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盛朝靖旸十一年，二月初九。
    初春的暖阳将清晨略带湿寒的雾气冲散。
    问候声，喧嚣声，吆喝声渐起。
    作为盛朝最大最繁华的城市，易都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从易都朱雀门入，顺着中轴大街，径直往北走三里许，有间客栈名为祁泰。看那门幡，虽不甚荣华，却也高雅。然而，此时店内，却是一片静谧。原来内里诸人的注意都被二楼靠窗座上的两个年轻女孩引去了。
    其中一个女孩十五、六岁的模样，一身粉红色刺花短衣，娇俏的紧。
    还未有话，却先咯咯笑了。杏核般的眉眼笑起来如一双弯弯的月牙儿，胖嘟嘟的小脸上露出两个酒窝，更衬托出了她的灵动可爱。
    “师姐，师姐，这儿可真热闹！一会儿咱们上街逛逛吧！”
    再看她对面的女子，十八、九岁，脸庞圆润却略显苍白，一剪秋水黑白分明，静默中透出几分忧伤。一头青丝柔顺过腰，黑如泼墨。
    听闻师妹的央求，她方收回远眺窗外的眼神，悠悠转过头来，执起茶壶，注满杯，道：“好啊！这里的街市的确不错，我也是头回见呢。一会儿去那边看看！”女子一手捏住茶杯，一手指向一个满是小吃的巷子。
    “嗯嗯！太棒了！绸缎姐姐，你太好了！”那女孩高兴地快要跳起来。
    被唤作绸缎的女子嫣然一笑，仍只低头饮茶，不再答话。
    又是一盏茶的功夫，绸缎已被女孩拉上街了。
    “姐姐！你看你看！那个人在喷火呀！”
    “离远点，仔细伤到你！”绸缎有些担心，更拉紧了女孩的手。
    “哎！那个糖人好可爱！我们买一个吧！”女孩好像发现了宝藏，眼睛盯着各样糖人，手下摇了几百遍。
    “姐……”女孩回过头，却发现绸缎不见了。细细一寻，却见绸缎拿了两串又圆又大的糖葫芦站在一边吃起来。
    “哦！师姐！姐姐！亲姐姐，好姐姐！我正想吃呵！”女孩一下跳到绸缎面前，抢过一串细嚼起来，“哇，好大的糖衣！就知道姐姐疼我！”
    待女孩吃过糖葫芦，又求绸缎买糖人，绸缎不依，她便八爪鱼一样趴在绸缎身上撒娇。
    “柒宝，快下来。这在大街上让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绸缎也不知是羞是恼，红了脸，一时间唇红齿白，好不娇艳。
    那名叫柒宝的女孩却只一头往绸缎怀里扎去。
    “你，你快些松开！”绸缎有些气极，但见周围人已经注意她们了。
    “柒宝！”绸缎轻呵一声，却忽然软下声来，“师妹……好师妹……别闹了……妹……”细心人听去，知这绸缎撒娇耍赖的功夫比她师妹确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柒宝一脸无奈，讪讪地放开手，“姐姐你怎么这样，每次都使这招！哼！”
    绸缎一吐舌头，却立刻板下脸来，“小丫头，你可知你买了多少东西了？还记不记得咱们临出门前，师傅交代的话了？”
    柒宝低下头，一脸委屈，“好不容易出趟门嘛。”
    绸缎见柒宝这般，反不好意思起来，伸出左手拉住柒宝，“好啦！好啦！买都买了。不过，往后可再不许这般了！”说着，又伸出右手小拇指来。
    柒宝眨眨眼睛，与绸缎打了个钩钩，又恢复了刚才的神气。
    “各位，瞧一瞧，看一看！堪称‘岭南之宝’的火狐！鲜活鲜活的火狐呀！只此一家，独一无二！”不远处，一个高亢的男声吸引着众人。
    “师姐，那边好热闹！我们也去瞧瞧！”话音未落，柒宝已拉着绸缎跑了过去。
    只见路边一尺见方的木笼子里，满满地塞了十数只小狐一动不动地挤在一起，半睁着眼，仿佛只剩一口气了。旁边那男人还颇得意地道：“大伙儿瞧瞧着皮毛，又软又滑又密，难得！还不贵！才十两银子一只！不瞒您说，我这是着急出手，不然断不会如此贱卖！”
    卖狐贩子眼睛四处乱转，猛地望见绸缎二人，心里一惊，暗道：“这两姝，长的娴雅，少的俏皮，非寻常人家女孩，说不定……”
    他暗下主意，不动声色地朝那姊妹俩靠近了，又吆喝起来：“火狐！贱卖了啊！贱卖了！”随后，装作不经意的与柒宝搭讪：“小姑娘，和姐姐逛街啊？看你衣着，怕是海上来的吧？那你一定不知道这火狐的妙处！”
    柒宝顿时亮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你去过海上吗？”
    这贩子何等油滑，十几年走南闯北，倒买倒卖，见识自是比身居海岛的柒宝广得多了。嘿嘿一笑，道：“那当然，别说是海上！就是比那海上更危险数倍的岭南十万大山，也是去过的！姑娘瞧这火狐，就只有那十万大山中才有！是稀罕物儿呢！”
    “哦，真的么？”话到狐狸，本不爱和生人搭讪的绸缎也来了兴致。
    “那可不是！这种狐的皮毛，最是难得。又垂又亮，一直是富贵人家成衣的上上之选。二位姑娘生的国色天香，何不将这畜生买回了去，剥了皮，做件大氅？”
    “畜生？剥皮？”姊妹俩脸色不豫。
    那贩子却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将成的大买卖中，不可自拔。絮絮说道：“啊呀，我是看您二位面善，才将这独门的法子说与姑娘们听的，在这剥皮之前，千万不要先放了血弄死它，死狐毛又硬又没光泽，委实不好看，定要在它活蹦乱跳时，将狐皮桶子整个剥下来，热乎乎地送至裁缝店。三天之内制成上身，方可将火狐皮最柔软的状态保持下来。我保证您这狐皮氅天下无双的！”
    绸缎与柒宝具皱起眉头，面色难看极了。
    “师姐……它们太可怜了！”柒宝不忍道。
    绸缎点点头，“嗯。咱们把它们都买来放掉吧？”
    “哼！买什么买！二位姑娘这般买了它们，这贩子得了甜头，定要回去再捉！这往后还不知有多少火狐遭在他手里！”伴着一串干脆利落的话语，一女子从人群中走出来。看她一身灰色粗布衣衫，头发随意拢在脑后，用一根不知材质的簪子绾起来，右手执一通体乌黑分水刺，星眉朗目，颇有男子的英雄气概。
    “姐姐有何良策？”绸缎问道。
    “良策没有。这实用的下下之策，我到有一条。”话音未落，那女子已一招“横水剪江”朝那小贩刺去。那人大骇，不及躲避，却已两腿软下，瘫倒在地。出刺之人不等招式使老，手腕一翻，又一招“雪拥蓝山”紧接而至。刺尖向右呈圆弧状划出，正巧将火狐木笼一分两半。圈了多日的狐狸，一见得了空，立刻四散逃走，一只不剩。这分水刺，一去一回，端的迅捷无比，寻常人只道有暗影划过，笼便裂开。不禁纷纷暗道：“好飒爽的女子！亦不只是个什么来头？”
    那贩子便是傻了般的只在地上呆坐着。灰衣女子也不睬他，只一径向绸缎姊妹走来，一拱手，道：“在下京都龙门景臻，不知二位姑娘怎么称呼？”
    绸缎倾身一礼，莞尔而笑，“南海凌风岛，绸缎。”
    “我叫柒宝，绸缎是我师姐。”柒宝很是雀跃，“景臻姐姐，你刚才那一招可真俊！”
    景臻微微一笑，“对待这等手段残忍的贩子，也必用非常之法。二位姑娘想是初入中土吧？那凌风岛……诶？尊师莫不是泠湘子前辈？”
    绸缎颔首答是，景臻却哈哈大笑起来：“可真是巧！家师与泠湘子前辈渊源颇深，前几日还念叨着说老友多年不曾相见。今儿我几个小辈却先遇着了!”
    “真的？你师父叫什么？”柒宝直言问道。
    绸缎眉头一皱，刚想喝住柒宝。景臻却毫不介意地开了口：“恩师姓钟，名讳上肄下远。柒宝你可曾听过？”
    “听过听过！原来姐姐是龙门的！听说龙门可厉害呢……”柒宝面露崇敬之色，边走过来挽住景臻的手臂，边将自己对龙门的了解说个不停。绸缎却是一怔，陷入一片沉思。
    景臻看向绸缎，又继续问道：“不知姑娘们此番前来中土所为何事？”
    “师父命我们前来给文渊阁陆老阁主贺寿。”
    “哦？那这回，咱们是碰上了！我也是前来贺寿的！不如，一同前往？即可替师傅们续续情分，咱们路上也好作伴。”景臻要求道。
    “好啊好啊！”柒宝开心地跳了跳。绸缎思忖半晌，亦欣然点了头。
    茶馆内，客人云集，却不为了那一杯淡茶，只为一个长相颇不体面的老太婆。
    “来了！来了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句。
    “翠婆婆！翠婆婆终于来了！”
    “她老人家为什么之前几个月都没露面？”
    “听说啊，是回家闭门思虑新故事去啦！”
    “真的？那咱岂不是能听见‘千事百晓’翠婆婆的新段子了？”
    “可不是！我可是寅时刚过就来等着了！别人说啊，听这翠婆婆说故事，必须闭着眼。”
    “还有这样一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位传奇一样的老妪呢！”
    “我其实也是第一次见着婆婆真人！”那人正说着，忽听到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四周竟是一片哑然。
    只见一个身如树桩的老女人徐徐步入庭中，掌柜谄媚一笑。那女人头上戴满了各式各样的黄金镶青绿翡翠的簪子，她一身翠绿纱缎长袍，上用朱红渲染出一朵朵大红花，再以金线收边。脸上，身上不知扑了几近胭脂水粉，所到之处，物遇物衰，花见花败。步摇而上，乍一看去，到像个金光闪烁的肥刺猬。
    再看刚才还一脸期盼的两个客人，忙低下头，悄声道：“这女人还真是俗到了有一定品位的程度啊！”
    “真是。难怪人家说要闭上眼睛听了。”
    “还有啊……”这边还语着，那边已开了口。听客便赶快住了嘴。
    “话说我盛朝开朝二百余年，江湖中‘一宫二阁三门四堂五岛’的局势就从未变过。话说到此，想必各位便要问了，这‘一宫’为何？‘二阁’为何？‘三门四堂五岛’又为何？”“啪——”翠婆婆一拍桌子，脸上横肉尽数颤了颤。“一宫便是伏龙峰的朱寰宫，二阁是我易都文渊阁和富甲一方的凤栖阁。三门乃是京都龙门，蜀地唐门，以及专事暗杀的影门。这四堂嘛，有洛城风雨堂，川西雷堂，于各地收容孤寡病弱的济世堂，水上霸王淮浦堂。五岛则是妙手丹心泠湘子所在的凌风岛，佛门圣地婆罗岛，轻功天下无双的浮鹰岛，机关算尽的敻川岛，还有就是五行八卦闻名于世的桃花岛。”
    话音到此，翠婆婆呷了一口茶，顿了一顿。
    此时，一个一直蜗居在角落的俊朗男子，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从后面角门悄没声儿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