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秦绕熏。”
    站在讲台上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回到座位上，片刻的骚动后，后面的同学再依次上去作自我介绍。
    有人意气风发地说要竞选当班长，一定会好好管理班级；有人嘻嘻哈哈地搞怪，逗得班上同学哈哈大笑；也有人只是简单地报上名字就黯然退场。
    要不是总有一双明了的眼睛看着，绕熏觉得也许她不会表现得那么冷漠，也许她可以留下一个小家碧玉般羞涩的微笑，让人以为她只是不喜欢吵闹，不喜欢讲话，只是害羞而已，无关其他。
    怕突然在熟悉自己的人面前，表现出了另一面，反而会暴露眼底的阴霾。最可怕的事，就是被人看透，然后没了伪装的理由，就这么赤裸裸地暴露。
    绕熏恍惚走神的时候，任不凡已经站在了讲台上，不知道说了什么，底下一片善意的笑，眼神模糊地看过去，那个穿着干净白衬衣的男生，有些熟悉，有些陌生，好像有什么，不太一样。
    “他长得好帅啊！”依旧坐在绕熏旁边的齐琦突然兴奋地用胳膊顶顶她的身体，圆圆的大眼睛闪闪发亮。
    绕熏心里好笑，齐琦单纯得有些过头了，不明白是不是长了五官的男生在她眼里都叫帅。但还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终于发现，刚才的陌生感来自于何处，也许以前她根本就没看清楚过任不凡真正的样子，只是那身影熟悉到就像是自己的影子，瞟一眼就能认出来，但要描绘出来，就只剩空白。
    眉角明朗，斜长的凤眼里，有着戏谑的笑意，额前的碎发盖住了一小部分额头，难怪齐琦会觉得帅，那种专属于少年痞痞坏坏的感觉，对刚刚长成的小女生来说，确实有着十足的吸引力力。
    不过，绕熏还见过多年前，那个因为考试没考好，被妈妈臭骂，不给吃饭，而哭得一塌糊涂的小男生，不知道那算不算是美感中的缺陷。
    什么时候，任不凡从一个干净稚嫩的小男孩变成了这副张扬的样子？
    那么多的光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仔细想来，八岁前的记忆如甘甜芬芳的桂花糕，八岁后的八年，千万个模糊的片段，组不成完整的记忆。是遗忘了，还是渗入骨髓，已经变得麻木，不在乎了。
    如是，有人仔细地看过女生的眼，才会发现，那抹明亮后面，是深得无止境的空谷，很多历尽沧桑的大人在终结一生的时候，还来不及去回忆，而一个敏感的孩子，却早早地学会了将所有的心事，埋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来慢慢品尝，很单纯地忧伤着。
    奇高有近一百年的历史，每年的高考都会往各个名牌大学输送大批学生，绕熏初三的班主任以前每天都跟打广告一样，同学们，考上奇高，你们才会有好的未来，考上奇高，就能保证你们以后一辈子的前程，每次都是慷慨激扬，不惜口水，搞的好像奇高是他家开的一样。
    等真正上了这所美名远播的高校后，才知道，学生们的好成绩都是被变态的强压教学政策逼出来的。
    从高一开始，每周五都会有周底考试，除了每个月底的周末放假外，其他周末都用来补课，哪门考试成绩没达到九十以上的，就去补哪门，每天的早读加自习是两个小时，那段时间没有老师管，但绕熏发现每天六点就有将近一半的学生已经端坐在教室看书。以前都是每个学校顶尖的学生，自然不愿意落在别人后面，遇强则要更强，年少的心，不愿意认输，不愿意别人比自己强。
    炎热已经淡去的空气中，总流窜着不合时宜的闷燥，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
    绕熏其实并不是很看重学习的人，当初只是为了不要再每天都回那间潮湿阴暗的房子，不要再在那张泛着恶心油腻气味的桌子上吃饭，不用再面对那张似笑非笑，眼神狠毒的脸。不想再看到，才会选择远离，害怕心里的怨恨沉浸得太久，会爆发，而那个时候，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而所谓的仇恨，往往在毁灭别人的同时，也会毁灭自己吧。
    做完最后一道题，昏涨的眼睛有些看不清东西，教室里的人已经走了一半，不远处的齐琦见女生已经做完，忙低头一阵写，额头上是密密麻麻细小的汗珠。
    走出教室，微凉的风，让昏昏的脑袋清醒舒服了很多，考完周试，可以休息一个晚上。这段奢侈的时间，是校园里最热闹的时候，到处都可以看到结伴而行的人群，没有人讨论考试的内容，男生相约去打篮球，女生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最新知道的娱乐新闻。也许心里都在担心自己考得好不好，但没有多少人会表现出来，越是在乎的，嘴巴越说无所谓。
    在花坛边坐了一会，享受难得的清闲，银桂花的花瓣徐徐落在了绕熏的头发上，肩膀上，白中泛黄的花瓣，鼻尖缭绕的香气不断。
    “妈妈，我为什么叫绕熏啊？”小小的脸，纯真无邪的眼。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摘下头顶树枝间一朵结白的花，香气缠绕指间，“闻到好闻的香味，会让人开心，绕熏以后要很开心地生活。”
    “绕熏。”齐琦朝花坛小跑过来，“这次数学考砸了，最后一题根本就没做出来。”肉肉的小脸挤在一块，垂头丧气。
    绕熏轻叹一口气，安慰道：“没有关系的，我算出来的答案很怪，估计也是错的。”
    原本沮丧的脸舒展开来，齐琦有些欢喜有些懊恼，高中的数学一下子变得这么难，大家都能轻易做出的题，她却要想半天，不想掉在后面，在什么都看成绩的奇高，没有好的成绩，只会是被人嘲笑的丑小鸭，还好在绕熏面前，她不需要太紧张，绕熏不会看重这些。
    两个女孩相挽着向食堂走去，亲密无间的样子，明媚的脸庞，静好的年华。
    绕熏想起齐琦第一次主动挽住她胳膊的时候，她敏感地躲闪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马装作手上的书快掉了，抬高胳膊将书抱紧在怀里，才没让齐琦觉察出来，从来都没有和人这么亲密过，身体和心里都在排斥。
    可以用来交换小秘密，可以在校园里挽手轻语，笑靥如花，一起吃饭，陪同着去上厕所，这应该才是十六岁女孩们应有的生活，绕熏想试着去适应。
    一份的炒西柚，端着盘子随便找了一个座位坐下，刚刚往嘴巴里送了一口饭，就看到齐琦端着盘子四处张望，没端平的盘子，里面的汤汁都流了出来，有个男生从旁边走过，绕熏看着那浓郁的颜色印在白色的衬衣上，瞬间变成丑陋蜿蜒的疤痕。
    忍不住招招手，女生绕过人群，将有些狼籍的盘子放在下来，喘了一口气，忍不住抱怨，打饭实在是太难了，这个学校最让人不满意的就是打饭，总是拥挤。
    对面盘子里红烧排骨的香味很诱人，绕熏细嚼慢咽地一口一口吃着西柚拌饭，开始思考，两个没有一点相同之处的人，怎么会走得如此亲近？就像齐琦和自己。
    有次齐琦无意中地问起，“你怎么每次都吃这些菜，没有营养的。”绕熏淡淡地说到，“我不喜欢吃肉。”
    明明可以说，是因为没有多余的生活费才只能吃最便宜的菜，明明可以说，能吃到这些东西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但少女的自尊心，不愿意得到所谓的同情，特别是像齐琦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千金小姐，她要是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是胃口不好才不吃早餐的，并不是讨厌吃肉才总吃青菜的，只是因为没有钱。
    其实是因为没有钱，可别人怎么会懂，那些难以启齿的困顿。
    “我们可以坐在这吗？”一个陌生的声音插进来。
    绕熏和齐琦同时抬头，一张因紧张有些微红的脸，另一双戏谑不羁的眸子。
    两个经常在一起的男生，一起吃饭，一起去但篮球，一起并肩走在校道上，就像绕熏和齐琦一样。
    任不凡和成浩坐在旁边坐下来，绕熏就很想放下筷子离开，已经吃不下去了，齐琦翻动着盘子里没动多少的饭菜，眼睛却小心隐蔽地往任不凡那边看去，白嫩的脸上，居然还生出了红晕。
    绕熏有些恍然，如果说初中谈恋爱，是众人眼里禁忌的早恋，那高中应该是很多人献出初恋的地方吧。初恋，多么美好的字眼，只不过，绕熏以为，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应该是与自己无关的。
    虽然没有经历过什么是心动，但绕熏一向都很敏感，如果没有猜错的话，痞痞的任不凡，吸引了小白兔齐琦。
    四个人的饭桌，四份不一样的心情，没有人开头说话，静默得绕熏以为，她与任不凡也许只是还不熟悉的同学，好像他永远都不会对人提起，他认识秦绕熏，或许，也根本就没有说认识的必要。
    忍不住放下筷子，一抬头，便对上那双戏谑的眸子，玩世不恭般地，漫不经心。只是那份紧张的压迫感不是来自于他，意识到他旁边还有一个男生，绕熏不由得暗自懊恼，她不打算在学校招惹任何人，但并代表别人就不来招惹她，都是春意萌动的年纪。
    绕熏低声对心不在焉的齐琦说了一句，“我先回寝室了。”女生还没有反应过来，绕熏已经起身离开。
    事情有些脱离了原本预料好的轨道，开始厌倦再继续地友好下去，也许，有些人本来就适合一个人独来独往，被人认为孤僻清傲，无法接近，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没有必要再装成好像不经世事的小女生。
    “秦绕熏！”刚走出食堂就叫住。
    有些厌恶地回过头，却不是那个总盯着她欲言又止的成浩，是任不凡。
    眼皮微微跳动，情绪隐去，不带感情说道，什么事？
    “你的书，掉在食堂了。”好像是很多年朋友般的熟稔，明朗的少年，娴静的少女。
    “谢谢。”硬生生的语气，打破了和谐。
    绕熏说过，最不想，见到他。
    单调的白光将路边香樟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凌乱，任不凡看着女生离去的背影，单薄，却一如既往的决绝。
    于是，她没有看到男生戏谑眸子后，微红的脸。有些尴尬的年纪，青苹果般的青涩，都是一群胆小鬼，自卑而又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