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何处饮空樽  第一章 羽鸟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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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暑交替,白驹过隙间,冬去春来……
    瑰珑居,朱漆褪,杂草茂。秦穆伏在窗台前,脸色素白,披着外套,对着园中的废景发呆。
    秦穆来到北厥已经十月有余,度过了南方没有的寒冷冬天,这间背阴的小居,只有日落的斜晖才能擦过庭院的围墙,灰色的砖墙爬满了枯萎的藤蔓,至今没有生出新绿。
    自北厥王——陈渊开拓疆土至中原边缘地带后。就没有人再问津此处了,秦穆记得北厥王也只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将他带到这里,第二次是出征之前……
    伺候秦穆的只有一个浣洗间调度的跛脚宫女,叫茜儿。
    茜儿已经年过二十,着一身下等宫女的碧色衣衫,拖着一只跛脚,挎着饭盒进了瑰珑居的朱门。茜儿生得清秀,总是笑盈盈对人……
    “主子,吃饭了……”茜儿摆好了饭桌唤着秦穆。
    秦穆拉着肩上披着的衣服,坐在了桌边,然后对着茜儿做一个坐下的手势,然后举筷去拣菜时,被茜儿用筷子挡了回去,茜儿赌气地说:“主子,又想把喝药的事情混过去。”说着递给了秦穆一个白釉烤瓷的碗,里面盛着棕褐色的药汁。
    秦穆瞥了一眼药,捂着鼻子硬是灌了下去,里面可以尝茜儿特意放浓的蜂蜜,她总是偷偷问御膳房的小太监要一些,秦穆放下碗看向茜儿,举着筷子说:“呃,真难喝……吃饭吧。唉,这个好长时间没有见送鱼的了。”秦穆微微地笑了笑。
    茜儿盯着秦穆,想必原来也是个叱咤风云的王,而现在生病的时候只能吃着粗陋的药,没有办法得到好得调养而瘦弱的身体,看着普通的鱼,也能那么满足。
    “茜儿吃呀?看着我做什么?”秦穆举着筷子在茜儿的眼前晃了晃。
    茜儿回过神,说:“主子,那个……我今天听到兵部尚书和礼部尚书说来着,陛下……陛下后日至京。”
    “是吧,走了六个月,一定打了胜仗。”秦穆低头向嘴里拨了几口饭。
    “主子……估计是要将庆功宴和寿宴放在一起了,说不定南隐会派人来祝寿呢,到时候主子不就可以跟他们见面了吗?”茜儿说到这儿的时候,打心里地替秦穆高兴。
    “不如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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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初七,举国欢庆。
    秦穆坐在书案前看着,茜儿在衣柜前忙着挑选衣服。
    茜儿捧着衣服问秦穆:“主子,你说穿什么好呀,这个青色的会不会太素了,那这个墨色的呢?唉,怎么有那么小块补丁呀。那,那这个白色暗花的,这个是陛下夏天送来的,会不会太薄了。嗯?主子,你倒是说一说呀?”
    秦穆笑了笑,说:“你决定吧,我穿什么都无所谓。”
    茜儿皱了皱黛色的眉,望了望捧出三件衣服后的空柜子,拉开了柜底的箱子,里面摆着一件最体面的衣裳,一件鹅黄暗花金丝线镶边的长袍,茜儿抱起衣服说:“不如就这件。”
    秦穆愣了一下,茜儿低头不语。因为那件正是秦穆从南隐唯一带来的衣服,是归降那天着的。
    秦穆用手抚过宣纸说:“今晚,我可以不去嘛?”
    “可戍时接主子的轿子,便到了。”
    “……”
    “不过没有关系,我家主子,穿什么都好看,就这个青色的吧,即不会着凉,而且又崭新,上次我洗这个衣服的时候还偷用了宫女长的香脂呢。”茜儿甜甜地笑着,在她的眼里,没有人比她的主子更美好的人了,那么清雅俊逸,香龛袅袅时仿佛不似人间。
    秦穆点头。
    他的出现无疑是个笑柄,南隐的王坐在宴席上,身为一个俘臣却在这儿恭喜俘他之人的战功卓迹,难道这不是在自己掌掴自己。
    宁愿安静地呆在这个终日难见阳光的幽暗角落,也比让别人想起有个南隐王已经成了北厥的恕卿候的好。
    “主子,今晚可能茜儿没有办法和你一起到场了,茜儿是个跛子而且今天茜儿要帮浣洗间的晓芸忙,她这几天回家给她母亲守丧。您要当心,别又着凉了。”茜儿说着说着又唠叨起了秦穆的健康。
    “是,是,我会当心的。”
    秦穆合上了砚台,转身望向窗外,夕阳渐沉戍时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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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席正中,北厥的帝王端坐着。赤色暗龙纹饰的玄色天子正装,佛手翠玉束冠,剑眉星目,俊挺的鼻梁,淡薄的嘴唇,面容冷峻目空一切,煞有傲视万物的气势,当今北厥帝,让各小国闻风丧胆,都来俯首称臣。
    右侧做的是资历最长的文贵妃,是户部尚书之女。
    而秦穆就被安排坐在紧挨着上位旁一座,陈渊看了一眼秦穆。依稀青衫,并不是上好的宫中特供的锦缎,但裁剪良好,有用与布料色相近的蚕丝线绣的修竹。
    在华服中,算是下下品。
    文妃附耳陈渊:“陛下,那位可是恕卿候,怎么那副装扮就来了?”
    陈渊轻声冷笑,却将秦穆括在余光之内,怎么一个冬天不见便清瘦了那么多,气色也不好,下颌明显的销尖了不少。陈渊目光游移,最终定格在了那张脸上,便是念极了那熟悉模样。
    秦穆微微仰头,对上了陈渊望过的眼神。陈渊别过头不再看,拳头忍不住地捏在了一起。那种空死的眼神无光无乐无望,没有喜乐,没有愤怒,没有怨愁。
    而在他梦里的那个人,是与之恰好相反的样子,总有一片天地是他,因为他倔强,傲气,果决,不屈,希望,自信……
    占有。只想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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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胜歌》、《阵前曲》、《黍》一曲曲都是那么铿锵有力,气势恢宏,具有着浓重的北方特色,舞者们身着着重甲,拿着长枪,摆开阵势,随着鼓点踩着步伐。
    忽然,筝声如流水般轻灵入耳,编钟,笙在中间配合而奏,秦穆细细听来,便是他们南隐之歌——羽鸟。
    秦穆低着头,感觉到群臣看向自己眼光,快要把自己烧着了一般,突然有人说道:“臣听过此曲,名为羽鸟。有词曰,羽鸟,羽鸟,归去兮,春水望断年复年,心何在?臣还听闻,南隐人人都是长袖善舞,若舞似仙,而且南隐前朝云妃便是天下第一舞,舞中之最便是这一曲名《羽鸟》的剑舞。”
    秦穆听得声声刺耳,也听得声声锥心,当年他母后就是凭着一曲获得了父皇的隆宠,可是却没有想到死亡也随之而至,母亲去世的前一天,还为父皇跳了这支舞。
    母亲白衣胜雪,飘若轻鸿,步若踏云,轻盈如鹤,一颦一笑一倾城,还有就是母亲手中的清琉剑,柔而不弱,韧如丝,灵如蛇。
    但是,现下提出不是要他当众而舞,又是什么?秦穆闭着眼,像是在听后发落。
    “哦?那不知恕卿候可一舞,让朕看看其中的妙处。”
    果然不出秦穆所料,思量一下,若说不会,他便会说自己欺君,若说会,岂不是要……
    “怎么?恕卿候不愿?”陈渊眉梢一挑,看着秦穆。
    秦穆起身,拔出身旁侍卫的剑,便跳上高台。此一举吓得众臣以为是要行刺之举,都惊呼出了声,直到秦穆的随着乐声而舞才方觉自己的失态。
    秦穆身型修_长,一袭青衣显得清逸俊雅,舞步承若流水,轻若萍浮,但秦穆的舞却不似女子那般摆柳随风的娇弱,也没有女子含羞眉目传情之色。
    秦穆舞得更孤寂,更苍凉。白色的剑穗划过秦穆的脸上,那一刹那的朦胧,让陈渊觉得恍如隔世,虚无得让人心疼。秦穆轻锁的眉,带着一丝苦笑的嘴角,陈渊只觉得剑长虹贯出时,那人美得不可方物,教人漏了一拍心跳。
    秦穆突然觉得眼前一黑,手中无力,但秦穆及时将剑插在地上,勉强支起了身体。
    远远的有人在唱:
    “晨风吹兮入中南,鸟鸣啼兮望春早,
    佳人叹兮花容衰,离人来兮桃李茂,
    步履匆兮时归迟,唯有闻兮羽鸟鸣,
    羽鸟,羽鸟,归去兮,
    春水望断年复年,心何在?”
    ——春水望断年复年,心何在?心何在呀……
    歌声是从一顶八人共抬的红色轿中传来,轿前站着的是南隐的权相国。秦穆转过头不敢再看,也多么希望他们能不要看到自己,如此的自己,为他国跳着舞,如同舞姬般让他觉得难堪,也让南隐国的人蒙上了羞耻。
    “臣恭祝陛下圣体安康,万寿无疆!”权相国抱拳作揖。
    “权相国,免礼。”
    “臣,今给陛下带来我南隐最美之人,特来献给陛下。”说着,权相国走到轿前,掀起了轿帘,里面的少年迈出轿中,微微行礼。
    少年凤目明眸,唇红齿白,瀑般地长发轻轻束起,仿若画中人般,吹弹可破的肌_肤,泛着浅浅的绯红……
    “扉言……”秦穆以为错看,轻轻地唤出那人之名,却又知自己失言,连忙掩住嘴。
    陈渊斜看一眼秦穆,心中了然权相国的用意。担心自己对秦穆做出羞辱越礼之事,所以专程派个‘美人’来引开自己的目光。
    而且不惜赔上自己的外孙,余扉言继承了母亲‘江南第一秀’的美貌。传言余扉言的父亲是原南隐的翰林院士,后染疾而死,母亲又再一年后便追了父亲的步伐而去。
    陈渊打量着少年,突然笑道:“好一个权相国,有意思。来人赐坐看酒。赏朕的美人琼楼阁,喜好什么随意选。”
    少年仰头看着高台上的秦穆,微微张口似说着,穆哥哥……
    秦穆手中的剑落在地上发出了咚的响声,泪跌落出眼眶,秦穆聪明如他怎么会不知权相国的用意,可是这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又是何等的残酷,穷尽芳华地侍奉后,衰老于深宫院内,终没有自由。
    秦穆忽然看向陈渊,他向他求情,放过这个孩子吧,他可以不要自尊了,因为成王败寇早已是定局,为何还要赔上他人的青春。
    而秦穆看到的只有陈渊脸上的得意之色,何曾望他一眼。
    鼓瑟吹笙,莺歌燕舞,觥筹交错,所有的欢喜不属于南隐,不属于秦穆。
    秦穆一杯一杯地灌醉着自己,不知舞姬何时停步,乐音何时有响。权相国只喝一杯赏赐的酒,便匆匆离去,秦穆只觉得他真的老了,背脊愈发的佝偻,脚步愈发的蹒跚。
    宴席不知什么时候散了场,秦穆提着酒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四下已经无人,不知接轿的何去。醉意正浓,在欢庆之际,戒备疏忽的宫中,胡乱的信步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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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朗月清风不予我,唯有苦酒伴愁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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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光摇曳,帐幔敛起。
    陈渊半醉地钳住了少年的下巴,说:“多大?”
    少年低着头,像是为掩盖自己眼中畏惧,“十七了。”
    “你可知道,你现在是朕的人了?”陈渊用力的扳起了少年的脸,酒气扑在少年微红的脸颊。
    “知道。”少年回答的果决,这个是陈渊始料未及的。
    “你叫什么?”
    “余,扉言……”
    “为什么来这儿,你的目的?”陈渊眯起眼睛。
    扉言的嘴唇张合着,俯身上前吻住了陈渊,笨拙至极。突如其来的吻,让陈渊措手不及。扉言的眼中噙着泪,眼神是卑微地乞求,哽咽地说着:“陛下,陛下……放了穆哥哥,扉言会用一生来伺候陛下的……求您了……”
    陈渊没有动怒,用手轻轻地抚上扉言的脸,轻吻着扉言的耳垂,用极轻的声音问:“你爱他?”陈渊想起了,今天这个少年望着秦穆时,眼神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憧憬、爱慕之情。
    “……他的心,死了……”
    泪从眼角滑落,湿润了陈渊的唇。
    苦涩,冰冷,绝望。
    陈渊放下扉言,极尽所有的温柔说:“睡吧。”说完,陈渊站起身,理了理衣裳,走出了门。
    烛息,扉言蜷起身子,躲在被子里。
    ——穆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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