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成身旁的一个突厥老贵族忽然嘀咕了句什么，然后张开无牙的嘴发出猫头鹰般的笑声，燕设顿时满脸通红，吊起双眼顿足“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扭头走了去。
    众人轰然大笑。
    义成笑了笑，冲着令狐道：“不必管他们，你过来坐……还有，康乃密说阿英伤了手，特给他留了位置，你让他到那边坐下，别闪了风。”
    令狐不用猜都知道那些突厥人在笑什么，他对燕设本无好感，此刻更加看到她都觉得烦，回身看到阿风孤零零站在帐前吹风，脸颊嘴唇皆白里泛青，双眸黑磁磁的，满是苦忍痛楚的迟钝，霎那间，他的心弦象被什么用力重重敲了一下，震得他浑身发麻，胸口发痛，他按捺不住自己的脚步向着她飘移过去，轻轻托起她的手肘，柔声道：“你先到那边坐下，别站在这里吹风。”
    拔出箭镞后，剧痛便如附骨之殂，似乎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法躲避，随风在努力凝聚每点精力来对抗，可痛觉不断蔓延，很快整个右半身都在痛、痛、痛……
    身边的人和事此刻对她来说是毫无意义的，除了令狐手上传来的暖意，但他眼里的关切和心痛，却又让她倍觉委屈，苦苦修筑的城墙频临崩溃，她差点要哭出来，忙低下头去，把发红的眼睛鼻子统统藏起，尽快走到角落。
    “你，去皇后那儿。”她尽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轻松平稳。
    他的手托着她的臂，仅仅这一小片温热的紧贴，心里却象千万年血肉相连，令狐根本不愿意丢下她，可义成公主等待的笑容、燕设公主探究的眉弯如弓似箭、刚踏入帐幕的康乃密一直张望过来……
    随风缩回手，再次重复：“过去罢。”
    实在是没有留下的理由，他只好再三嘱咐：“你小心，我们尽快回家。”
    把视线从他的背影上扯开，随风不想自己的存在，成为干扰令狐御前应对的因素，她不得不举目外望，希望分散注意力可舒缓痛楚。
    外面远处泥地上，有胡人在张罗着点燃数个火堆，支起烧烤架，等明火烧过，便把整只草羊和一串串的肥鱼放到火上烧，香味源源不断地飘散。
    看来，汗王等人把午饭都搬到这儿了。
    操试场上，突厥士兵分成两组，一组推着轒輼车佯作攻击，另一组用塞门车阻挡防守，金属和木器撞击发出刺耳的巨响，吸引着帐幕内外所有人的目光。
    随风认得，这种两壁内倾成夹角的轒輼车称“尖头轳”，是目前唐军最常用的攻城作业车，可以承载十多名士兵躲避城上的箭雨。唐军中还有钩撞车、撞车，专门用于撞开城门之用。
    她放眼看去，果然看到还有一组人推着钩撞车在轮候。
    父亲率并州都督李世绩、华州刺史柴绍、灵州大都督薛万彻若是能把十万精兵，连人马带战车都开到定襄城墙下，这一路该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罢！
    两个大国开战，将会带来连年战祸，生灵涂炭……眼前这几个出色的人，谁在战乱中脱颖而出，谁将魂留草原？
    她不受控制地偷偷看了眼令狐，义成指点着外面在和他说话，他微笑聆听，光影迷蒙处他侧面的轮廓近乎完美，在风霜历练里褪去青涩的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让人触目？
    外面一阵大动静，众人皆引颈张望，看到入口处有人牵着几匹战马进来，前高后斜的马鞍让马儿显得更加神俊，脚步轻盈。和常见的突厥战马不同，这些马马头戴着面簾，顶端缀饰以当卢，用以保护头脸部分，很明显是沿用了中原古代战马甲骑具装的概念。
    中原古代战马从东晋十六国开始采用甲骑具装来武装马匹，一直沿用到隋末。
    曾几何时，万千身披重铠的战马，负载着全身甲胄的骑兵，张弓挺矟，纵横驰骋在中原的广阔土地上。
    直到李唐骑兵效仿突厥，卸去了沉重的具装铠，恢复了轻捷迅猛的特点，使骑兵部队灵活机动，成为当时逐鹿群雄中战斗力最强的一支。
    这个胡汉结合的马具，果然引起颉利可汗的注意，战马没有沉重的具装铠当然是轻捷很多，但是，马匹失去了防护，尤其是最脆弱的马鼻，经常成为敌军攻击的目标。
    现在这样，大概是最理想的结合。
    随风遥遥看到，杨亮和七郎在马匹前比划着、讲解着，杨政道在一旁翻译，王子和其他元老不停点头，而颉利可汗望向杨政道等人目光越来越复杂。
    对于今天所看到的，他们大概很满意吧？随风很自然去揣测这些突厥贵族的心思，大型的如脚踏连弩、塞门车、马具、床弩，抛石机，应该都是草原骑兵少见的武器；小型的如单兵弩、精改过的弓箭、狼牙齿匕首等等……还有，这些天目睹他们所修建的城楼、角楼、弩台、瓮城、城壕及羊马城等设施完备的城防体系，无不是汉人智慧的高度结晶！
    她忽然很好奇，颉利可汗会用什么手段来控制使用这批汉人。
    燕设公主尖锐的笑声在后面响起，康乃密语速很快地在说着些什么，众多突厥人“嘻嘻哈哈”在大笑。
    和亲？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随风不由自主侧头去看他们，还真是看到几个花枝招展的突厥贵族少女在燕设公主附近，美人计，还真是千古不变的利害武器啊！
    刚来到定襄城时，她还开玩笑说他们几个会被突厥公主招了做驸马，可别一语成籤才好……
    她感慨着打量这些少女，不禁为杨亮令狐等人忧心，刚好和康乃密的视线对碰，一股阴冷之意如冰水倾盆而下，手上的痛楚遽然凌厉起来，她不得不用力捏紧手腕上的血脉，苦苦忍耐。
    看什么飞刀啊，她此刻最需要的是一张柔软舒服的床，而不是坐在这冷板凳上煎熬……
    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什么叫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今天总算亲身把箇中滋味每分每寸尝了个点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