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街上行走着夜。
    赵义青重新穿上了他的黑色风衣，这使得他看上去便像是夜的同行者。
    深夜里诞生的风是硬的，如石头，它们几乎是砸进了赵义青的衣领之中，但他任衣服敞开着，任风砸着他的躯壳。
    他此刻是由千丝万缕包成的茧壳，肉体在里面挣扎，混蒙茫然，怨气横冲直撞，找不到出路。
    风雨将来，他没有时间混沌，他必须在风雨之前自己破茧而出，没有外力也不能借助外力，否则他就会像那些永生不能起飞的蚕蛾，在地面匍匐着过完脆弱没有尊严的一生。
    酒！
    赵义青想起了昨夜的酒，它们像火，烧断了那些乱了的思维——虽然它们在短短一日后便卷土重来——可是他想念那种畅通无阻的心情。
    他眼神迷离地寻找着。
    这不是上海，不是不夜之城，这个城市里的大部分人都在沉睡，而不是沉醉——不过，他的耳朵听到了什么——他很快辨别出来，那是沉沦。
    那扇门背后的声音吸引着他。
    赵义青走进去，没有人出来阻拦。
    这是一扇没有守卫的门——这是地狱之门——世上唯有地狱之门是永远打开的。
    欢呼声起。
    不过不是为了他——赵义青看见一个胖子灵巧地扑到了桌子上，抱住了一大堆纸币。
    “赢了！我赢了！”他狂喜地大喊着，脸上洋溢着天堂的光彩。
    他旁边的人跟着他笑，有的是羡慕，有的是妒忌，更多是不甘，没有表情的是庄家，他的表情藏在他的摇盅里——正是这表情决定着他身边所有的表情。
    赌场里有酒场。
    醒着的人在赌，醉了的人也在赌，这是一个醒醉通杀的游戏。
    赵义青买了一瓶酒，咕嘟咕嘟地灌进去，胃肠被烧红了，眼睛被烧红了，只有心，还是冰冷而苍白的。
    恍惚中，他看着赌场中最热闹的一桌。
    人群把那里重重围住，不，应该说是贪婪重重围住了那里，里三层，外三层，只见人头攒动，站得稍微外面一点的，甚至看不见庄家的脸。
    ——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他的热情。
    “各位可要想好了，想仔细了，摸摸肚子，看看胆子还在不在，摸摸胸口，看看票子还有没有，要一样儿不齐，请吧您勒！丑话说在前头，咱这儿可不收活物……要两样儿都齐，行，咱这儿最后再给次机会，我数个一二三，一，二——三——，买定离手！过时不候！开啰！——四四六，大！”这声音带着浓厚的北方口音，与满场的川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喊的人带着三分戏谑，七分戏意，不像庄家，倒更像是个玩客，围着的人都嘿嘿笑着，大家都喜欢新鲜，尤其是赌徒，也就怪不得他的桌前人最多了。
    赵义青半睁着眼，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他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但这个搜寻工作很快就被打断了，另一种更加直接的刺激转移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个人——没有右手掌的人——齐腕断掉——虽然那人极力把残肢缩进袖子，但是赵义青仍然一眼便看见了那惨白的纱布所包裹出来的圆弧——像一只惨叫的鬼魂。
    但是此刻没有右手的男人却是笑着的，他的笑忘记了他的伤，开心抛弃了痛苦，他踮着脚，用他没有废掉的左手推攘着挡住他视线的人，拼命朝里面挤着。
    赵义青腾地站了起来。
    ……
    吴涯抬起头，在刚才的一刹那间，他似乎瞟见了一张脸，一张一闪而过的脸——像闪电般击中了他。
    他恍惚摇着盅，在人脸中寻找着，但是，没有那张脸，于是他断定，闪过的其实是他的记忆。
    ……
    断掌人被拖到了小巷子里。
    他茫然而惊慌地看着面前这个穿黑风衣的男人，这个男人正用凌厉的目光瞪着他，像神，像死神。
    刀在他的左腕上。
    “如果你不告诉我你的手是怎么断的，我就再砍下你这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