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少年 第1章 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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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段时间一直情绪低落。我在玻璃窗上划着无意义的符号的时候,总是会招来夏木的嘲笑。但是我爸破产了。我本来可以很有钱的,可是现在成了一个穷光蛋。这实在太值得我忧郁了。但是夏木还是嘲笑我。他说人生从来都不值得人去情绪低落。他说人为了这些事去忧郁看去上巨傻无比。我说好吧你说的对,现在我们都是穷光蛋,这世上只要还有一个穷光蛋在笑着我就不会忧郁。
我跟夏木坐了三年的同桌。从高二开始我们一直在靠窗户的角落里坐着。我怀疑老师是不是把我们遗忘了。我现在回去学校的时候,总是会很仔细的看看那扇玻璃窗。我记得当年我在上面划了很多很多的图案。可是它现在看上去光亮透洁。我觉得玻璃这么坦荡的不留一丝痕迹,这简直是对我一种莫大的讽刺。我居然还跑来想在玻璃上找些过往。果然我即使不忧郁也看上去巨傻无比。
我爸破产三个月后自杀了。我觉得他的这种行为很莫名其妙。我觉得要是没法承受,事情一发生就逃避不是更好。何苦承受了三个月等苦难都已经稀释掉了,又傻乎乎的跑去自杀。我妈说这不是你爸爸的错。她说他只是比较软弱。她说小航,你的爸爸一直都很软弱,我们现在要忘了他好好生活。
我很听我妈的话。除了每年的清明,我们极其默契的从不提我爸。后来我把我妈的话告诉夏木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居然有泪。我说你在这伤感什么,你没看我说这话的时候都是笑着的。夏木说我不是在为你伤感,我是在为你骄傲来着。
我知道夏木的家不是很宽裕。我高二的整个暑假一直泡在他家。那会儿我爸和我妈正在闹离婚。我觉得我应该自觉一点把房子留给他们用。我跑去夏木家的时候,他父母和妹妹都对我极好。我吃他家的住他家的没有感到一点不好意思。
夏木本来想着暑假能多出去踢踢球,可是我对这个不感兴趣还天天在他家赖着。夏木的家里没有空调,我们俩挤在他家房顶加盖的阁楼里玩游戏的时候,从来都是一身一身的汗如雨下。我以后再没像那个夏天一样留那么多的汗。但是我还是很怀念很怀念当年。我现在有时候也会很聒噪的给夏木发很长的邮件,然后在里面不厌其烦的回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但是夏木很少回信。我跟我妈说夏木这小子现在结婚了也不回我信了。我妈说人结婚了肯定会不一样,小航你结婚了就会明白。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学校每年都有秋游。我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春游我们却是秋游。但是这是传统不需要什么理由。其实很多事情都不需要理由,只是有些事情是我们非得去找一个然后自我安稳。比如我爸妈离婚这件事情,我觉得想离就离吧。可是我爸不干,他对我妈说你要给我一个理由。我爸觉得他在外面有女人不是什么理由。他希望我妈说一些他更能接受的在他看来更符合现实的理由,比如说我妈想要分家产啊之类的。他那段时间总是喜欢对我妈大吼大叫,他觉得我妈就是想找个借口离婚分钱,然后乘自己现在还算年轻赶紧找一个小白脸嫁了。
结果那年冬天他就破产了。说实话我觉得我爸很傻。现在他不在了我还是这么想。我不觉得这样对他是一种不尊重。
那会我们班主任秋游的时候长年累月的只去一个地方。他做了十几年的班主任,每年都是去同一个山谷。夏木告诉我说因为那个地方是我们班主任初恋时约会的地方。我觉得这个说法太浪漫了一点。不是我不相信浪漫的事情。只是我常常不能把这种情绪和现实的谁联系起来。就像我觉得化了浓妆就该上舞台,太美好的事情就该是电影。
但是我们班对这种说法很信服。于是我们高二的时候还是去了高一时已经去过的那个山谷。女生们一路上都在猜测这山谷里的故事。她们路过一条小溪的时候,就会猜班主任当年有没有和他女朋友在这里玩过水。等看到了一棵树,便说可能当年他们在树下许过愿而且肯定还接过吻。
等到我们高三再去的时候,她们还是说着同样的话。我觉得是不是别人的故事总是可以被无限的放大。而自个的事儿总是平淡的比不上一杯水。
我到现在都还清楚的记得高中时的那个班主任。不是因为他在知道我家的情况后总是对我很关照,也不是因为他的确是一个认真负责并且对学生付出真心的人,只是因为他让我和夏木坐了三年的同桌。我觉得一个人的无心之举,总是有可能成为另外谁心目中的功德无量。
我高二的那个新年,我们家过的极为凄惨。以前的大房子被卖了拿去还债,我和妈妈的新家小而粗糙。其实我很舍不得以前的那个家。虽然它没有人气儿而且总是空荡而冰凉,但是它里面有很大的绿草坪和一个舒服的游泳池。我有时候一个人在那里过的很滋润。我觉得我还是喜欢它的。
我们搬家的那天夏木来帮忙了。他本来只是来还我笔记,结果正撞上了。他对小的空间怎样摆设似乎很有经验。我妈和他站在新家的正中间商量着怎样摆家具,那会儿他表情严肃而庄重让我觉得他无与伦比的酷。我妈后来说夏木过年的时候记得到我们家来玩。
我以为那只是一句客套话,结果他新年第一天真的带着妹妹跑我家来了,还带了点泡菜和蛋包饭。于是夏木和他妹妹,是我们那个凄惨新年节日里唯一的客人。我妈现在都经常念叨着说要夏木来家里玩。我说人家都结婚了有新家了,自己亲戚都顾不过来哪还跑得过来我们这边。我妈就看着我说小航你什么时候能成个家,你成了家了就知道人多热闹的好处了,你老这么和我一个人生活着,我觉得我都把你的心带老了。
我有时候觉得我的妈妈很不可思议。我跟夏木说的时候夏木觉得我这样想很不孝顺。他说你妈妈挺伟大的,真的。我说我知道。我说我是觉得她太伟大了。一个女人从小就没有父母在福利院长大,嫁人后有了儿子老公的生意也做大了一切安定下来的时候,老公又有了外遇,正商量着离婚结果老公破产自杀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还可以凭自己骄傲的学历找到一个待遇不错的工作,然后带着自己的儿子一直坚强而美好的过着日子。我说你见过这么坚强的人么。我说我觉得这简直像个传奇。
我知道其实我很承受不来。我知道这些日子都是我妈带着我撑着。我想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该怎么办。我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总是很忐忑,于是开始在玻璃窗上乱划些莫名其妙的图案。夏木这时就撑着头在旁边看着。我有时候会问你能看得懂么,夏木常常很不屑。他说你的心思我从来都知道,你不就是怕么,你就是胆小,你每天都在这班上几十个人面前惺惺作态,表现的似乎一切你都能承受,哼,你小子能承受的住?笑死人了,你要真能承受我就真能考上北大。
我们有时候会说我们努力吧我们考北大吧。我们说完这话的晚上就会去我家做功课做的很晚。那时候我妈会给我们做热热的味曾汤。我妈喜欢我和夏木在一起。她说夏木比我懂事。我们做到很晚的时候夏木就望着外面呼呼的风雪说不想回家。我印象中的那个冬天其实很温暖,虽然有很多晚上我都和夏木抱在一起冻的哆哆唆唆。我还记得那个时候夏木老说我瘦,抱着我就像抱着一堆骨头。
我觉得夏木对于能不能上北大并不上心。他对自己考不上北京的笃信,就像认定我是一个胆小而软弱的人一样。但是我仍然很是喜欢他。我觉得可以依靠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我承认我的确很懒也很软弱。我一直都知道。
开春的时候我们的开学典礼上出了一件事。班上的一个小个子女生心脏发病当场死掉了。她被抬出去的时候我们以为只是普通的晕倒,事实上她当时已经死了。她从我身边抬过去的时候小辫子一直垂在担架外晃啊晃。我后来很喜欢回想那个场景。我一次次的回想然后一次次告戒自己说人生真的是很诡异。我对自己说不是脆弱不是短暂,是诡异,是不可预测,是恒定的无法把握。
但是夏木觉得我不应该这么想。他觉得这种想法太过于悲观。他说如果有不可回避的意外,就有会有面对意外的积极的心态。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义正词严的光明。我说你像在说绕口令。他耸耸肩不置可否。可是马上他又很严肃的说,小航你要想开点好好过日子。我听到这话一下子笑喷了。我说你看上去像个拯救万生的圣母。
可是我当时笑着笑着就笑出泪来。我和夏木躺在操场晒着春天美好的阳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这些看上去很严肃的话题。夏木说可能有些事真的让人很伤心,可是小航至少我们可以相依为命嘛。我那会儿泪眼模糊的看着天上浮来浮去的云,心里一直在笑啊笑。
我跟我妈说想要打份零工赚点钱的时候,我妈看上去很惊讶。我其实不是很想的,但是夏木说小航你妈妈太辛苦了。我觉得让一个外人来告诉我说我妈妈很辛苦,这个事实让我这个做儿子的很心酸。我似乎不知道应该怎样做一个孝顺的儿子。我不会抢着做事情也不会说些温暖的话。以前他们不需要。现在他们只剩下了她,我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办。
夏木说我们18岁了可以出去打工了。我之前不知道打工非要18岁。我觉得北京有很多小孩子看上去十分的幼小却一样在工作。我觉得这个世界有很多规则,这些规则本来真的是为了我们好。可是为了活下去我们很多时候必须无视掉它们。我现在知道活着是一个很崇高很崇高的目标。
夏木陪我一起在洗衣店里找了份工。我们每天放学以后去两个小时叠衣服就可以。我觉得这个工作很轻松也很悠闲。可是两个月不到那个店就关门了。老板跟我们说他女儿出了严重的车祸需要做手术,他说这个店要卖了我也不需要你们了,真是很抱歉。我觉得他没有必要对我们说抱歉。我们俩没拿最后一个礼拜的薪水就离开了。我对夏木说我希望那个小女孩能活下来。我记得那个小女孩常常喜欢在店里唱童谣。我记得那声音。我希望她能活下来。
我在一个初夏的早上收到一封情书,这件事情让我大惊失色。我把这事告诉夏木后,我们一起坐在学校顶楼的地板上搜索关于信尾那个名字的一切。后来我们都放弃了。这的确是个我并不认识的女孩。我觉得很奇怪。我对夏木说人会喜欢上自己不认识不熟悉不了解的人么。夏木蜷着腿坐着说会的,我妹妹就暗恋她隔壁班的班长,她都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但是我还是觉得不可相信。如果是不相知的人怎么放心交出爱呢。这在我看来简直像一种冒险。
但是这事很快就过去了。我没有回信,那女孩也没再写来。我现在有时候会细致的想想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觉得那时有女生给我写情书至少说明我还有一点魅力。但是我自己思考自己的时候常常是模糊一片。我到底还是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我对自己不熟悉。所以,这是不是说我也不爱我自己。原来爱自己也是一种冒险。
我有一次问夏木你是更爱你老婆还是更爱你自己。那会儿已经夜深,夏木在那边迷迷糊糊的说,应该是爱她吧,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我说那你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么。那边还是不清醒的声音,了解的吧,不过我最了解的人还是你小航,我就知道你会半夜打电话让我不得安生,你赶紧结婚吧,我说真的,你结婚了就安生了。我在这边笑着说好的,我明天就去把婚结了,你等着啊。
我们那年夏天的时候有说到结婚的事情。下课的时候我在透过看到英语老师和她老公在办公室外说着话。我说结婚这个事情比较麻烦的是吧。夏木看了他们一眼,恩,是麻烦。我说真的很麻烦啊,像小孩啊外遇啊破产啊自杀啊,真是麻烦。我每次说到类似的话夏木总是很警觉。我有时候笑他比我要神经过敏的多。我说圣母您放心吧,我会好好活着的。
那个夏天我们一直在学校里补习。夏木说怎么办,好象还是考不上北大。我说那就不考了,能去哪就去哪,去哪不都是上大学,中国的大学多了去了。
后来我去了天津夏木去了上海,这事情一直让我很耿耿于怀。我后来觉得也许人生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可把握性的。如果我当时这么想,我们会不会拼了命的考北大,然后我们就真的一起考上了北大。
我们在高中的最后一个秋天做了一件事情。我们班四十个学生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折了1000只纸鹤。中秋节的那天晚上,我们跑到学校把它们全挂在了最老的那棵桂花树上。这个主意是夏木想出来的,大家都为这个想法激动不已。那一个月我们就像是有了共同隐私的亲密战友。当我们有了同一个目的而站在一起的时候,那个氛围让觉得温暖。夏木说从没见我那么频繁的笑过。我知道我喜欢那种微笑的感觉。
这事在全校造成轰动了。但是我们班很快受到了处分,理由是污染了学校的环境。班主任并没有追究谁是主使人,他说你们都是很可爱的人。这件事情我一直都记得。我现在有时候会对路上的人微笑,他们有人会同样回我以微笑,有人会很谨慎的避开我的眼睛。我明白陌生人之间从来都是只差信任。
入学考试完了以后的那个冬天很繁忙。我跟夏木没见几次面就分别去了新的大学。我在那个新的学校总是觉得很忐忑。我想大概是因为没有熟悉的人气儿。我果然还是一个人承受不来。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是有着障碍。
我只在暑假的时候回家。那个时候我就会赖到夏木他家去打一个暑假的游戏。我只有那时候才会觉得稍微的安心。我觉得很多人都让我不安心。我在天津那个靠海的大学里忐忑的过了四年。我没有交到很亲密的朋友。他们都忙着去联宜去参加各种各样的社团。我不习惯去人多的地方也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我那会儿常常跑去海边躲着以免被人抓去参加这样那样的活动。我有时候看着大海的时候也会觉得不安心。我在想我怎么会越来越不心安。夏木明明说过人越长大就会越心安。
原来也不是一定的。最终还是不可预测。
我毕业后回北京找了个电台文字策划的工作。我想待在我妈身边照顾她。但是我心知肚名这只是我自己想找依靠。我妈一直坚强的像个传说。但是我仍然从心底很喜欢自己的这个工作。我回到家后会问我妈有没有听过今天央视的广播,其中的哪段哪段是我写的。我妈就会说听到了,哪句哪句很感人还让她听的想掉眼泪。
我那时侯不大知道夏木在哪里。我去他家的时候他妹妹说他出国了,好象是爱尔兰。我后来写了很多关于爱尔兰的文字在电台里播。那个声音柔柔的女播音员有次问我说是因为有什么人在爱尔兰么,那字里满满的全是思念。我看着她的眼睛刷的就流下泪来。
大概一年后夏木才回来。他跑去电台找我的时候我以为我在做梦。我们在电台外的咖啡馆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他说他现在到处跑着给杂志社拍照片。我说这样挺好,能到处走走。他说是啊,不过就是老安生不下来。他说小航我下个月要去新西兰,我到了给你寄明信片。我说好的,我等着啊。
后来夏木真的一直在给我寄。他每去一个地方总会记得给我寄一张很有当地特色的明信片。那上面一般没什么字。我把那些卡片都小心的收藏着,然后自己写些相关的广播文字稿。那个播音员说我像在做环球旅行。我笑着说是啊,多看看世界也是好的。她说可是前辈的心也到处跟着跑不会累么。
我想会的吧,总会有累的那天。夏木过25岁生日的时候请我去吃饭。他就请了我一个。因为他说我是他这辈子唯一最交心的朋友。他还说他想结婚了,他说好象结婚了人才会安心。我说好吧,你要是想好就行。
我跟我妈说夏木要结婚的时候我妈很高兴,就像我要结婚了一样。她说人到这个年纪了就该结婚,结婚了人心才会塌实。我想我妈的婚姻这么不幸她怎么还是对结婚这件事情这么乐观。但是我没有问她。我知道我妈一向都很正确。她说那就是。哪怕有伤害,至少曾经也让人安心。
夏木结婚的时候我没去。我说我今晚有个现场直播的节目必须在场。我明明说的是实话,但是我觉得自己心虚的像是在找借口。夏木说其实你不来也好,我知道你不习惯的。我在电话这边一直笑啊笑,我说还是夏木你了解我啊。他说你想想我们是多少年的兄弟了啊。
那个晚上的直播节目做的很成功。完了以后他们要出去庆祝,我说好啊好啊。只是我很不争气的醉的一塌糊涂。后来有一只手一直抓着我。我对她说,今天有个人结婚了,我再也不用跟着做环球旅行了,你以后也不用读那些地名很难念的稿子了。
后来我有一次问她,你觉得你更了解你自己还是更了解我。她说两个都不了解,她说自己不可能完全了解自己,至于前辈你,我只是一直在努力的去了解。我说那不是问题,爱情才是关键,我们结婚吧。
我第二天给夏木打电话说我要结婚了,他在那边一直大呼小叫,他说你昨大晚上打电话问我是了解自己还是我老婆,原来是在为自己结婚做咨询啊,你昨晚说今天把婚结了是说真的啊。我大笑着说当然是真的,我骗过你么,我是多诚实的一个人你还不了解么。他笑着说了解了解。我说我知道你最了解。他又说心安了么。我握着电话说心安了,真心安了,不折腾了。他说你心安了就好,他说我就怕你不心安,你一不心安,我就跟着不心安。
我结婚那天夏木带着她妻子来了。我到他那桌敬酒的时候,他一直对我傻呵呵的笑。他说小航你也结婚了,我们都结婚了。我怔怔的看着他没有说话。夏木搂着我的肩晃啊晃,他说小航我觉得现在真好,你看大家都心安了。我对他笑,恩,结婚了多好。我把自己的酒喝完,看了他一眼。夏木笑着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完,低头的瞬间在我耳边说,这样多好,你看,我们也不用相依为命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眼泪一下子流了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