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头，仔细端详着楼上的匾额。暖香阁，多诗意的名字，要是在从前，她准会以为那是某个大户人家小姐闺楼的名称，可现在……她没有心思去欣赏那块匾额上的字写得有多漂亮，因为楼下抱着妓女们饮酒的客人们都向她瞟来了色眯眯的眼神，不断向鸨妈打听着她的名字和来历。
    那一年，她十六岁，有一个年纪五十岁上下的瘦高男人在她上楼之前挡住了她的去路，他跟鸨妈说，这个姑娘他要了，给多少钱他也要给她开苞。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因为她知道这是自己自愿选择的道路，在给鸨妈写下卖身签之时，她就已经决定把一切都豁出去了。
    她紧紧咬着唇跟在鸨妈身后轻轻上了楼。鸨妈站在楼梯口对着暖香阁里所有的男人宣布说：“各位爷们，这是我们暖香阁新来的姑娘小婕，以后还要指着各位爷多多关照她啊。”
    楼下楼上的男人们都骚动了，个个探出头来看暖香阁新买的姑娘。她紧紧偎在鸨妈身后，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任由那些个男人伸着手对着她指指点点，就像在集市上对着一块猪肉那样拣肥挑瘦般评点着她身体的各个部位。她只觉得自己从外到里都被那些个男人看了个遍，顿时羞得满面通红，低着头，双手不自觉地交叉着放在肚子上。
    “红什么脸啊？进了这条街，就没有脸红的时候了！”一个肥胖的嫖客对着她浪声大笑着说。
    她忽然抬起头，盯了一眼那个肥胖的男人一眼，眼里早已噙了泪水。不能哭，不能在这些个男人面前哭的。她使劲掐着自己的手指，忽地，对着楼下的那些个爷们勉强着挤出一丝笑容。
    “哟，她笑了哎！”先前那个说要替她开苞的男人指着她冲大伙儿嚷开了，“你们看，她对着我笑了，她是在心里叫我去梳栊她呢！”
    “梳栊她？怎么得也是我才对吧！”又一个矮瘦的男人望着她色眯眯地说着。
    男人们放肆地看着她，放荡的对着她笑谑，让她感到浑身都不自在起来。暖香阁，这么好听的名字，为什么偏偏出自这样一个花柳之地？她的心在淌血，然而她不能表现出来，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必须承担一切后果。
    鸨妈把她领进了一间已经清扫干净的房屋，以后这里就是她的寝室了。说是寝室，其实还不如说是接客营生的地方。她轻轻扫了一眼屋内的陈设，最显眼的就是那张挂着芙蓉帐的雕花绣榻了，要不是亲眼所睹，她决想不到这样香艳的床榻会出自这样的地方。绣榻旁边摆着的是雕了花的梳妆台，上面镶嵌了明亮的椭圆形镜子，她第一眼就看到自己青涩俊美的面容映在镜子里，不觉顾影自怜起来。自己还这么年轻，容颜还这么娇嫩，为什么非要走上这条路呢？
    “想什么呢？”鸨妈轻轻推了她一下，“你看，这是我特地叫人为你新准备的案桌，花了我好几十两银子呢！”
    顺着鸨妈指着的地方，她注意到了房屋正中间摆着的一张红漆书案，上面还放着一张古琴和一些诗书以及一些琉璃玉石的小摆件。
    “我这可都是按照太原城里最好的姑娘房间的摆设替你收拾的屋子，往后你可别让妈妈赔了本才是。”
    “可是我不会弹琴的。”她有些紧张地望着鸨妈，嗫嚅着说：“我什么都不会的。”
    “不会可以学的。”鸨妈望着她笑着说：“我已经给你找好了老师，以后几个月里，你就跟着他学习琴棋书画，等学成个大概了，我才会让你接客的。”
    “教我学琴棋书画？”她惊讶地盯着鸨妈，“您说的不是真的吧？”
    “到了我这儿的姑娘没几样本事怎么能成？你虽然学得晚了点，不过我知道你是块好料，稍加打磨必成大器，所以从今往后你可要给我好好学着。”鸨妈睨了她一眼，“这女人啊，光是有脸蛋不行的，男人图的都是个新鲜，一旦厌弃了你的美貌，你就是再漂亮也不能出人头地的，要是你精通各种技艺，就能跟男人有更深入地思想上的沟通，就能把他们吃得更死更紧了。不过话说回来，光有才也没用，要的就是才艺双绝的。”
    “您觉得我行吗？我一点也不会的。”
    “怎么不行？妈妈我阅人无数，我说你行你就一定能行。等你学成了，妈妈我一定给你千挑万选，找个又有人品又有万贯家财的好男人梳栊了你，到时候还怕咱娘俩没吃没喝的吗？”
    “那小婕就先谢过妈妈的栽培之恩了。”
    “你甭谢妈妈。”鸨妈上下打量着她的身体，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要谢你就谢生你养你的父母，没了他们，哪有你这么水灵标致的容貌？你今天就在屋里好生歇着，呆会我把瑶琴房里的丫头小月打发过来侍候你，你想要吃什么做什么尽管着吩咐她做就行。”
    她“嗯”了一声，又狐疑着问鸨妈说：“那学琴的事要从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吧。我跟薛秀才说好了的，至于你要先学什么，他要先教什么，就由着你们两个商量着办吧。”
    “您是说教我的人是个男的，还是个秀才？”
    “怎么？你以为来我们暖香阁的都是些不三不四、不正不经的男人吗？”鸨妈在鼻子里冷冷哼着，“就连前朝的皇上同治爷都出宫嫖妓，秀才就进不得咱们花巷柳街吗？看来你还真是嫩，等过一阵，你就会看明白的，来咱们这种地的可不都是些达官贵人、名流人物吗？”
    “不是的。”她懵懂地看着鸨妈，“我是说秀才怎么会来教我们这样的人。”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鸨妈冷冷笑着，“现在是民国了，秀才顶个屁用！再说是他自愿的，也没人逼着他在这里教你们这些烟花女子。这是交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像你，不也是心甘情愿要来我这暖香阁的吗？”
    她被鸨妈说到痛处，低着头，掐着手指，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没精打采。
    “好了，我先忙去了。你歇着吧。”鸨妈边说边出了门，顺手帮她把门给带上了。
    她默默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陈设，忽然看到门边的左墙角上挂着一幅观音送子图。她轻轻走到画图面前，伸手在画纸上抚摩着，心里想着，这种地方怎么还会挂着观音送子图？难道是这房里原来的姑娘一直希冀生个儿子吗？就算是，鸨妈为什么没把这幅画给拿了出去呢？
    她疑惑着走到雕花绣榻边，伸手摸了摸床上的锦缎绸被，只感到好柔好滑，她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摸到这么好料子的被子呢。秀才？她轻轻坐在榻边，想象着明天要来教她琴棋书画的秀才，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年纪是不是很大了？是不是家里困难得揭不开锅了，要不又怎么会像她一样心甘情愿地来这种地方谋生呢？
    她瞥了一眼书案上端端正正的摆着的蒙了一层轻纱的古琴，心想，这些闺阁小姐的玩意怎么也成了妓女的必修之课了呢？她搞不懂，有很多事情她都是搞不懂的，甚至连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走上这条路她也没有完全搞懂。她只知道要让自己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给那些瞧不起自己、唾弃自己的人看看，她温婕并不是离了他们就活不下去了的扫把星。离开了他们，她照样可以活得很好，甚至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