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游玩后，我与欣然、彦青之间倒是熟稔起来。我只是诧异，欣然与彦青小小年纪，怎的没有少年人的玩闹之心。他们平日里或是读读书、习习字，或是抚抚琴、作作画，偶尔也出去游玩一番，但却从不如我一般泥里水里瞎胡闹。即使是游玩，他们也是极优雅的，要么极目远眺，要么随口吟咏，只是脸上却是放松的神情，还有欣然偶然地蹦跳雀跃。
    总的来说，他们是安静的，这就更加衬出了我的闹腾。渐渐地，我也受到了他们的熏陶，倒是与以往的玩伴们疏远下来。但奇怪的是，我并未因此而感到难过或是拘束，仿佛我的天性本就该如此，优雅娴静。更让我高兴的是，相处久了，我发觉，彦青其实并不如他之前所表现的那般冷傲，他的目光大多时候是温和的，他的笑容对着我也可以那般温暖如春。
    我很喜欢这样的日子，恬淡如水，心里却涨得满满的。
    欢乐的日子总过得那般的快，转眼便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我已经十四岁了，身量也开始长开了，婷婷玉立的。我爱着粉色衣物，更衬得皮肤白嫩光泽。欣然总是毫不吝啬地发出夸张地吸气声：“姐姐，你真美啊！”
    “阿然，你倒没看看你自己有多美么！”我微笑。我已经习惯了微笑，优雅娴静地微笑。欣然也不如以往拘束，偶尔也会像个小精灵似的调皮可爱。我说这话时，欣然那黑葡萄似的眼睛眨巴眨巴，笑嘻嘻地说：“我自然也是美的，却不如姐姐美。彦哥哥，你说是么？”
    彦青一愣，大概没想到会把话题扯到他那儿。但只一瞬，就绽开一朵绚丽而宠溺的笑：“欣怡娴雅而不失灵动，然儿清丽脱俗，都是极美的。”
    我没料到彦青是如此评价我的——娴雅而灵动。心里美滋滋的，多美的词，用到了我的身上！欣然却并不乐意，嘴一撅：“姐姐是最美的！”
    我不知道我与她有着怎样的缘份，欣然自与我一相见，便格外地喜欢我。在她眼里，我是那般的美丽、高贵。看着她一副认真的模样，我与彦青也只有一笑置之。
    这日，我懒懒地歪在床头看着一本《李太白诗集》。读到“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一句时，我眼前便浮现出彦青如沐春风般的笑脸，不由得红了脸。
    “小姐，小姐！”小玉那丫头还是那般不长进，一惊一乍的。
    我抬了头，微微笑着：“做什么这般火急火燎的？”
    “老爷回来了。”小玉喘了一口气，兴奋地说。每次来告知我爹爹回来的消息，她总是这般模样，一点儿也没变。
    我放下书，轻轻“哦”了一声。站直了身体，细细理了理衣衫，这才抬脚往外走。
    尽管已不只一次见着我这般，小玉仍是一脸疑惑地望着我：“小姐，你变了。”
    “哦？变好了还是变得坏了呢？”我故意揶揄她。
    “说不上。变得与二小姐、三殿下一样斯文了。”
    我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不再理会她，只疾步向前厅走去。
    未及进厅，便听欣然规矩的声音：“爹爹这一向可好？”
    只听得“嗯”了一声，良久，才又问：“阿然，你住得好吧？”
    “阿然一切都好，烦劳爹爹记挂。”接着便没了声响，只听得茶杯的碰触声。
    我心里暗叹：这都几年了，欣然与父母亲的关系仍是这样的客气。想着厅里的气氛如此诡异，赶紧收了收神思，边抬脚迈了进去，边含笑撒娇：“爹爹，怡儿来得晚了，该罚！”
    爹爹的脸上立即便堆了笑，放下手中的茶碗：“我们的怡儿可又变美了！”
    “是呀，这几年，怡儿的性子也改了不少，很是温婉。这都是阿然的功劳！”娘亲也明显放松下来，对着欣然笑吟吟地说。屋里的气氛一下子便热络起来，终于显得温情脉脉了。
    闲话了一会，便也散了。但听得爹爹唤住彦青：“三殿下，请留步。”
    彦青站定：“老师可有吩咐？”这几年，彦青拜爹爹为师，对爹爹也是日渐尊重。
    “皇后娘娘托臣带句话给三殿下。”我走在后头，隐隐听得爹爹如是说。
    我一路走，一路想：皇后娘娘找彦青做什么呢？可是要他回去？！不知为何，想到这里，我心里便如抽去了什么似的，烦躁不安起来。
    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月影亭。这月影亭临水而建，其下是一顷碧波，四周垂柳依依。只因立于其上欣赏月亮，天上的月，光影憧憧，水里的月，波光粼粼，二月相互辉映，自成一派美景，故而得名。我立于亭中，轻倚阑干，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那心，竟也似有了纹路，细细密密。
    不多时，便听得消息，彦青真的要回去了。皇后娘娘病重，急召彦青回宫。傍晚时分，彦青独自一人来到我住的院子，脸上有着淡淡的愁容。
    “欣怡。”他低低地唤：“若我不在这里了，你曾答应我的事情，可还算得数？”
    我抬眸望他，我知道，他指的是好好待欣然。心里却是有着委屈的，他心心念念的竟然只有欣然！难道这几年的相处，我竟丝毫没能走进他的心里？良久，我点了点头：“当然。阿然是我亲妹子，我自然会好好待她的。”
    他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那就好了——”
    “什么时候走？”我终于耐不住问他。
    “明天。明天父皇派来接我的人便会到了。”
    “你告诉阿然了么？”
    他摇摇头，迟疑了一下：“我，先不说与她听。然儿与我在一起惯了，会伤心的。我，我怕见到然儿的泪。”
    “那你便不怕见着我的泪么？”心的深处有一个声音低吼着。
    他轻轻浅浅地挤出了一抹笑，但看起来却是那样苦，那样无奈：“若是能不再回到宫里，那就好了！”说完，默默转身迈出我的院子。
    望着他略显清瘦的背影，我想，这次一别，定然不会有机缘再见了罢。想着，泪水如珠一般散落，缤纷一片。
    次日一早，便见沁心急急地跑来：“大小姐，你快去瞧瞧我家小姐罢！”
    从未见着沁心如此慌乱，我心里也是一急：“阿然出什么事了？”
    沁心缓了一口气，匆匆道：“边走边说。”便拉着我往外走。
    “自昨日见着老爷后，我家小姐一回到屋里，便咬着唇默然流泪。我怎么劝也不听，问她，她也不说什么事。就那样哭了一阵后，她像是顿时醒悟一般，吩咐我磨墨。我听她要写字，心里松了一口气，便张罗着磨墨。谁知她这一写竟不停下来，折腾了一宿。写的纸都有那么一大摞，可却都被她撕了。今天早上，我硬拉着她坐下，刚想劝劝她。谁知她竟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央我拿琴给她。这不，现下正在弹着呢。我瞧着小姐这样，心疼，怕她累垮了身子。想着平日里，小姐最是听大小姐的话，故而来求大小姐去劝劝她。”
    我惊了，更加担心起来，脚下的步子也迈得快了许多。
    到得欣然住的清韵苑，便听见一阵凄恻缠绵的琴声，如泣如诉。我素来不大喜爱琴，对琴的造诣也不深。但此刻听来，我却坚信，欣然弹奏这个曲子的时候，定然是倾注了她全部的感情的。我不由得停下脚步，细细聆听。琴声开始很缓慢，如泣如诉，缠缠绵绵，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突然，琴声变得急促，琴调变得高亢。只半晌，那琴声又一转，复又和缓下来，弦泣如诉。我脑里浮出一句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一惊，更是一喜：欣然弹的可不就是《阳关三叠》么！
    “阿然。”我为我的发现惊喜不已：“可是《阳关》？”
    “姐姐，你来了！”欣然依旧是天青色的衣裙，衣袂飘飘，如仙如幻。听得我的声音，她欣喜地抬起头。
    我惊奇地发现，她的脸上犹自挂着泪珠，眉间的憔悴让人我见犹怜。
    我不由得上前搂住了她：“阿然，怎的如此不爱惜自己呢？”
    欣然在我怀里静静地说：“彦哥哥要回去了，我想写一幅字送他来着。可我太笨，练了一晚上，都没想好写什么。后来，我想，或许《阳关》可以。姐姐，你听我弹得可还好？”
    一滴泪不自觉地落了下来，我哽咽着说：“好，好！”
    欣然像是放下心来，身子软软地窝在我怀里。
    彦青回宫之前，像往常一样去了清韵苑。
    “彦哥哥，我新习了一首曲子，弹给你听听可好？”欣然微微笑着。
    彦青微笑着点头。欣然平静地坐定，从容地开始弹奏。当曲子响起时，彦青惊疑地望了一眼专注于弹奏的欣然。听着，他的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脸上神色甚是复杂，我想，应该是不舍和不忍交织吧。
    欣然一遍又一遍地弹着，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她是要为他奏千万遍《阳关》么？
    “然儿。”彦青喃喃道。
    琴声嘎然而止。欣然起身，乍没站稳，摇晃了一下，她却倔强地站定，微微含笑：“彦哥哥，然儿弹得如何？”
    彦青定了定神，亦含笑望着她：“真好！”两人就这么痴痴地凝视着对方，仿佛要将对方吞噬在自己的眼睛里，揉进自己的骨血中。
    我发现，彦青的握着拳的手微微抖动着。
    良久，彦青低哑着声音：“然儿，我改日再来瞧你。”他急急地说完，便匆匆迈了出去。
    欣然望着那猝然离去的背影，泪水如泉一般涌出，颓然坐下。
    彦青终究是走了，我站在前院，望着他的马车一点一点地变小，直至又是满目的青碧色。我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抽离，剥得丝丝生疼……
    离恨几多，芳草年年。天若知道，和天亦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