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河看着席间往来穿梭的并无一个原来的老人，不由的问道：“以前那些人，都哪去了？”
    江凤璃叹了口气：“都怪我，怪我没能留住他们。我原想着，你纵然不在了，我也要守住我们这最后一个梦，守住‘天下第一楼’这杆大旗，可他们知道云大哥是被薛苧害死的，你最后出现在薛家，也没给云大哥讨个说法就不知所踪，就对你……”
    柳清河仰头灌了一口酒。
    “但还是有人愿意相信你的！我们就一直留在这等你。可生计越来越难维持，以前云楼主在的时候你是个不管事的，所以你可能不知道，白鹤楼一直是入不敷出，你走之后，江湖纷争，大家就死的死，伤的伤，走的走……”
    “算了，我们不说这些。”柳清河放下酒杯，“我这次来，是有要事相求。”
    “说什么求不求的！但凭楼主吩咐！”
    “可别再叫我楼主了，如今你才是白鹤楼真正的主子。当年我和云大哥创立白鹤楼，只是为了好玩，为了兄弟们有个理由有个借口聚到一起，本没想在江湖中弄出这么大的声势。如今白鹤楼生意涉及酒楼，妓院，赌坊，钱庄……何止是天下第一楼，便是叫天下第一帮也不为过。云大哥泉下有知，也必感欣慰。不过凤璃，声势越大，仇家就越多，所以我以前才不涉入妓院赌坊什么的。你比我聪明得多，但要切记，得饶人处且饶人，与人为善，便是与己为善了。”
    “我记下了。”
    柳清河正色道：“我这次来，是想让你帮我找一个人。”
    “谁？”
    “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忘了自己是谁，不过据我猜测，应该是冷家庄庄主冷雪。”
    “冷雪？他现在就在冷家庄啊。”
    “他果然在冷家庄？你莫诓我！”
    “当然是真的，冷雪上个月回到的冷家庄。”
    “既然如此。”柳清河起身一抱拳，“我这便告辞了，后会有期。”
    “至少吃完这顿……”
    柳清河已经没影了，萧平赶紧追上去。
    江凤璃面色阴沉，以前是云烟，现在是这个冷雪吗？
    “三江，火速派人彻查冷雪此人，让暗夜去，让楼里闲着没事干的都去，你也去。立刻！”
    白鹤楼发动一切力量，很快就整理出来冷雪从出生到现在的全部资料。
    二十二年前，一个大雪飘飞的日子，冷雪出生了，刚出生时脸不仅不皱，还眉清目秀，肌肤胜雪。他的爷爷，当时的庄主冷隶给他取名“雪”，寓意瑞雪兆丰年。此时接生的稳婆发现冷雪母亲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冷雪的弟弟出生了。令人惊恐的是，这个孩子的左眼是碧绿色的，闪动着诡异的光芒，冷雪的母亲抱过孩子看了一眼，大叫一声“妖怪啊”就此与世长辞。冷隶不愿给这个孩子取名字，直接把雪字拆开，于是这个孩子就叫冷雨山。冷雪与冷雨山性情刚好相反，冷雪开朗活泼，善良纯真；冷雨山细腻敏感，内向阴沉。自是全家上下都喜欢冷雪。
    冷雪对他的弟弟倒是极好，甚至学会了什么新功夫都会偷偷教给他弟弟，只除了掇月剑法。冷家有一本旷世奇书《掇月剑谱》，里面记载了至高无上的武林绝学，一十六路掇月剑，向来只传给庄主，可以说，冷家就是凭着这本剑谱屹立江湖多年。二十多年前仇轻舟已是天下闻名的剑器大家，与冷隶决斗竟败给了掇月剑，而当时，冷隶只练成了前八招。仇轻舟曾言道，若有人能练成此剑法，天下间将再无敌手。
    冷雪十八岁那年秋天，也就是薛敛退隐后半年多，接任庄主之位，娶了薛家家主薛苧的掌上明珠薛紫依为妻。冷雪极珍爱妻子，夫妻二人从未吵过架，感情甜蜜。两年半后，冷家庄遭人灭门，包括冷隶薛紫依在内的冷家共五十一人全部被杀，冷雪失踪。冷雨山当时恰巧不在庄内，因此逃过一劫。一年后，冷雪被冷雨山找到，回到冷家庄。
    柳清河打马疾驰，一路上心念电转。
    小狗回到了冷家庄，那他恢复记忆了吗？若是没恢复，他一个瞎子，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下找不到他的清河哥，一定会很焦急害怕。若是恢复了，势必要做回庄主，担负整个家族报仇的重任，那二人还能像在清河县那样甜蜜无忧吗？
    那小狗现在心心念念的一定是怎么报仇了。
    冷家血案发生已经一年，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做的。如此庞大且天衣无缝的杀人计划堪称完美，只怕牵连甚广，报仇绝不是件简单的事。那天清晨，冷雨山回到冷家庄，看到的只是五十一具冷家人的尸体，竟无一具凶手的尸体，想必是活人扛着死人，连兵器，衣物等所有会暴露身份的东西一并带走。从尸体上的伤倒是能判断出凶手用什么武功兵器，但既然是来杀人，谁还会用惯用的独门功夫？唯一的线索就是所有死者都事先中了毒，但江湖上会使毒的何其多，冷家世交唐门更是用毒的祖宗，单凭这一点，岂不是所有人都有嫌疑。冷家的财物在案子发生后被洗劫一空，这又是怎么回事呢？若是为了劫财，又何必灭门？案子发生后，唐门和薛家的反应也让人费解。唐门倾尽全族之力帮助冷雨山召集人马东山再起，未免过于热心。薛家则不闻不问，难道薛苧不心疼女儿的死吗？
    小狗若是要做回冷雪，那自己是一定要帮他报仇的，势必要借助薛家的力量，当年跟薛苧闹的那么僵……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在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哼，为搏小狗一顾，倾了城，倾了国，倾了良心是非，兄弟情义，便是倾了这世间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只恨自己隐居四年，白鹤楼已经姓了江。那么便让我一步一步，重新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江湖吧，第一步，就是要拉拢身边的这个人。
    萧平永远一副低眉顺眼恭谨卑谦的样子，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一派淡定从容，波澜不惊，就像在脸上带了一个面具。可他越是这样，越想让人打破这个面具看他另外的样子。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自己当年才会……柳清河禁止自己再想下去，连想一想都是对小狗的背叛。
    萧平察觉到了柳清河的视线，头愈发的低了，他永远也不敢昂首挺胸的直视他的十三爷。十三爷太聪明，他怕他的心思被看透；十三爷又太笨，从某种意义上讲，十三爷从未看透他的心思。如今，十三爷知道了自己是薛苧的人，以后对自己，再也不会像原来一样亲密了。
    两人就这样各怀心思的到了冷家庄。
    柳清河还是粗布麻衣的农民打扮，坐在高雅宽敞的大厅里着实格格不入，却丝毫没有拘谨不自在的神色，慢悠悠的品着茶。萧平捧着从清河县一直带过来给小狗买的棉衣，站在柳清河身后，从衣着上看萧平倒更像个主子，但脸上恭敬顺从的神色无疑出卖了他。
    门帘一挑，冷雨山大步入内，后面跟着一人，相貌极为俊美，一双含情目中光华流转，眼神灵动，不是小狗还能是谁？
    柳清河看向小狗的眼睛，越看越惊。目似清流，春水荡漾，明媚温柔中天生一股锐利，星光流转，怎么看都不可能是盲人的眼睛。
    “你眼睛好了！？”柳清河大喜之下站了起来。
    小狗看向柳清河皱了下眉，似乎是对此人的粗鄙感到不悦，朱唇微启，说了三个字：
    “你是谁？”
    柳清河全身如坠冰窖。
    “你，你跟我闹着玩的吧？呵呵，呵……”
    小狗的神情一点也不像闹着玩。
    柳清河想过一百种再见面时小狗的反应，更想了一千种应对的办法，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冷雨山道：“家兄与在下确实不认识兄台。”
    “放你娘的屁！”柳清河大怒，“他不认识我？他不认识我！”一个移形换位，眨眼就到了小狗跟前，抓住他双手，“你敢说你不认识我！”
    小狗一惊，武人的自然反应，抬手就是一掌，也怪柳清河来得太快，小狗误以为他要攻击自己。柳清河没躲开，确切的说是根本没躲。小狗见他轻功那么好本没想到会打中，急忙撤力，柳清河倒退几步，摔到地上，嘴角见了红。
    萧平飞快的奔过来，想给柳清河运功疗伤，被柳清河抬手就挥到了一边。
    “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信你会忘了我。”柳清河伸手擦血，“你一定是有苦衷对不对？”
    冷雨山道：“一年前，冷家惨遭暗算，家兄身受重伤掉下山崖，一直到上个月，我才找到他。那时他双眼已盲，又忘了自己是谁，我只好强行带他回去，动手的过程中，家兄头撞到山壁，再醒来时想起了自己是谁，眼睛也奇迹般的好了，想是这一撞撞通了淤阻的经脉，可是却忘了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后来我才知道，家兄被清河县一个农夫救了，想必就是兄台您了。来人！给兄台包五百两银子。”
    冷雨山拿出伤药想喂给柳清河，被萧平拦下，冷雨山把药瓶和银子放在一起。
    “兄台可能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但我们真的没有骗你。冷家血案发生时，家兄正在闭关修炼‘掇月剑法’，最忌分神，后来走火入魔，与敌人大战后掉下山崖。现在他只记得走火入魔出关之前的事情，便是连凶手的样子也不记得，更何况兄台……”
    柳清河直直的看着小狗：“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他在骗我。”
    “我们没有必要骗你。”冷雪施了一礼，“刚才多有得罪，望兄台见谅，还未请教兄台大名。”
    柳清河坐在地上，置若罔闻，眼睛毫无神采，傻了一般。
    萧平看不下去了：“十三爷，我们走吧。”
    冷雨山心道，竟真是那个薛十三，只怕此人留着，终是祸害。
    萧平扶着柳清河走出冷家庄，刚下大门口的台阶，柳清河就又吐了口血，抬手去擦，看见手腕上一个不甚清晰的的牙印就愣住了。低头看着，半晌一动不动，终于抬头望着天空中的云彩自言自语：“我以为我那时就明白，原来我现在才是真明白。”
    “明白什么？”萧平很担忧。
    “明白人真的应该死在他最幸福的那一刻，那样的话，他就到死都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