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朝阳在飞机上简单吃了些东西，然后放下遮光板，放平公务舱的座椅准备休息，他将要渡过13个小时的飞行旅程。
    不知为什么，只要一闭眼，佟朝阳满脑子都是唐青的影子，睁眼闭眼反复试了几次都是这样的情况，他想：“可能是没见到唐青，不放心的原因吧。算了，既然挥之不去，就任由思绪信马由缰吧……”
    昏昏沉沉中，佟朝阳看见了云奔潮涌的苍茫钱江，浩瀚的潮水一排排气势滂沱，雷鸣般咆哮着冲向遥远的天际。从天际涌进来的海水迎面碰上汹涌的江潮，撞出几米高的浪花，潮水回头，加了力量，失了方向，重重拍打在灰色坚实的防波堤上，托起层层白色巨浪，越过坝顶，落到堤坝上。水花四溅，堤坝后的两个少年被淋得半湿，个子高些的少年顿时兴奋得振臂高呼，旁边个子略矮一点的少年眯着眼睛望着他，笑意沉浸在欢悦中。金色的阳光洒在少年们的脸上，荡漾着灿烂的光。
    恍惚间，佟朝阳又回到了八年前烟雨江南的水镇，小桥、流水、白墙灰瓦，潮湿的空气总是飘着浓浓的香味，是百花的味道，还是饭菜余香，混杂在一起，说不清楚，总之是安逸的生活的味道，家的味道。温柔的苏侬软语，润泽的青石板路，绿荫成片的老树，斜阳西下，头戴斗笠的渔夫撑着乌篷船，船头立着两三只鱼鹰，船舱载着一日的鱼获，晃晃悠悠行进在回家的河道上。
    八年前，因为奶奶要陪爷爷去K省工作，无法再照顾正上初二的佟朝阳，此时又正值佟正夫妻在偏远的戈壁进行重点科研项目实验，也无法把他接过去，所以全家商量决定，把这个北京胡同里人高马大的孩子王送到江南盐观老宅的姑奶奶家暂住一段时间。
    佟朝阳的姑奶奶就是佟佳耀的亲妹妹，高德昌的亲生母亲佟佳兰，她的丈夫高岚是高芸的兄长，也是宁海市第一中学的校长，全国优秀语文教师。宁海一中是市里排名第一的重点中学。
    8月中旬，闷热的上午，佟朝阳斜扛着行李包在宁海市下了火车，见到了在站台上等候他的佟佳兰和高家长子高德强。
    佟佳兰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盘着整齐的发髻，虽身着布衣却典雅端庄，眉目大方和善，看得出原本大家闺秀的出身。看见已经比她高出一大截的佟朝阳，佟佳兰立刻迎上去抱住他，喜笑颜开，亲亲热热地说道：“小朝阳，姑奶奶太想小朝阳啦，一年不见，都长的跟大伯伯一样高了，在车上累不累，饿了吧，赶快回家去，姑爷爷给你烧了你最爱吃的蹄髈。”
    “姑奶奶好，大伯好！”佟朝阳也兴奋地抱着佟佳兰，手里的行李都没来得及放下。佟佳兰是佟家和高家长辈里最宠他的人。
    “哎，小朝阳路上累了吧？姆妈，家里人等着呢，我们赶紧回去吧。”一脸书卷气的高德强微笑着接过佟朝阳手里的行李包，却不小心被坠得胳膊往下一沉，不禁惊叹一声：“小朝阳，你力气很大呀，这么趁的包你也扛得动？”佟朝阳一脸坏笑的要把行李夺回来说：“大伯伯，行李还是我自己拿吧，我不嫌沉，我扛着。”高德强笑着一边推开他，一边拖拉着行李说：“大伯伯可以的，可以的。”两人拉扯半天，最终，还是佟朝阳把行李抢过来单手拎到车上。
    高德强开着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佟朝阳兴奋地打量着这辆旧面包车问：“大伯伯，你哪里来的车呀？姑奶奶，咱家都有私家车了？”
    高德强笑嘻嘻地说：“是你小叔的朋友淘汰的车子，他买了放在这里，还逼着我学了驾驶本。车子虽然旧了点，但性能很好的。”
    佟佳兰也随声附和着说：“你小叔最能折腾了，不过有了这辆车，家里人出门方便多了。大伯伯是司机，小朝阳要去哪里，就让大伯伯带你去！”
    “太好了！”佟朝阳一路兴高采烈地看着车窗外熟悉又陌生的景色。
    盐关镇是座古镇，镇口高大的石牌坊上写有”双清”二字，据说是乾隆御笔。面包车停在石牌坊旁的停车场。下了车，佟佳兰带着佟朝阳沿着河道边的青石板路走进镇里。
    盐关镇里的老宅是佟家的祖业，佟佳耀的爷爷曾任清朝盐运使，因认定盐关镇是个风水宝地，便在此地购置了不少房产，世事变迁、家族兴衰，现在仅存一处宅院，这是当时佟家购置的最大一所三进宅院，宅院房契上虽是佟佳耀的名字，但一直住守在这里的是佟佳兰一家。
    高芸带着佟朝阳回来过几次，佟朝阳很喜欢这个江南水乡。眼前的街景是如此的亲切，他清楚记得烟雨朦朦中河道两侧古朴的白色民居，自家门口高大的青砖雕花门框，门厅里两边发亮的楠木长凳，前厅里汉白玉琉璃花样影壁，正厅中高大的堂屋和两层凹字形砖木混建带通廊的堂楼和厢房，院子里的四方形天井，深灰瓦片屋顶和后院的花园，花园里的桂花树、香泡树、梧桐、水井和太湖石假山……
    老宅坐落在镇中心，高大的色墙防火墙包围着里面的庭院，面朝河道的青砖雕花门框上刻着一副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横批：积善修德。
    推开又高又沉的杉木院门，佟朝阳看见了从正厅里迎出来的姑爷爷高岚。高岚年近六旬，微胖的中等身材，鹤发红颜，精神矍铄，眉目间尽是清雅的书卷气。这些也遗传给了他的儿子们，高德强和高德昌也都是书卷气质傍身。
    “姑爷爷！”佟朝阳压抑不住兴奋，敞开嗓子叫了一声，他特别喜欢姑爷爷，在他心目当中，姑爷爷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博古论今头头是道的大学问家，每次见到他，佟朝阳都能听到很多可以让人变得聪明的经史典故。
    “朝阳，这么高了，越来越壮实了。”高岚高兴地拍着佟朝阳结实的肩膀，他非常喜欢这个身上不仅充满英武的霸气，还十分聪明好学的孩子：“姑爷爷可想你呢，你这次要住得久一点，要好好做姑爷爷的学生。”
    高岚话音未落，又围上来大大小小一群人，佟朝阳看着都眼熟，却有点分不清谁是谁。佟佳兰赶忙逐个介绍，她先指着一个身形胖乎乎、面容温善、双手正在印花蓝布围裙上擦拭的中年妇女说：“这是你大婶婶”。接着指着高岚身后一个身材纤细高挑，面目如花似玉、腰间也扎着印花蓝布围裙的年轻女子和一个精瘦俊朗的青年男人说：“这是你四姑姑和五阿叔。”佟朝阳心里一惊，家里人常说高家有两美，四姑和六叔，他只见过六叔，却从没见过四姑。听爷爷和奶奶提起过，四姑因相貌出众，很小的时候就被昆区剧团从学校挑走当了昆曲演员，现在在江浙沪一带已经很有名气，总有演出，是个大明星，大忙人。今天第一次见到本人，果然是名不虚传，而且四姑姑还亲自下厨为自己作羹汤，完全没有他想象的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明星样子。接下来介绍的是五个堂弟堂妹，佟朝阳印象最深的是大伯伯的双胞胎儿子，正在上小学二年级的高治远和高志洋，两人长得不一样，长子高治远看上去神似小号的高德昌。
    佟朝阳欣奇的和大家攀谈着，高家热情的欢迎场面让他对老宅完全没有生疏的感觉，这个家，让他感到很亲切、很温暖。
    午饭已经在正厅堂屋摆下了，两张八仙桌上摆着相同的饭菜。佟朝阳跟着高岚夫妇和叔伯坐了一桌，大婶和四姑带着小孩子们坐了另一桌。
    “小朝阳，这是红烧蹄髈、这是笋干炖老鸭、这是萝卜干炒肉、这是清蒸鳊鱼，还有小青菜，都是你爱吃的菜，多吃点。”佟佳兰使劲往佟朝阳面前的菜碟里夹肉夹菜，一下就在菜碟里堆出一座小山。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佟朝阳也真是饿坏了，看见这么可口的饭菜，顾不上说话，端着一大碗香喷喷的白米饭，瞬间狼吞虎咽的干掉眼前的小山。
    高德强拿过佟朝阳手里空的饭碗，又给他添了一碗饭，然后笑着把桌上的肉和菜重新堆满佟朝阳碗碟，佟朝阳嘴上不好意思地让着：“大伯伯，夹多了，再给我，你们就没的吃了。”
    “你要长身体，尽管吃，不要管我们。”佟佳兰看着佟朝阳吃得这么香，欢喜得眼睛眯成了弯弯的月。
    佟朝阳风卷残云的吃光了三碗饭菜，又把砂锅里仅剩的干笋老鸭连汤带肉消灭干净，然后摸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说：“我吃饱了，太好吃了，最喜欢咱们家的菜了，太香了。”
    高岚看着佟佳兰笑着打趣道：“姑奶奶，以后我们家做饭至少要增加一倍的量呀！”
    “好的呀，增加十倍都没问题的。”佟佳兰笑着应和。
    一片嬉笑声中，大人们只能用剩的菜汤下饭了。
    佟朝阳住在正厅一楼东侧，紧挨着堂屋。推开两扇加了保温条的木板门，里面是间15平米粉刷一新的房间，房门两边的墙上各有一个玻璃窗。北面窗下放着写字桌和一个靠背竹椅，靠墙摆放着一张宽宽的木床，床上铺着厚厚的棉褥子，崭新的棉被和枕头整齐的叠放在床头。床边立着一个竹衣架，正对着房门的东墙高处有一扇小玻璃窗户，窗下是个三层雕花红木衣柜，窗外是老宅外一条很窄的小巷。
    佟佳兰问：“小朝阳，你愿意单独睡，就睡这里，你若害怕，就跟姑爷爷睡一屋。”
    “单独睡，我在北京就是自己住在红楼。这房间很舒服，谢谢姑奶奶。”佟朝阳在床上躺下又坐起来地反复试了几次，咧嘴朝佟佳兰调皮地笑着解释说：“我睡觉爱打把势，怕把床踢塌了，没问题，这床够结实。”
    佟佳兰被逗乐了，笑着说：“还真是的，你从小就胆子大，能折腾，连睡觉也不老实。桌上水壶里的水是新烧的，喝水的时候不要被烫到。那你就先休息，休息好了，我再来帮你整理行李。”
    佟朝阳傻笑着，他不知道“胆子大”和“能折腾”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承认自己身上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姑奶奶，我会收拾行李，您休息吧，不用管我了。”
    佟佳兰点头称许着：“好，那你自己收拾吧。小朝阳就是有本事，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很好。”她这样说并不是宠溺佟朝阳，而是真的这么认为。因为大哥家里复杂的亲缘氛围，佟朝阳从小就养成了比较独立的人格、少年老成的思想和超出同龄孩子的勇气。佟佳兰虽然看在眼里心疼在心里，但同时也庆幸，幸亏佟朝阳生活在佟家和高家这两个密不可分的大家族中，还有高德昌和老宅的亲人们可以陪伴他。
    佟朝阳开始了在老宅的生活，一切都是那么的惬意，舒适的感觉甚至超过北京的家。
    佟佳兰一共生了六个孩子，五子一女。老大高德强是宁海一中的数学老师，市级优秀教师，夫妻二人带着双胞胎儿子陪父母住在这栋祖宅里。老二是高德昌，在北京生活。其他的四个兄妹都住在宁海市里，其中老三高德勇是市公安局经侦处副处长兼经侦大队的大队长，老四高德佳和老五高德节是龙凤胎，高德佳是昆曲演员，获得过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奖，高德节是市水利局的技术员，老六高德文现在上海市政府工作，娶了市委书记的女儿，据说老丈人对这个女婿器重的不得了，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佟朝阳对六阿叔的印象是“才貌出众”，他清楚的记得在北京爷爷家里第一次见高德文的情景：高德文在美国哈弗大学攻读硕士学位，毕业回国时，先到北京探望佟佳耀夫妇，当他走进佟家的一瞬间，高挑的身形、俊朗优雅的气质仿佛让整个房间增加了光华。
    住在外面的子女们经常会在节假日拖家带口的回来与高岚夫妇团聚，所以老宅隔三差五就要热闹一阵。其中，高德昌和高德佳回家的次数相对少些。
    后院的桂花树、香泡树、梧桐、水井、太湖石还是原来的样子，但已不是花园了。太湖石边开出了5分菜地，种着应季的青菜，靠近桂花树的地方用铁丝网围出了一个禽舍，几十只鸡鸭每天咯咯嘎嘎的生产着鸡蛋和鸭蛋。
    因为要练功，佟朝阳有早起的习惯。每天早晨，太阳刚刚在天边洒出几道红霞的时候，佟朝阳就起床了。简单洗漱完毕，他就到河边空场上练上一套五步拳和一套陈氏太极。几天以后，他就在镇上出了名，街坊间赞叹着：“佟家嫡长孙从北京来了，长得很威风很漂亮，还会功夫，力道的唻。”
    然后，就有好奇的邻里专门为看他而故意到佟家串门。临近快开学的时候，因为总有人来凑热闹看他练武，佟朝阳已经没法去河边晨练了，练功地点便撤退到后花园的梧桐树下。

    作者闲话：

    写了两年，终于完稿。生活中的各种相遇，残酷和美丽交织，如果不肯淡忘，舍不得丢失，就写出来，留下去，伴着记忆，品味页页锦绣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