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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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伍玥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走在一条蜿蜒于峭壁的山路上。天黑了,她没有任何照明设施,身上却背着沉重的行李。刚下过雨,山路泥泞不堪,一步一滑。突然从山脚下升起了一层浓雾,护栏外一片迷茫。
她往前走着,心里却充满了一种想要越过护栏往下跳的冲动。她一步一步往前走,一边不能停止的幻想着自己如何跳了下去,如何在山岩上翻滚,背包被甩掉了,身上的皮肉在岩石上摩擦得鲜血淋漓脱离了骨头,最后连骨头也碎了,一块块断裂开来……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只要跳下去就好了,就解脱了。
她喘着气,继续往前走。心里疯狂地挣扎着。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筋疲力尽趴倒在地上。前面急速开来一辆车,她可以听见车喇叭刺耳的尖叫,可以看到盲人二目的车灯那刺眼的光,她想躲开,浑身却无力的动弹不得。那车越开越近直到压到她的瞬间,她醒了。
她仰面躺在床上,呼吸异常的平静,身上却已经被汗湿透了。
她动了动手,指尖碰到了陆成文有些凌乱的头发。
她坐起来,这才看清陆成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趴在她的床边睡着了。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轻轻下床,拿起放在床头上的伍尊明的日记,又看了一眼那张照片,然后把它重新夹在日记里,悄没声儿的走了出去。
不知道是几点,马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车了。偶尔开过去一辆就在耳边疾驰而过,像一阵黑色的烟雾很快飘散。
她怀里抱着那本日记,没穿鞋的脚踩在1月冰冷的人行道上却浑然不觉。沿着记忆的路线,她一步一步往沈书香的小店走去。
沈书香的店已经关了。没有灯的窗子看起来像幽冥的眼睛,在冷雾中黯淡神秘。
她推了推门,锁了的。门上没有门铃,她就敲了敲。木头门发出闷闷的响声。
等了一会,没有任何动静。
伍玥转过身,就在她想要离开的时候身后的门开了。
“小玥?”
伍玥回过头,对着沈书香那有些震惊的脸笑了。
“沈姐姐,对不起……”
没等她说完,沈书香却已经一把将她横抱在了怀里,力气大得不像个女人。
她一直把她抱到店后面她的住处,这才把她放在了沙发上。
“小玥,你这是做什么?”她生气的问。
伍玥却笑了,虽然笑得有些淡漠。
“我只是有些事情想找个人问问。陆成文只会为我担心,他是不会说的。我只好来找你了。”
沈书香看了她好久,最后才说:“有什么话等会再说,我去给你拿点热的东西来喝。”
“不要!”伍玥一把抓住要走开的沈书香,“不要!我只是问一个问题,问完了我就走。”
沈书香皱着眉,她知道自己这次是躲不掉了。于是只好叹了口气,坐在伍玥身边。
“好,你问吧。”
伍玥从日记里把那张照片抽了出来,指着照片里的一个人问,“这是我哥吗?”
“是。”
“这是陆成文吗?”
“是。”
“那这是你吗?”
“……是。”
“可是……”
“小玥,我还是去给你那件衣服吧,你这样会着凉。”
“沈姐姐!”伍玥紧绷着脸,“或者……沈哥哥?”
沈书香僵硬的停住脚步。
“你到底和我哥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看见你会生气?为什么他不喜欢我和你关系密切?为什么陆成文看见你和梁树青在一起眼神中总有一种别有深意的东西?为什么你会认识梁树青而梁树青却不认识你?为什么照片里的你会有一张男人的脸?为什么最后这个人……”
“小玥!”
这次换成了沈书香打断了伍玥的话。
“小玥……”
她疲惫的坐下来。
“那都是些过去的事情。没有必要再提了。”
“我要知道!”伍玥第一次以这样固执的语气说话,让沈书香惊讶的看着她。
伍玥垂下眼睑。她只是不想再生活在他给她的屏蔽中。
一直以来,他把她保护得太好了。好得甚至让她觉得自己不了解他。她想要拥有完整的他。她不想再继续这样的生活。这个只有她对他一无所知的世界。即使他已经……
沈书香叹了口气。
“我去拿些饮料,然后我们慢慢说。”
1月的北风在城市深夜的上空呼啸而过,席卷了一天枯叶消失成为烟尘。霓虹灯使夜晚布满云层的天空变成了血红色。远处,正酝酿着一场风雪。
西门凫桥站在窗口,57层的高度让他成为这个城市可以站在家里俯瞰夜景的少数几个人中的一员。落地窗上贴着的深色薄膜阻挡了别人的目光,也使他成了这炫目高度上真正孤独的君主。
房间里飘荡着的音乐源自于多年前马修·连恩的一张名为《狼》的专辑。
飞鼠溪。
清冷。执着。哀伤。决绝。
这是梁树青喜欢的音乐。
既然不能挽救死去的同伴,那就带着他的灵魂一起流浪。
一丝扭曲的笑卷曲着西门凫桥的嘴角,一阵战栗横扫过眉梢。
他自问是个不相信命运的人。可是,等这么多事情经过之后他竟变得不得不去相信了。或许,自从10年前在那个飘着雪的下午,他穿着一身白大褂从病房里出来,一抬头看到那个站在陆成文身后安静的少年开始,他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
好死不死,他竟然是那个人的弟弟。
“梁树青,他是他的弟弟。”沈书香把一杯热奶茶放到伍玥身边的茶几上,自己手里也拿着一杯,慢慢地说,眼神渐渐变得迷离。“他,叫梁树彦”她抚摸着躺在膝盖上的相框。照片里的男子秀气俊朗,眉宇间有一种独到的凛然。
爱情。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总是有太多的热情去寻找它。因为我们从不真正相信像衰老、死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或身边亲密的人的身上。
她就是那样不遗余力的爱着他。或者说,他就是那样不遗余力的爱着他。
“从前,我叫沈英勋。”她说。
他说。
10年前,他们真是年轻得一塌糊涂。感谢命运,让他在那样年轻,那样年轻得还可以爱的年纪遇到了梁树彦。于是,他们就在校园里那片野蔷薇花丛下相爱了,世界灿烂的就如同鹅黄色花瓣筛过的夏日阳光。即使是秋天,空气中却充满了春天的味道。
他清楚的知道,他爱上他了。
“然后呢?”伍玥问。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西门凫桥皱了皱眉。这么晚了还会有谁给他打电话?
看了一下来电显,眉头就皱得更深了。
“你有什么事?”
“看你小子死了没有。”西门江冷冷的说。
“不好意思我活得挺好的。”西门凫桥说着就要挂断。
“梁树青还没回来?”
听见西门江那透着得意的闷笑从电话那边传来,西门凫桥重又拿起来电话。
“你说什么?”
“看来以前的故事很见效啊。”
“你和他说了什么?!”西门凫桥低吼着。
“哼!实话实说。谁叫当年做手术的是我,当副手的可是你。”
“你混蛋!”
“呵,没错我是混蛋。可在他看来你就是混蛋的帮凶。”
“……”
“不就是我和你吗,害死了他哥哥?”西门江阴冷冷的笑。
“……”
沈书香苦笑一下。
“可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是不允许我们相爱的。当明白了这一点,他就决定去做变性手术。”她的眼睛望向窗外。“但当年的手术技术就像当年的观念一样落后。一个小小的失误……就能……”
“……!”
沈书香伸手拂开着伍玥额前的刘海,注视着她惊诧的眼睛,下巴掠过一个神经性的颤抖。
“这件事里没有谁对谁错。生活本来就是一场赌博。更何况——是我们自己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不被允许的爱情就像一条不归路。它只有两个结果。一个逃出生天,一个万劫不复。我们赌输了,如此而已。”
“那……树青哥哥呢,他会怎么想?”
“他恨你!这是他永远也解不开的心结。他一旦知道了,就会恨你一辈子。”西门江就像渔翁一样慢慢收网。
“我不知道……”沈书香不禁黯然。“不过,他应该是不知道事情的原委才对。意外发生时他还在马来西亚。从始自终,他都不知道有我这个人的存在,不知道他哥哥会喜欢上一个男人。更不会知道他会为了和我在一起而……”
“怎么会没有人告诉他?”
“……小玥,你知道给他做手术的是谁吗?”
“……”
“西门江。”
“什么?!”
“你不让我告诉他真相不就是怕他恨你吗?虽然我倒是一直忍不住想告诉他他哥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然后让他离我的儿子远远的。但是你给我记住,不管你为他做了多少,也不管你是不是为了他放弃了你本来应该拥有的成就,甚至为了他和我保持距离,一旦他知道了真想他就会恨你,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你对他来说狗屁都不是。”西门江的声音里有一种少见的异样的扭曲。
“西门伯伯以前和树彦的爸爸是好友。树彦的父母离异后,树彦和他爸爸一起生活,树青则跟了妈妈。树彦的妈妈是马来西亚人,离婚后,她就带着尚年幼的树青回国了,直到该上大学的时候树青才回来。当时……树彦已经死了。梁伯伯不想伤害树青所以没告诉他真相,只说是树彦出了车祸手术不治而身亡。”
“可是你……”
“呵——”沈书香叹了口气,“我只是树彦活在这世上的影子而已,只为了实现他的愿望。他为了能和我在一起想做个女人,那我就替他做个女人。可笑的是,我怀着寻死的决心躺到手术台上,醒来后却真的成了一个女人。”沈书香皱了皱眉,伸手为伍玥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别哭,小玥。这不是一件会使人难过的事情。我现在过得很好。活在这个躯体里,就好像活在他的身体里一样。书香……这也是他当年决定要用的名字。”
沈书香笑了笑,站了起来。
“这就是事情的真相。我去给你铺床,今天太晚了,你就住我这吧。”
“那我哥呢?他……在这个故事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沈书香抿了抿嘴,“尊明和树彦是朋友。而我,你也知道我是成文的大学同学。我是通过尊明才认识的树彦。尊明他……不是个可以轻易和什么人成为朋友的人。他和成文的关系已经算是很好的了。但是,他对树彦更好。我想,他们真的是那种灵魂可以契合的莫逆之交。所以,他是该恨我的。当年,阻止得最激烈的就是他了。他一直都怕我害了树彦。”沈书香说着又叹了口气。然后眉头一皱,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她低下头,看着伍玥的眼睛,“但是,小玥,这并不是他让你远离我的理由。时间可以冲淡一切,甚至是恨、痛苦。但是,唯一冲不淡的就是他对你的感情。小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清楚,也不知道到了如今这地步是不是还该对你说这些。不过,既然你要知道真相,那就让我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你。何去何从,你才能做出一个选择。”沈书香顿了一下。“你哥哥他……尊明他,是爱你的。每当我看见他看你的眼神的时候都会确信这一点。他对你的爱已经成了他本身的一部分。他和你在一起太久了……他以为离开就可以归于平静。他错了……他对你的这份感情让他必然的把我看作了危险分子。任何与‘正常’没有关系的东西在他眼里都是危险的。但是,他不是为了保护他自己,他是为了保护你。他们这类人就是这样。”
沈书香转身走开。
“……你说完了吗?”西门凫桥闭了闭眼睛压抑着心头的激动,努力控制使声音显得平静。
“今天就到这里。”
西门江挂上电话。
他为自己的儿子感到悲哀,却也在心里羡慕他。他可以爱一个人,爱到蒙蔽了双眼不愿意做任何会伤害到他的事。看不到在当年那件事里他本来是没有什么责任的。
不过,一辈子有那么个人可以让自己接近疯狂的爱着,那也不枉此生了。可是……
哎——傻小子,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开始这种前路不定的关系不论是对你还是对他都是危险的。
西门江跌坐在椅子上。
他伸出右手。当年,就是这只手要了树彦的命。直到现在,一闭上眼睛,他仍然可以看见树彦在手术台上渐渐僵硬的身体,生命无可挽回的正在消失。握紧拳头,仍然可以感到树彦的手在自己手里的最后一次痉挛。
他一辈子都愧对梁吕臣。已经害了一个,就不能再害了另一个。更何况始作俑者竟然又是自己的儿子。
他要保护他。不是西门凫桥。而是梁树青。
沈书香回来的时候伍玥已经走了。
沈书香叹了口气。想起了那个狠得下心就那么离开了的男人。她还真像他啊。血缘这东西果然可怕……
西门凫桥听着电话那边的忙音站在那一动不动。过了好半天,这才合上手机。
这满室的合乐不知何时竟然掺进了些许凄凉味道。
不是没想过原因。只是原因就这样明明白白的被摆在眼前太使人绝望。
绝望。
这次,他是真的再也不会回头了。
天上不知何时已经开始有雪花飘落。从细细碎碎渐渐变成大片大片,沾染了霓虹的颜色,像泣血的眼泪迷蒙了血红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