室，为荻耶西和文森特泡咖啡。
    荻耶西认识她。这名女士是文森特的私人秘书，吉娜。一周前，他没有在办公楼里看到她。
    现在，女秘书吉娜重新现身，浓妆艳抹，衣着整洁。可是动作僵硬不自然，像被遥控操纵的机械人偶。空气里刺鼻的防腐剂味正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随着女秘书的一举一动，荻耶西发现，她的面部始终保持同样的表情。不仅仅是眼皮，连眼珠也固定不动——一具似乎是活人的尸体。光鲜的外表，是它被剔下肌肉脂肪、去除水分后的干壳。它的内部没有内脏和血液，只有骨架、竹丝、棉花和玻璃义眼。
    荻耶西以平静的表情深呼吸。他小心控制着呼吸速度，对文森特说道：“说心里话，文森特先生，我很震惊。我在实验室见过昆虫、飞禽和哺乳动物的标本。但是这样的人类，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文森特喝着咖啡，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您觉得如何，梅尔卡伊阁下。我这位秘书年轻有气质。可惜，她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再过数年，这种朝气的青春就会从她身上流逝。”
    一直黑猫从办公室桌下钻出来，跃上文森特的膝头。它的双瞳像紫晶石，幽昧地盯上荻耶西。
    荻耶西依然保持着笑容。只有他自己知道，背后的衬衣早已被冷汗浸湿。
    文森特一手托黑猫，起身打开一幅油画后的暗室。这里有楼梯，一直通往办公楼的地下储藏室。
    “请，阁下。”文森特说。
    荻耶西站起来，走下楼梯，进入储藏室。这里光线暗淡，但足以让他看清周围一切——陈列柜中，所有英俊美丽的男人和女人，包括一副小女孩的标本。她戴着蝴蝶结发夹，穿绸缎蕾丝泡泡裙，手里还抱着豆豆眼的布偶熊。
    她是文森特的女儿。
    荻耶西半跪下，注视着女孩的标本，说：“文森特先生，去年我还参加了令千金的六周岁生日宴会。”
    文森特笑答：“是的，她吹完蜡烛，高兴的来告诉我，她想当梅尔卡伊阁下的小公主。”
    荻耶西蓝色的眼睛里闪过怒气，转瞬即逝。等他回过头来，脸上任然保持着适度的笑容：“所以，你将你的特殊审美观也施加于令嫒。”
    文森特嘴角的笑容扩大，抬高手，仰视着右手中指上的紫宝石戒指：“我的小公主会天天长大、成熟，接着衰老、死亡。她不能永远保持这像苹果一样可爱的脸蛋！我很伤心，很痛苦，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有一天，神将它赐给了我！”
    他眼中迸发出狂热的神采，一只手掐住黑猫，愈来愈用力。黑猫负痛，凄厉大叫，却挣脱不了。
    “这宝石里住着智慧和美的神。他告诉了我这绝妙方法，为我的公主挽留住不逝的年华！她不会长大，不会衰老，不会死亡！她不会跟别的男人走，不会受到伤害，不会忘记深爱她的父亲！”
    荻耶西没有打断文森特激情的宣泄。他端详着这个激动又虚弱的男人，淡淡说道：“你这样做，真的可以让令嫒开心吗？”
    “哦当然！她当然开心，她永远不用体会到时光的残忍！”
    “文森特先生。”荻耶西说，“我们合作了两年。作为合作者，我不得不提醒你，你得到的，不是神明的指引，而是魔鬼的蛊惑。”
    文森特脸上的笑倏然凝固。他像发现怪物般地看着荻耶西，问：“你说了什么？”
    荻耶西的视线转移向文森特手里的黑猫。它已经被男人异于常人的握力扼得奄奄一息。现在，荻耶西可以证实自己的猜测。他肯定地说：“你手中的，是初世纪时代，血族杀戮之神珀伊斯亚文所创造佩戴的魔魂戒指。也被称为‘紫色福音’。它可以控制佩戴者的思想，引发和扩大你的欲望。”
    文森特奇怪道：“你在说什么，梅尔卡伊阁下？您居然说，这里住着邪恶的恶魔？”
    “请取下戒指，文森特先生。”荻耶西迈进一步，“它正不断吸食你的血液，夺走你的生命，诱使你不断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他清越的声音变得低沉，“趁现在还来得及，取下戒指，由我封印它。”
    “你究竟在说什么，荻耶西•梅尔卡伊•法尼杰奥斯！”文森特诧异地大喊，一步步后退，“不可置信，你要毁了神的礼物？”他的后背碰到陈列柜的玻璃。紫色纹路顺着中指，一直连通他的脑部，以神经丛状分布，发出幽光。这使文森特的脸显得分外狰狞恐怖。
    他嘶声吼道：“我原本也想帮助你留下永恒的美貌。可我没想到，你会对神明出言不逊！”继而冷笑，“是了，我想起来了。在‘天网’上，早有人告诉我，你是个奴隶！你的脑子里是愚蠢的污水，体内流着肮脏的血液！天呐，当初我什么会被你这丑陋的躯壳欺骗！”
    听着文森特的辱骂，荻耶西反而更加平静。他明白，自己已经无法与对方进行言语上的沟通。
    “抱歉，文森特先生。我必须履行我的职责。”银发少年打开一本镶嵌有金蔷薇的黑皮书，“根据十二月公约第一百一十条，回收圣器‘魔魂戒指’。异能解封。”
    他深蓝的眼睛转为深红，碧绿的人面草蓄势待发，从袖口射出，绕着主人飞舞旋转。藤蔓上的利刺尽数展现，人面草抬起花盘，露出两排尖锐的牙齿。
    文森特大喊：“你才是恶魔，诋毁神器的下贱东西！神要惩罚你，他不会饶恕你的，吸血鬼！”扬手，戒指上的紫宝石璀璨发亮，光芒万丈。顿时，紫光犹如洪潮，迅速淹没了储藏室。强大的重力扩展开来，将室内所有物品向下挤压。铁皮箱不断下凹，缩成一团铁饼。陈列柜纷纷支离破碎，所有标本轰然倒塌。那些漂亮的男女标本就此毁灭。
    接着，天外轰隆巨响。一道直雷击中办公楼，引起熊熊大火。兰丁堡再度遭受可怕的暴雨袭击！
    滚滚落雷不断，骤雨倾盆而至。在外的人们惊恐万状，慌乱地向最近的建筑物内躲避。那些疾雷毫无头绪，不时有人被击中，浑身抽搐着倒地，两耳溢血，很快在水泊里漾开血晕。人们尖叫，涌向一切可藏身之处。
    兰丁大街办公楼的火势越来越猛烈，后来又被雷连续击中。楼梯开始倾斜、倒塌。从中漫出的紫光通天盖地，将暴雨晕染成极其诡异的紫色颜料。打在人体上，便像泼了硫酸，侵蚀皮肤，疼痛难忍。来不及躲避的行人在雨中哀号惨叫，翻滚爬行。衣物外的皮肤成片脱落，烧得惨不忍睹。
    起初，还有勇敢的人想披上雨衣，冲上街头救助伤者。但不久，他们被从花田下、树上和伤员肚皮里钻出的奇异虫子袭击。人们惊惶大叫，用拳头、脚和刀具驱赶这些半透明的紫色虫子。然而，影虫体内全是细胞液，人们的攻击伤不了它们分毫。虫子们用身体缠住倒霉的人们，用体液把他们泡软、腐蚀、分解，最后消化，吐出白森森的骨头。
    活着的人们封闭门户，死守不出，仅能眼睁睁看着街道上的伤者陆续地被影虫捕捉吞食。
    兰丁大街办公楼倒塌之际，银发少年从窗口一跃而出，落在对面的房顶上。紫色急雨锤击他的脸和皮肤，引来轻微的刺痛。荻耶西扫视兰丁大街，一幕幕惨状让他错愕。
    下一瞬，他念出祷词，银色长发与衣摆随着异能的浮动而风飏不止。随着少年手势变换的加快，集结他周身的碧绿藤蔓急速向外蔓延，围捆住数十名伤者。从藤蔓上展开的锐刺和淡淡绿光，令影虫望而止步。
    荻耶西肩头的花苞层层绽放，连绵不绝，从一朵小花扩展成巨大的花台。一名身着墨绿晚礼服，面覆黑缎带的女性缓缓起身。她的身段婀娜优美，莹绿的长发倾泻而下，在身后蜿蜒盘曲。她仿佛是从树海刚刚苏醒的女神，闪耀着精灵的光轮，降临凡尘。
    荻耶西单膝跪下，请出这位高雅无匹的女神。他握住她的指尖，轻轻一吻：“碧，漆黑祷词。”
    名为“碧”的树海女神向天空纵歌，歌声却轻不可闻。不久，浑厚的气流自天边滚滚而来，与乌云紫电纠缠扭转。雨势立刻减小，甚至泄露出一丝阳光。影虫的活动受阻，在原地攀缩成一团。
    荻耶西留下碧，独自跃下楼去。他在办公楼的大火中找到文森特。扭曲的空气里，男人的面容变成灰败的尸白色。他大笑着，展臂迎接着雨和火焰，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已经濒临死亡。
    荻耶西暗道不好，书中记载，圣器突然失去佩戴者，很有可能会出现力量失控的危险状况。他神色不变，扬手沉声道：“漆黑之书。”一本黑皮书凭空出现在他手上，随着主人说“封印法则第九条，第二十一条，第一百三十条，第五百七十三条，第一千二十九条”，书页自动翻转，一条条封印法则具象化，浮现在文森特周身。
    魔戒的佩戴者大叫起来，胡乱的挥舞双臂，但无法赶开封印法则。这些光芒闪烁的梵文驱走了他的力量，让他晕眩、脱离、动弹不得。
    男人终于被彻底激怒，嘶声大吼。一团紫光猛烈爆炸，粉碎了所有封印法则。波及荻耶西，竟把他掀飞了出去！少年心道不好，却来不及作出防御。一束紫光向他迸射而来，他只来得及避开要害，被紫光穿体而过。
    刹那间，全身力气都被抽光，脑中冒出无数古怪可怖的念头。荻耶西跌落在地，勉强稳住身体。他怒火燃烧，怨毒得想把文森特撕成碎片，用他的鲜血洗刷兰丁大街，烧灭他的灵魂，让他永不超生！
    冷静，冷静！荻耶西的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刺激神经，唤回理智。他反复默念，这是魔戒的诱惑，绝对不能被吸引！我必须站起来，必须站起来！
    未等他有所恢复，天边乌云翻滚，霹雳穿行。一道落雷轰隆炸响，在文森特发狂的大笑中，击中了荻耶西！一声巨响，少年身后的楼房在雷云里膨胀、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