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笑三千场  第10章 天人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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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洁的五言绝句借由少年清朗悦耳的声音流泄而出。
    少年的眼却不似声音明朗清晰,一对清澈的眸子略显迷茫,怔怔地盯着墙壁上悬挂的画卷,似乎神游天外,又似乎沉迷其中。
    而那画卷上并非有何太虚幻境,有的只是一池净水和一个少年。那个少年舒展了修长的身子,半眯着眼,长而浓的眼睫半遮了与池水同样深邃惑人的眸子。他惬意地仰面躺在池子边缘,几缕不听话的青丝滑入池中,浮在平静水面上,看着竟无比契合唯美,似水妖,又似谪仙。
    整幅画并非用了什么高超技巧,甚至未着艳丽的色彩,相反只是清浅勾勒,淡淡白描,却让人看了赏心悦目。让人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帮那拥有绝代风华之人拢一拢散落的青丝,也让人只想就那样看着,不忍去惊动那正要小憩的人。
    画没有书作者,也没有盖印。只在右下角有两行狂草书的诗,配上画中人眉眼间隐隐流露的狂傲气质,倒也不显突兀。而那诗的内容,正如少年低低吟出的:
    “一朝切惊鸿,朝朝无去从。无意入梦时,又见海棠纵。”
    “怎么?看傻了?”
    纤细白嫩的五指在眼前一晃,惊得少年一个向后趔趄,才怒道:“你做什么吓人?”
    “谁吓你了?”少女翻个白眼,弹了弹少年脑门儿,轻蔑道,“我说你都跟本尊呆那么久了,怎么还能被幅画迷住?”
    少年正是承阔,此时已回复了平静,回击道:“还说我,你要不是看不够他,干嘛画幅画像在这里?”
    倪安堂堂一个公主,也算了遇到了生平第二个明目张胆给她脸色的人。心里气急却又觉好笑,还不忘撇清:“这哪里是我画的?”
    “那是谁画的?”承阔质疑地挑挑眉毛。
    倪安不说话了,若是说天价买来的,定然更让这小子捉住把柄,索性堂而皇之地打岔:“这画叫天图。”
    “天图……天人图?”承阔喃喃着,忍不住又把目光向画卷投去。
    这次倪安没有对他冷嘲热讽,因为当她顺着承阔目光看过去之后,也禁不住第无数次地被那画中人蛊惑,然后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良久,倪安突然冷冷道:“承阔,他不是你能栓得住的。不要对他抱有希望。”
    承阔仍然紧紧注视着那幅画,就在倪安以为他没有听见的时候,他却突然将目光移过来,声音坚定地开口:“我知道,但他是我的神。”
    这样就够了,因为没有人想要困住自己的神。
    倪安了然地点点头。
    然而,这样是不是太盲目了?而盲目时常如玻璃,完好时明亮光滑,破碎后片片锋利。
    倪安看了看少年坚定的侧脸,终究欲言又止。
    京城,醉仙楼,宾客满席,热闹非凡。
    二楼被竹帘遮掩的雅座,一修长的青年男子正斜倚在坐榻上,一手端着白瓷酒盏把玩,另一手托着腮帮子,目光透过镂空木窗,遥遥地望着外面市集的人声鼎沸与车水马龙。
    “小欢欢还真清闲啊。”
    竹帘被撩起,显露出一段瘦削而有力的滑嫩手臂,接着是修长双腿,然后是一身黑色劲装,再来是桃唇,杏眼,无懈可击的娃娃脸。
    “那家伙自己逃避问题,就把你推出来了?”夜航舟丝毫不显诧异,稍微一想,便知青乐这几日跑去哪里,纵向、横向相结合,全面地思考一下,青乐会变回去便也不令人惊讶了。
    “错了,这次……是我自己要出来的。”青乐咧嘴一笑,眼睛却没有直视夜航舟。
    夜航舟放下酒盏,注视他片刻,才淡淡开口:“那家伙冷血冷清、没心没肺。”
    青乐知道这人是问自己值得与否,心里一暖,便轻声笑了,目光熠熠道:“你不也如此吗?温馨的时候是绕指柔,决绝的时候连对自己都残忍。上次的欧阳盟主不就是一个证据?但愿这次的小家伙能视清前车之鉴。”
    夜航舟怔愣片刻,便霍然笑开:“果然是只笑面小老虎!要是冷青乐有你一半的口舌功夫,就不会屡屡落荒而逃了。”
    青乐神色一黯,娃娃脸转开去。
    夜航舟也不安慰,典型地睚眦必报性格。
    青乐眼里突然精光一闪,转过脸来,一脸天真道:“小欢欢啊,你怎么还不回去找你的新媳妇?”
    “当然是等着你来向爷炫耀自己的男人啊。”夜航舟泰然自若道,心里想着以防万一,要亲眼见欧阳离开京城。
    青乐嘴一撅,再接再厉道:“不怕小公主把你相好千刀万剐啊?”
    “她没有做那种事的理由。”
    “怎么没有?她要抢自己男人啊!”青乐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笑道。
    夜航舟噗嗤一笑,随后眼一眯,道:“她需抢的只是自由,能为她带来自由的可以是任何人。”
    青乐愕然。
    “对了,我人情也还得差不多了,以后杀手这行我就不干了。”夜航舟起了身,放了两锭银子在桌上,淡淡牵起嘴角,“咱们以后大概也不会再见面了吧。”
    直到夜航舟的身影出现在楼下的人群中,青乐才恍然回神,有些迷茫地捂着胸口,隐隐觉得那里透不上气来。
    皇城,慈香殿,太监守在周围神情焦虑惶恐,宫女端着水盆形色匆忙。
    内室,紫金色帷帐外,太医纷纷摇首,颤颤巍巍地跪了一地,气氛紧绷。
    半敞的帐子被护养得宛若青葱的手指放下,薄如蝉翼的紫金色纱帐遮住了大床上昏迷的苍白消瘦之人。
    伴随着一声低低叹息,太医们都头更加垂向地面。就是知道这个小公主的蛮横跋扈,所以才不敢怠慢,却最终无能为力。
    “都下去吧。”姣好的面容上柳眉紧蹙,声音却勉强保持冷静。
    “……臣等告退。”
    待所有太医都已退出去,倪安才藕臂一挥,示意贴身丫鬟们退下,顺便带上门。
    偌大的宫殿里瞬间寂静下来,倪安重新拉开纱帐,看着床上憔悴的红颜,终于悲凉落泪。
    强自忍住泪流不止,少女满含期待地对着虚空问:“你回来了?!这次……可还能妙手回春?”
    “不能了。我上次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无人注意的角落处走出一玄衣青年,眉宇间微带惋惜,“脉气盛而血虚者,刺之脱气,脱气为仆。娘娘一看便是血虚严重,不可再用针刺。”
    “……如此,你也无力回天了。”倪安木然地点点头,喃喃道,“够久了……娘亲的病委实已拖了很久了……这亦是注定的……”
    看着眼前不过豆蔻年华的少女,夜航舟想要安慰,却突然辞穷。像倪安这样并不十分受宠的公主,若是失去了母妃,往后定然是要看人脸色,甚至遭人排挤。婚姻生活更是没有自由,只盼起码嫁个年龄相当的。
    生在帝王家,是奢侈,也是罪过。可她也不过是个孩子,表面的坚强或镇定只能是伪装,她一定也会慌张会无助。十五年的生活,无论如何也长不出二十五岁的阅历。然而这样的环境,却迫着她要有二十五岁的智谋与承受力,那样的冷情而咄咄逼人。
    “红颜弹指老……娘亲,您可曾后悔?”倪安低垂了头,往日里灵动的水眸被长长的睫毛遮住。
    夜航舟隐隐察觉她在思虑着什么不该思虑的,便微微蹙眉道:“一个意识模糊的人,你指望她回答你什么?”
    “韶华易逝,红颜易老。”倪安缓缓抬头,原本秋水般的眸子瞬息暗潮汹涌,里面的暗示却显而易见,“我不甘!”
    夜航舟坦然直面那对坚定的目光,良久,才淡然开口:“不要对我抱有希望。”
    她对承阔说别抱希望,这个男人又对她说别抱希望,讽刺的是他们说的皆是同一个人。
    倪安微怔,却不显惊讶。她知道的,或许比任何人都更能领悟眼前这个男人的冷情。尽管他们有着年龄性别的差距,尽管她不知道夜的过去,但是她能笃定,他们都有着异于常人的、不得不冷漠的人性。他们都有过愤世嫉俗,他们皆看过世态炎凉,他们知道人心险恶,他们明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们的冷漠并非与生俱来。倪安是被环境逼出来的,夜航舟是经历了人生苦短、生老病死才看透彻。
    这或许也算一种领悟。
    只是……多么悲凉的领悟?
    “你去看过那小子了吧?”倪安说了句不疼不痒的,背过身去放下垂帐,藏匿了眼中的暗潮。
    “看了,晚些我便带他走。”
    夜航舟不是不知这个看似娇柔的少女内心里的倔强,也清楚了解她不会善罢甘休。他却选择了沉默,因为不足以说服她的理由没必要说,足矣说服她的理由他说不出口。
    很多年后,纵使夜航舟不是瞻前顾后之人,也禁不住会想,若是当初能把心敞开来,再坦白一些,至少该告诉她:他并非象征了她的自由。
    如果那样,或许一切会不一样,或许到最后,不是所有人都那样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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