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梦魇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6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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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九至十月的时候,梧桐县的大街小巷都会开满洁白、乳白、黄白、浅黄的桂花,名为“白洁”的那种桂花,白似雪,开得又那样繁盛,点点如星子,一阵风过,如飘雪一般,美得不可思议。
    绕熏记得,秦婉伊最喜欢那种花,觉得它不似人间之物。
    而在阴冷料峭的寒日,绕熏看到的,熟悉得犹如十指的街道,没有馥暖的香,路旁巨大的梧桐树,擎天而立,挂满枯黄欲掉的叶子,低靡暗淡,只剩满地的落寞凋零。
    愈见黑沉的街尾,橘黄的路灯,昏暗得犹如在垂死边缘挣扎,破碎的光从甚少开启的窗户印出,打碎了一地斑驳树的影子,抬起酸软的胳膊正想敲门,少年的脸就出现在手指面前,吃惊,然后是藏不住的欣喜。
    “爸爸,你看,回来了。”大半开的门,惨白的灯光下,秦云生正低着头往桌上摆碗筷,抬头看到她,微皱的眉宇间有些释然,又恢复沉稳的神色。
    “放下东西,吃饭吧。”干涩的嗓音,转身走向厨房的背影,竟有些微驼。
    秦安珏乖觉地接过绕熏手中的包,低头的瞬间,绕熏看到了少年下巴上稀疏的青须,恍然,当日哭泣的孩子都长大了,岁月就摧毁了成人们的脸。
    忍不住想,要是秦婉伊还活着,是不是也会被皱纹爬上眼角呢?就算是那么美的女子,也是抵不过年华无情消逝吧。
    “啪”的一声响,突然被关掉的电视,拉回了绕熏走散的思绪,就算这样的,只要在这个房子里,就会一直想起秦婉伊,无法遏制地想起,那张恍若江南春雪的脸。
    弄出声响的是现在这间房子的女主人,绕熏的舅妈,苏雪。看过无数次女人涂着血一样颜色的口红,无理取闹,破口大骂,发疯撒泼的样子。绕熏都忍不住想,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如此干净,水润,仿若江南的名字。
    女人没有抬头看绕熏,径直走到饭桌,拖开椅子,摩擦着水泥地的木椅,发出嘎啦的声音,尖锐,刺耳。
    “秦安珏,你在房间里面磨蹭什么,还不出来吃饭,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是尖细的嗓音,一如缠绕多年的梦境,不得安生。
    秦云生端出饭,对还站在门口的绕熏开口,“过来吃吧。”
    四菜一汤,是饭桌上不长出现的丰盛,太长时间没有像这样围着桌子吃饭了,绕熏拿筷子夹菜的手都觉得生疏。
    看着绕熏尖尖的下巴,秦云生心里一动,把面前的炒肉往女孩面前推了一点,张张嘴,一道冷冽的眼光射过来,没有说出话。
    令人窒息的压迫,吃进嘴里的饭菜,失了味道,秦安珏看绕熏只吃饭,根本就没怎么夹菜,忍不住夹起一块鱼,放进女孩碗里,顿了顿,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忙低下头扒饭。
    绕熏眼神一暗,熟悉的气息,已经暴涨在一线间。女人冷哼一声,筷子用力地摔到桌面上,“饭这么硬,叫人怎么吃。”
    男人沉闷的声音,平静地说道:“用汤泡泡吧,今天水放得有点少了。”
    不满地起身,走进厨房,“哼!不就是回来吗,跟丢了魂一样,还要一家子人等着,做鱼做肉地伺候着,是要高飞的人,等于养了匹白眼狼。”
    “什么德行,一张清高的脸,摆给谁看,一样的下贱货。”
    厨房距饭桌,不过是五六步的距离,女人恰到好处的声音,能够让绕熏听得轻轻楚楚。
    在心里冷笑,这些话听得太多了,就不会觉得痛了,心脏已经强大到可以忍受任何的言语攻击,这不过是一些陈词滥调,看来,她走后,女人是没有机会再每天都练骂功。
    抬头,秦云生深得不见底的眼,正看着自己,绕熏的心还是停顿了一下,男人复杂的表情刺疼了她的眼,绕熏想,这么多年,他是不是都在这种对持中,无能为力,心力交瘁呢!
    也许,还不太能懂得那种深沉隐蔽的爱,才会看不清像秦云生这样的男人。
    女人端着碗从厨房出来,没有回到饭桌,背对着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正播放着八点档的台湾剧,屏幕上男主角深情款款地表白,女主角一脸玫瑰色。
    “放了那么多糖,怎么这莲子羹还是不甜。”
    绕熏的脸,瞬间煞白。电视里甜蜜腻人的笑声没有淹没罪恶的声音,苏雪,这个女人,总能把话说得恰好让绕熏听到。
    “莲子羹怎么不甜。”
    再屈辱肮脏的讽刺咒骂,都只是皮外伤,或许够坚强的话,连皮外伤都算不上。但有些看似平淡的话语,反而是不能触摸的禁忌,就比如“莲子羹”。
    如潮水翻腾的片段,一字一句,一幕一幕,是刻在光盘上的老电影,已经模糊,破旧,却还是可以寻找出曾经的轮廓。
    潮湿阴暗的房间里,女人眉眼精致,脸色苍白,沉暗的桌上有两碗香甜的莲子羹,一碗大,一碗小。
    “妈妈,今天我们不做饭吗?”绕熏不明白天已经黑了那么久,妈妈怎么还没有做饭,只是煮了莲子羹。
    “绕熏,先喝了莲子羹,妈妈再去做饭好不好。”女人眼里残破欲滴的泪,在灯光下,星星点点。
    冒着热气的莲子羹,散发着香甜的味道,绕熏看着妈妈将一粒粒白色的好像是糖果的东西,呼啦啦地倒进莲子羹里面,那么多的白色糖果,融化在碗里,让莲子羹变得浑沉沉的,刺鼻的气味让敏感的绕熏很不舒服。
    妈妈端起小碗的莲子羹放在绕熏面前,如玉般的脸上,笑容绝绝,“绕熏乖,来把汤喝了。”幽然的声音,让人害怕。
    小小的绕熏不肯喝莲子羹,妈妈哄劝了半天,可就是不肯张口,最后,极少哭泣的女人,蹲在女儿面前,泪如决堤,似摇曳在狂风暴雨中的梨花,那般无助。
    绕熏很害怕,慌乱地用手擦妈妈脸上的眼泪,可越擦越多,整张小手都湿了,也没擦干泪水。终于,绕熏也哭了,“妈妈,我喝莲子羹,我喝,妈妈不要哭了。”
    绕熏记得,那晚的月亮,又圆又亮,喝完莲子羹,妈妈并没有去做饭,而是抱着她,睡在床上,月光照进来,妈妈柔软的嗓音唱着催眠曲,后来,唱累了,睡着了。
    也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妈妈,妈妈,妈妈、、、”绕熏一直叫睡着了的女人,因为月光那么美,院子里的桂花肯定美极了,她知道妈妈不开心,她想和妈妈去摘桂花,然后做糯米桂花藕,那个时候,妈妈是最开心的。
    却怎么都叫不醒!
    怎么怎么叫都叫不醒!
    绕熏哭了,妈妈也不醒,妈妈最不想看她哭的,以前她一哭,妈妈就难受,可现在,就算她哭得声嘶力竭,妈妈也不理。
    妈妈是不是生气了,因为她没有喝那碗莲子羹,她不喜欢那闻起来苦苦的味道,所以她趁妈妈喝的时候,把莲子羹全倒在沙发底下了,是不是因为她没有听话,所以妈妈不理她了。
    额头上溢出密密麻麻的薄汗,手心,背后都已濡湿一片,绕熏激灵地坐起身,严实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慢慢适应后,淡淡的月光,从窗子里倾洒了进来,从小睡到大的房间,冰冷,熟悉。
    世界上之所以会有夜晚,也许是为了让那些有伤口的人,能有一片可以独自舔舐伤口的黑,且不被人发现。
    眼泪滴答在手背上的声音,竟然如此的清晰,那个缠绕多年的梦境,从来都没有像今夜这么真实过。抬头,秦婉伊的照片还是一尘不染地挂在墙上,绕熏泣不成声,不明白,当年到底发生了怎样磨难,会让那个看起来柔弱,却倔强无比的女人,选择轻生,和最疼爱的女儿,一起离开有太多痛苦的人世。
    这是一种怎么的决绝。
    这是一种怎么的悲痛。
    这是一种怎么的,不可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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