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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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上)
所谓知己好友,也是要两肋插刀的。
我躺在床上,苟延残喘。前几天跟景桓出去,不知谁家的贵女又进城,景桓一眼斜过来,我就没出息地上前调戏了,哪料到,哪料到那女人居然是个练家子!
那一脚踹过来,景桓对那女人惊为天人,第二天就去打听那女人的来历去了,根本就没来看过牺牲巨大的我。
也不想想,我虽然不是三代单传,但也是堂堂的侯府世子,侯府的血脉还得我传承下去的。若那脚踢偏点,我的下半辈子就完了。
偏偏景桓的来头比我大,我老爹是武侯,他老爹是皇帝,这明晃晃的差距摆在那,我永远奈何不了他。
还好我这人洁身自好,从来不跟京城里那些混账公子哥儿混在一起。想来景桓就是欣赏我这点,才跟我走得近。
这时元宝抱着个檀木盒子走进来,笑得兴高采烈:“公子,景王给你送东西来了!你快看看是什么!”
银两跟在他后边,在他后脑勺敲了一记:“有你这样跟公子说话的吗?”
元宝跟银两都是从小就跟在我身边的下人,跟我熟了,也就不像外人那么诚惶诚恐。我对他们这样小吵小闹一向是不管的,坐起身来,接过元宝递上来的檀木盒子。
刚看了一眼,我的脸就黑了。
盒子里端端正正摆着的,正是卖相上佳,药性极好的……虎鞭。
我咬牙迸出一句:“朱景桓,我跟你势不两立!”
元宝跟银两小心翼翼地望着我,终于还是元宝憋不住了,问道:“公子,那这该怎么处理……”
我心里还是有些忿忿,居然给我送这东西,不是讽刺我被那女人伤了吗?腹诽了半天,我不动声色地回答:“你们拿去给鲍伯,他知道怎么做的,还有,这么多一时半会大概用不完,交待他弄一坛虎鞭酒藏着将来喝。”
元宝、银两:“……”
目送被我从容的厚颜所慑服的元宝两人离开,我伸手拿过摆在床前的锦袍。
既然景桓连这样的激将法都使出来了,我决定勉为其难地下床活动一番。京城的事态一日千里,谁知道我闭门不出的日子里到底有没有变天。
像我这连自己耳目都没有的人,什么消息都是从景王府里知道的。我出了侯府就骑马直奔景王府,一路上马蹄扬起黄尘漫天,还是跟以前那样嚣张。
远远地,景王府那看门的小厮看到我马上点头哈腰,引我进府。王府的景致我早就看腻了,连忙叫那小厮回去,我自己抄小路找人。
景桓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走这条路,正在曲径尽头的凉亭里好整以暇地等着我。
我自发地坐下,给自己斟了杯酒,看银两跟元宝的名字就知道,我爱极了金银财宝。为此我很少喝酒,因为好酒难求,而且贵。劣等的酒,那是在折磨自己的身体,我还想活到一百岁,要比过那青山常在,绿水长流。
景桓冷哼,“你就是过来喝酒的?”
我也不知他在气什么,再倒了一杯酒,发现壶空了。这亭子建得高,虽然在京城里是高不到哪里去的,但王府的院子错落有致,俯览之下也有些幽远。这春寒料峭的天,在亭子里往下望,也算是高处不胜寒。
景桓在我来之前,是一个人在这里喝酒?而且似乎还喝了不少,我心疼啊,要是早来点可以多喝两杯的。
不过这话我可没敢说出来,只能笑着说:“我可是刚能下床,马上就赶到王府来的,那是来喝酒,是来看看殿下有什么要我做的。对了,那天的小母老虎你弄到手没有?”
景桓望着我,眼神深得可怕。我不由自主地转开眼,我一向不喜欢跟人对视,尤其是京城里个个都是人精,就算神仙都会被挑出点错出来。
景桓笑了笑,伸手拿过我的酒喝了下去,慢条斯理地朝我亮了亮杯底,眼里尽是嘲笑:“当然是到手了,难道还有其他可能吗?”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比厚颜,我绝对比不过他的。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捂着良心应道:“也对,我都想不出别的结果来。”
景桓长得好,骑射功夫在京城里更是数一数二,身份背景大得没话说。宫里的太后跟皇后都宠着他,有时连皇帝的话都可以不听。太子比他大上十岁,对他这弟弟也是百般的好。就算将来到了封地里,也是做一方土皇帝的主。这样的人,想要什么要不来。
这人跟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我心里越发沉郁着,酒杯被夺,只好向桌上的点心伸手。景桓看出了我的心口不一,眉梢的阴沉散去,愉悦地说:“今晚宫里有宫宴,你可以喝个够。”
刚咽下的糕点梗在喉间,呛得我半死。
我连忙倒杯茶给自己压压惊,惊魂未定地问:“宫宴,什么宫宴?赵大将军打胜仗了?你又添弟弟了?要不就是……”
口里说着废话,心里却转了好几回。宫宴那玩意儿不好玩,别说喝个够,就是沾点酒都心惊胆战。万一不小心说了什么话,被言官记下了,那可就到大霉了。每次听到这事我都会生病,病得下不了床,可是这次居然出门了,还张扬得人尽皆知。
我瞥见景桓脸色坦然,咬牙道:“你故意的!若不是你送虎鞭来激我,我也不会招摇过市来找你,若不是来找你,我就不会装不了……”我忽然住口了。
那可是欺君大罪,说不得,说不得。
景桓说着风凉话:“你这话条理分明,毫无破绽,很快就能将事情理明白了,怎么不往下说?”
我刚想为自己脱罪,景桓却把玩着手里的羊脂玉杯,望着我道:“这一次,由不得你不去。”
他很少用这么平淡的语气跟我说话,平淡得就跟命令一样。
我叹了口气,起身告辞,身上这身衣服虽然华贵漂亮,但着实不适合穿去赴宫宴。
景桓没有拦我,却在我走出亭子时说了句:“今天是我生辰。”
这话说得还是很平淡。
我更咬牙切齿了,不就是想我准备贺礼吗?你认识的皇孙贵胄那么多,哪差我一个,还说得这么明白,害我连蒙混过去的机会都没有了。我脚下越走越快,不知为何,背脊却有些发寒。忽然就想到一句话,皇室子弟,没一个好惹的。
我生在武侯府,我那武侯老爹却只是袭了祖上的爵位,没什么大功劳,而且他为人老实不争,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京城算是异类了。
老爹老实不争,我却不能不争。我的弟弟在松山念书,我的母亲在府里安安分分地过着日子。若是寻常百姓还好,顶着武侯这大帽子,眼红的人就不是一个两个了。
幸好皇帝跟太子很满意我们家这状况,武侯府才没遭什么大难。
不过皇帝是多疑的人,若我们家真的安分成这样就有些古怪了,所以必须要有个正常的,像我这样的败家子。我也很让人满意,因此平日里跟着景桓胡闹,只要不过分,都不会有人为难我。
这次景桓似乎真的恼了,但我这几天睡得昏天暗地,哪里记得起他的生辰……就算这是我对不住他,也不必这样玩我,宫宴,这可如何是好。
我牵着马慢慢踱回武侯府,感觉头发都愁白了几根。我那武侯老爹已经在正厅等着,一身正服,似乎也要出门。
仔细一看,却又不像,因为他身边站着个三十多岁的人,背着白布包袱,眉宇清正,像是从山里出来的隐士。
我想了想,还是进了门。老爹也看见了我,不顾我一身疲惫,劈头盖脸就训斥:“你又去哪里胡闹了!”
我乖乖地答:“景王府。”
老爹气得腮帮子都有些抖动:“景王,又是景王。”
老爹为人正派,自然看不惯欺男霸女的景桓,不过据我所知,那些人到最后都是自愿跟景桓好的。但我倒是不必帮他辩解,一来爹他不会相信,二来……每到这时候,我都觉得在老爹心里我比景桓要好上几分,所有的坏事都是景桓教唆我去做的,这感觉真不赖。
我压下那份沾沾自喜的小得意,问道:“这位叔叔是爹的朋友吗?”
老爹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朝那中年人抱歉地笑笑:“韩弟,这就是君闲,你也看到了,他实在顽劣得很,你不愿留下的话,谁能帮我管教他。”他顿了顿,板着脸示意我过去,“君闲,这是你韩叔,以前跟我还有现在的赵大将军都在松山一起念过书。”
我从善如流地应声:“韩叔。”
这位韩叔却盯着我,似是疑惑似是惊讶地微眯眼。尽管这动作极细微,还是被我看见了。
老爹却没有注意到韩叔的古怪,语气里带着点恳求的意思:“韩弟,你就留下几天帮我看看,若是他真的是管不了了,你再走不迟。”
老爹分明是拿我做挡箭牌,他何时真正花心思管过我了。看来这韩叔跟老爹的交情果真不错,且他在外面遇到了大麻烦,否则老爹不会这么急匆匆地要庇护他。
而韩叔知道拗不过老爹,叹息着应道:“大哥客气了,我尽力而为。”
宫宴(中)
接下来我知道了韩叔叫韩渊,是风州有名的人。至于怎么有名,老爹没跟我说清楚。
风州那地儿是非多,我在景桓那也听说过。
爹本来还想叫我先行拜师礼,韩叔看出我的不甘不愿,随口帮我解了围。
我赶紧将宫宴的事情给爹说了一遍,爹的神情没什么变化,招来管家去取贺礼:“我以为你这回也不去,什么也没准备,还好你娘细心,你带着进宫吧。”
我知道爹放纵我,没想到他居然放纵到这地步。看来改天得提醒他一下,这可是欺君大罪。我腹诽着,口里安份应声:“是,爹,我先去换身衣服。”
爹却沉声吩咐:“等等,你先把你韩叔带到西院。”
不同于前丞相将府邸弄成七星北斗迷宫法阵,武侯府再简单不过。虽然占地广阔,叫得倒简单,东院西院,前园后园,没哪个是风雅的。这也怪不得我们祖先,毕竟他们是武人出身,哪里讲究这么多。
我们都住在内院,虽说韩叔不是外人,但毕竟要避嫌。西院离内院最近,尤其是离我的住处,只隔着一堵不怎么高的墙,灿烂过头的桃花从墙东开到墙西,连我这俗人都觉得挺赏心悦目的。
我落后韩叔一小步,引着他向西院走,口里逢迎道:“难怪我一直觉得这西院太空了,有人来却又觉得不该住这里,原来是少了韩叔这样的人啊。”
这纯粹是在景桓身边说惯了,张口就是花言巧语。我刚说完,心里咯噔一跳,韩叔看起来跟爹都是正派的人,想必是不喜欢的。果见他不赞同地皱起眉,叹息道:“你跟你爹一点也不像。”
我不答话,事实上这话怎么答都不好,干脆不张口。
韩叔接着说:“你身上有武功,不过藏得很深。腿上还有几天前受的伤,看得出对手并不高明,可见你是连受到攻击时都没有还手。”
韩叔锐利的目光盯着我:“小小年纪这般隐忍……”
我本就知道我这三脚猫功夫在高手面前根本隐藏不了,只是没料到韩叔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单凭目测就能推断出这么多。我不还手,一是因为对上女人无论输赢都不光彩,二是认定了自己不会有事。但我却不清楚韩叔这时候的沉吟是什么缘故,只能静静地将他引到西院,吩咐下人好好伺候着。
我正要跟韩叔告辞,他的目光忽然有些茫然,又有些哀伤,低声说:“十四年前也有这么个人,差不多也是你这年纪,那时他已经极为出色,可惜……藏起来也好,藏起来也很好。当初那么多人,那么多厉害的人物,最后留下来的就只剩……”
我知道自己不近人情,但还是冷声说:“韩叔,有些话当说不当说,您应该比我清楚。”
武侯府不是能随便说话的地方,我比谁都清楚。武侯府的下人有些是宫里拨来的,有些是其他府里送来的,所谓人言可畏,尤其是在天子脚下,稍有风吹草动都会引来杀身之祸。
十四年前的事我并不是不知道,前丞相为天子平定藩王,最后却因为动乱而被推出去当替罪羔羊。他的门生多被牵连,施大将军幼子首当其冲,一时间朝野血流成河。
当时身在军中的施将军听闻噩耗,当场怒斥天子昏庸。
天子召而不回,跟众王血战七日,令藩王损失惨重,而他自己也因为心力交瘁,战死阵前。
那一桩桩都是极惨烈的,只不过跟我们武侯府没什么关系。武侯府从爹那一代起开始就不参与朝廷里的是是非非,而且当时我根本没出生。
韩叔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闭上眼,挥挥手逐我回内院。
这一来二去,费了我不少时间,等我换好衣服出门,天已经微微黑了。
出到门外我却诧异了,景桓的马车正静静地等在门外,暖风吹起车帘,隐隐看到那繁复的衣角。我瞪了守门的小二子一眼,他却委屈地说是景桓不让通报的。
景桓也看到了我,招呼道:“上来吧。”
我也不客气,利落地跳上马车,坐到了里面。此时元宝跟银两追了出来,手里拿着看起来极为名贵的礼盒,想必是娘叫他们拿出来的。
元宝是个大嘴巴,远远就喊:“公子呐,夫人说你一定会忘了,托我们拿出来的。”
银两狠狠地拉住他,朝车厢里行了个礼:“见过景王殿下。”
元宝这才发现我坐的不是侯府的马车,连忙道:“见过景王殿下。”
景桓笑着说:“你的下人倒知礼。”
我明明见他眼底寒光一闪,怎么又是这言笑晏晏的样子?心中疑惑,却只随□待:“元宝,把东西给我,你们回去跟娘复命吧。”
景桓手中的扇子一时开一时合,问道:“不知君闲准备送本王什么?”
我倒也不清楚,掂了掂才说:“别看这盒子漂亮,里头装的东西不值钱。前些日子我们家来了个江州陵县的亲戚,带了点陵县的土产来,娘想起淑妃娘娘也是陵县人,就给你留了点。就算殿下不喜欢吃,到时也能给娘娘带去一份。”
这话已经在我舌上转了好几回,自认是毫无破绽的。景桓的目光却看得我心慌,我眨眨眼,决定坦白:“我也是猜的,殿下要不要打开看看我猜得对不对?”
如果我真的欺他到底,景桓恐怕就要翻脸了,听我这么一说,他反而有些哭笑不得,不好再追根究底:“你们府上都是有心人,定然是这样准备的。”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有心人,不知这有心人是否意有所指。景桓却不再跟我说话,望着车外不知在想什么。车外天色微暗,淡淡夕阳落在景桓身上,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不清不楚。
我不知道我在景桓心里算什么,但我知道一定不是如外界传的那般宠信。至少我清楚,景桓没有信过我,或者说没有地方需要信我,一个微不足道、纨绔败家的武侯世子。
只要他还想维持这样的假象,我应该还能逍遥一阵子。
景桓忽然挑挑眉,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春闱要开始了,嗯?君闲,是不是?”
爹这个无官职在身的侯爷被请去当武试的考官,我对这些倒也比较清楚,连连点头:“武试在月中,春闱也是同时举行的。”
景桓似乎也想起了我爹,伸手敲敲桌沿,黑瞳里带着若有似无的不怀好意。忽然间,温热的气息在耳边拂来,景桓的声音响起:“我们也去玩一玩吧。”
……
……
能不能不要弄这么大?
景桓似乎看不惯我为难的神情,冷笑道:“你不敢?这在我朝也不是没有先例的,就是我那十七皇叔,也曾经隐匿身份参加过春闱,本王爱玩就玩,谁敢拦我?”
当朝的十七王爷是胡闹惯了的,胡闹到连十四年前的藩王之乱都不够格参与,能相提并论么?
一转眼,景桓的笑容变得很轻松:“你不玩,本王找别人便是。”
这是万万不行的,万一景桓找到的那人真的有胆量跟他一起去参加春闱,日后我的日子想必更艰难。要知道就算是景桓门下狗一条,也有许多人抢着做。
我当即表明心迹,但话里还是留了后路:“玩,当然玩,有殿下在我怕什么。”
景桓眼底有几分讥屑,哼道:“明日到我府上跟一起听先生讲课,别给我丢脸。”
我才十四岁,就算景王府上都是大文豪大学士,对我来说也于事无补的。反正景桓就是找乐子,倒也不必真的考个什么功名回来。
景桓不可能为官,我也不可能。就算真的不幸高中,上头也会将我们的名字剔除,补上后面的。
这么一想我就放心了,跟景桓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并没有密谋大玩一场的紧张。等马车到了宫门,我们双双下车,迎面而来的是蔡老御史。
这位两鬓含霜的老人恭敬地朝景桓行了礼,对我却是冷哼一声,满脸都是轻蔑与不赞同。
我回以一笑,跟在景桓后面走进巍峨的皇城,所谓天阙,并不是徒有虚名。
宫门大开,所对的正殿远在九十九阶石阶之上,隐隐可见重檐宛如飞龙腾空,耸入云霄。恍如回到天地之初,生灵之始,甘愿地屈膝下跪,山呼万岁。
我用了极大的力气才稳住心神,景桓却早已习惯,看也没看一眼,直截了当地往琼华殿走去。
琼华殿是平日里陛下宴请群臣的地方,他对景桓的期望很高,单看他在琼华殿为景桓庆生就知道了。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淑妃娘娘颇为受宠。这种宫宴我们武侯府都不怎么参加,与其说我装病装得过关,不如说他们根本不在意。
不过我虽然不参加宫宴,却没少随景桓出去,因此在场的人大多认得。尤其是有些官员别有用心地把族中子弟也带进来,那些爱胡闹的爱厮混的,我可都辨得清清楚楚,一个也没落下。
景桓望向我,目光相接,俱是一笑,想必也觉得有些荒唐。
随后景桓过去给陛下请安,我自然不便再跟着,刚想找地方坐下,却听见一个温和却饱含严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武侯世子?”
我一怔,回首见那人身穿华服,身后跟着仅次于陛下的仪仗,分明是——
当朝太子,朱景瑞。
宫宴(下)
正如老爹对景桓的不满,太子朱景瑞也认为景桓是因为跟我在一起,才会这样荒唐。
不止他,就连陛下,乃至朝中文武百官都是这样认定的。我想想都有些冤屈,每次都是我去欺侮良家妇女,最后抱得美人归的都是景桓,这纨绔的罪名哪能强加在我头上。
思绪百转千回,我很快就坦然了。屈膝半跪,视线略低,恭恭敬敬,半点礼节也没搁下。
“臣朱君闲见过太子殿下。”
朱是国姓,武侯祖上也曾是宠冠一时的名门世家,赐予武侯府朱姓可以说是最大的恩宠。我隐隐约约记得在那藏在宗祠的族谱上,武侯府从前是姓张的,远不如朱来得好听,还是改了好。
我跪了半天,却没有听到一声免礼,略略抬高视线,只见朱景瑞正以探究的目光看着我。
我自然看不懂他的心思,想了又想,还是只得乖乖跪着。此刻心里只盼景桓什么时候请完安,能不能来救我一救。
这下马威似乎够了,朱景瑞终于慢慢开口,“起来吧。”
说罢便不再看我一眼,径直往陛下那边走去。
我感觉到许多熟悉的视线带着恶意,频频望向我这边。我抬头,却是朝他们一笑。
我武侯世子的身份虽然在朝廷里不算什么,但品阶摆在那里,我就面不改色往三品以上的席位走去。刚入席就发现自己很不巧地坐到了蔡老御史旁边,只见他眉头一皱,嘴唇下撇,厌恶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果真可爱至极。
我猜若不是陛下在场,他肯定会起身离开。我倒不怎么在意,看着宫人们鱼贯而入,端来平日少见的菜肴。
不过真正把心思放在吃上的人还是极少的,以往的宫宴是怎么样的我倒不清楚,这回的宴席过了一小半,居然有人提议在场的官家子弟给景桓展示才学。我的目光暗暗在出头的几人脸上巡视了一遍,确定这不是特意为难我的,又见下边许多人都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顿时明了了。
说白了,不过是这些官家子弟想在陛下面前多多展示。
最为积极的是蔡老御史的儿子蔡子言,然而他看见我后,目光顿时变得冰冷不屑。这家伙简直跟他爹一个样,亏他笑起来跟我弟一样有两个尖尖的虎牙,居然一见到我就黑下脸。
幸而我这人心地宽广,根本不与他计较。
我移开眼,无比虔诚地望着陛下,等他发话。
看着引颈以盼的众人,陛下似乎兴致很高,当即同意了,吩咐景桓主持大局。这样一来,下面几乎全是巴巴地盼着景桓钦点的人。
上下一片和睦,已经没人注意到这边。我盯着宫人托盘上的佳酿,巴不得自己去倒,只不过面上还得维持着无波无澜的平静,不敢太放肆。
景桓却好像打定主意不让我逍遥,笑着望了过来:“武侯世子才思敏捷,不如由你开始如何?”
一听他说出武侯世子,众人齐刷刷地望向这边,有羡慕,更有怨毒。
这对别人可能是恩典,对我却没什么益处。即便我表现出众,也不可能有更多的封赏,何必挡了别人的路。
不过事已至此,我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吟诗作对臣做不来,殿下生辰应该轻松些,臣便略讲个笑话博君一笑,”我顿了顿,想到刚刚几道恶意的目光,心安理得地接着说:“这坊间呢,流传着个极好玩的事情。有位老爷为人正直清廉,他的公子却常常流连花丛,一日两个孪生姐妹找上门,姐姐说:公,公子,我有喜了。”
讲到这里,下面的席位已有人脸色变了,我笑容未变,一字一字咬得清楚:“这公子心里咯噔一跳,心想这下糟了,被爹爹知道可会打死自己。妹妹这时也开口:还、还有……”
“公子心想总不会更糟糕吧,挥挥手叫她别吞吞吐吐,那妹妹含羞带怯地说:我、我也有喜了。只听咚地一声,那公子晕过去了。”
满座鸦雀无声,更别说笑了,连陛下都沉着脸。半饷,蔡老御史拍案而起:“宫宴之上,岂能说出这等下作无耻之事!荒唐,真是荒唐。”
说完这句话,蔡老御史的额上已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若不是我靠得近,还真当他有那么义正辞严。不过蔡老御史的确是个万中无一的好官,我再胡闹下去也不妥当,当下向陛下请了罪。陛下脸色还算好,却朝旁边的景桓说了几句话。我猜那大致是少跟我这败家子往来之类的,瞧景桓那表情,分明是没听进去的。
原先一直在看我笑话的那群年轻公子哥儿,此刻却一个两个全都安安分分地坐在位子上。想必他们也没料到我居然敢在陛下面前说出这些话,全被吓住了。
虽然我没有和他们厮混在一起,但是他们做了什么,哪次是我不知道?
我心里冷笑,以我这名声,还真没什么需要顾忌的。再说我还占着武侯世子的名头,半点风险都没有。他们可不同,他们需要在陛下面前装出一副未来忠臣良将的模样,好谋个前程。
我垂首,清酒里映着自己的眼,本以为是平静的,不知为何却多了几分不甘。手指微颤,我深知这是个不好的苗头,这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的个性迟早会害了我。
我侧身,以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对不住,蔡大人。”
蔡老御史身形一颤,眼神复杂了许多,也没有刚刚的震怒了。他的目光停在自己儿子那边,颤巍巍地回应:“是蔡某教子不严。”
我前面说的那个风流公子正是处处针对我的蔡子言,这件事本来被蔡老御史强压着,我却为争一口气把它抖了出来。蔡子言今年二十有二,已经入翰林三年了,若不是性情浪荡,肯定不止这点成就。
我就不懂了,这么个前程似锦的家伙,怎么就跟我这毫无大志的武侯世子过不去呢?难道因为我不小心把他的未婚妻骗到了景桓手里?
我的手一滞,连忙灌了口酒,掩饰神情里的尴尬。——刚刚居然理直气壮地坐到了蔡老御史的旁边,忘了这桩不算小的恩怨。
幸好此时礼官穿梭在各宴席中斡旋,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方才的不快也被抛诸脑后。
景桓已经找不到什么理由来刁难我,其他人也将目光转到场下一个个年轻才俊身上。
人人都在说什么蔡家公子才智绝伦,什么白家小儿学冠古今,什么翰林,什么侍郎,什么……
一个两个都不干我事,早说了不来的,来了也没意思。
不敢将郁郁的心思写在脸上,我唤宫人再斟了一壶酒,静静看着陛下封赏了一轮,又赐酒一轮,几回下来人人脸上都有些喜色。而后丝竹响起,陛下亲赐景桓十七枚金令,景桓的十七生辰就算是热热闹闹地过去了。再过三年,景桓就要奔赴封地,我也不得不谋划一番,看看能不能跟他一同离京。
百官在宫宴完后一一退去,陛下跟太子召景桓去说些私话,我静立片刻,也踱步走出琼华殿。
蜿蜒的宫墙红漆碧瓦,有种说不出的庄重。宫人们虽然没见过我,却也恭敬万分。
宫门外车马四散,景桓的马车还停在那,守在车旁的侍卫们却并不招呼我。陛下赐给景桓的金令正是用来差使这些侍卫的,除了景桓的话,他们谁也不看在眼里。
我见月色正好,便就没自讨无趣地上前,而是踱着步子往武侯府走去。再说武侯府跟其他官员的府邸都在皇城外围,我根本想不出马车跟轿子除了摆显外,还能有什么用处。
花影重重,春寒渗入衣襟。这时我腹诽了半天的车马声远远传来,有时候听多了,远远就能听出那是谁的马车。来的正是我听得最多的,景王府的马车。
景桓应该取了金令去禁军里挑王府近卫才是的,这么快就回府,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虽知道景桓不一定会注意这边,我还是顿足敛手,静静等它过去。
那马车却在我身边停下,我还未反应过来,景桓已经从车里探出。他伸手按着我的肩,鬓边垂下的璎珞滑入我颈边,察觉到我的僵硬,他缓缓咬住我的耳垂,呢喃道:“明日记得过来。”
温热的气息混杂着淡淡的酒气,在我耳边厮磨。靠得这样近,我能清晰地见到景桓襟上勾出的鸱吻,龙的第三子,连这小小纹饰也寓意深远,在京城里行事哪能肆意。
待夜风拂开相缠的乌发,我怔愣在原处,如遭雷击。
再回过神来,马车已经辘辘远去。
景桓这是玩笑,还是做给谁看?
春闱(上)
天色蒙蒙亮,我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的玄玉,温凉的触觉将我从梦中拉了起来。
这是我从老怪物那要来的东西,还是我答应说服爹娘送弟弟到松山念书,他才勉为其难地送给我。这个老怪物一直追着弟弟跑,而我死乞白赖才能从他那习得一招半式,上天果然是不公的。
我坐到桌前,拆开弟弟写来的信,无非又是山里的日子有多苦,老怪物又教了新招。
过了许久,银两估摸着我醒了,推开门捧进脸盆供我洗漱,依稀可以看到门外元宝拿着竹枝蹑手蹑足赶雀儿的身影。
我擦了把脸,说:“银两,你去跟夫人说一声,我赶着去殿下那,就不用早膳了。”
银两却没有立刻退下,反而问:“我跟元宝要一起去吗?”
“不必了,我骑马。”
虽然离景王府并不远,我还是极为享受纵马疾驰的快意。时辰尚早,街上行人聊聊无几,我比平日更肆意,没一会儿就到了。
王府门房将我的马拉下去照看,任我自己在王府里穿行。
刚踱出小径,我又忍不住收回步子,藏入树后远远望着前方剑光如水,撩落落花满地。
青衣人袖手立在舞剑人身后,沉着脸指点着他的剑势。
待看清那青衣人的样貌,我心头一紧,气息已乱。还未回过神来,那人已经冷声叱喝:“谁在那边!”
景桓收起剑,笑着摆手:“是君闲。”
那人眉头一皱,似有几分厌恶。我一一看在心里,等景桓叫到了我,才慢慢走出去。
我今日穿的是天青色袍子,乌发也只是由玉色发带束着,不似平时的奢华。景桓也有些诧异,抿唇笑了起来:“君闲怎么舍得脱下锦衣华服了?”
我见景桓唇边有两个酒窝,不由再次埋怨上天的不公,怎就不分我一个。见有其他人在场,我恭恭敬敬地朝景桓行了礼:“殿下今日叫我来是习书的,又不是玩乐的,那群爱攀比的公子哥儿不在,我穿来作甚。”
景桓转头对身后的青衣人说:“你看,君闲就是这么有趣的。”
这时王府管家也赶了过来,引我们三人去用早膳。景桓似乎摸清了我的喜好,居然连我最爱的莲子八宝粥都没有准备,全都是清淡的东西。
我苦着脸,不就是没给你送生辰贺礼么,用得着这么折腾我吗?
青衣人原先不愿坐下来,在景桓下令后终于在我对面落座。他见我久久不抬箸,似有些诧异。景桓笑着望过来,说:“君闲胃口一向很小。”
我咬牙切齿地埋头喝粥,我不喜清淡,不能理解淡而无味的东西有什么美味可言。
囫囵吞枣地用完早膳,景桓领着我往书房走去,几个夫子早已等在那里。景王府的夫子是陛下钦点的,其中有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名头大得连我都听过,可见陛下对景桓果真是百般爱护。
我不管其中有几个大学士大文豪,听景桓的话一一拜见,反正他们也无意真正收我这弟子,我也不是真心向学。
夫子们先考了我的六艺,这是世家子弟必须修习的,我自然也表现的四平八稳。虽然没有什么出类拔萃的表现,却也不比平日在外厮混的公子哥儿差。
考完后夫子们却面露惊异,又考了我几部经书,也是世家子弟一定要读的,我估量着日常所知的几人,勉强答了几句。
一轮下来夫子们便不再说什么,问了景桓几句昨日的功课,径自开始讲课。
我望着景桓,想问他什么,却又担心惹怒夫子,只能硬着头皮跟景桓一起听夫子讲枯燥无味的经书。
中间夫子让我们休息,我当然最高兴,景桓也没有在为难我,命侍女送上我爱吃的点心。
我正欲大快朵颐,却听景桓凑过来笑着说:“君闲今年几岁?”
“十四。”
景桓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如坠冰窟,只听他道:“哪家十四的儿郎能跟你一样自在的?”
我明白问题处在哪了,我平日跟着景桓,见到的人自然不是跟我同龄的。像我这个年纪,不是在国子监里进学,就是在家里被夫子管着。就连那看我不顺眼的蔡子言,也是凭自己考到进士,进了翰林的。
景桓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手上的糕点送到自己嘴里,神情惬意,似又兴起了捉弄我的心:“刚刚你站在树后,本王居然没察觉到,君闲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本王?嗯?”
我心中大惊,幸而此时门外有人恭敬地道:“殿下,长天居的人把您吩咐的东西送来了。”
景桓松开手,吩咐道:“把东西送去给明珠。”
明珠,前些日子元宝老是在耳边说,景王又在明珠姑娘院里留了一夜,景王又特意绕道城西给明珠姑娘带天香楼的饭菜,景王亲自定了许多服饰命长天居做给明珠姑娘。
那日我调戏不成反被狠狠教训的姑娘,想必就是这个明珠了。
景桓的新鲜劲还没过去,我倒有些奇怪了。我在心里琢磨着改天去拜访拜访,不然将来她成了王妃,还记得我调戏过她的话,我的日子可不好过。
似乎不满我的走神,景桓有些沉怒:“君闲在想什么?”
我猜他也玩不下去了,就把话题绕开:“再过半个月考生就要进入贡院,殿下可有把事情都安排好?”问完后我的心也悬了起来,那可关乎我的小命。
景桓面有得色:“当然,本王叫李桓,你叫张俊,如何?”
我说:“总比张三李四好。”
被我如此戏谑,景桓挑眉正欲发作,夫子们已经走了进来。我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景桓也拿我没办法。
等听完夫子的课,我便跟夫子们请辞。夫子们有话跟景桓说,一时也管不了我,我出门就往武侯府的方向纵马而去,总算逃过大难。
风在耳边呼啸,我不禁思索起几日来的事情。这些时日景桓实在反常,难道是最近才露面的青衣人发现了什么,才引起景桓的疑心?
不过我自认坦坦荡荡,没有什么对不住景桓的地方。我习字读书刻苦不比一般士子少,骑射功夫也时刻不敢落下,比寻常子弟好上几分,也没什么值得惊奇的。
想着许多事情,我心不在焉地栓了马,往前厅走去。正是午膳的时候,我若不赶回来,爹娘不知又要担心多久了。
爹跟韩叔已经入座,娘还在吩咐下人张罗着,见我回来顿时喜笑颜开,“阿儿,坐下吃饭吧。”
爹却沉下脸:“我吩咐你跟着韩叔,你又去景王那做什么!”
韩叔笑着打圆场,我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说:“爹,殿下叫我去王府跟他一起念书,爹也知道连沈老先生都在王府里,我就是听爹说他学问极好,才跟着去旁听的。”
爹的神色稍缓,但还是有些疑心,我仔细说了些夫子教的东西,总算敷衍了过去。只不过娘又开始打听我拜了几个夫子,要给夫子们准备束脩。
爹挥挥手阻止娘忙活:“君闲只是去旁听,人家老先生想不想收他当弟子还是另一回事,你就别张罗了。”
我心里大赞老爹英明,自讨没趣的事我一向是不愿做的。
不料爹又转头对我说:“城中各处你都了解,等下你领韩叔在城里走走,别失了晚辈的礼数。若有机会,就带韩叔去拜访赵将军,他们也许久没见了。”
爹不喜出游,更不结交权贵。赵大将军跟爹虽然是同窗,却已经几年未见,爹避嫌避得可真够彻底。
我就不同了,再怎么胡闹旁人都已经惯了。
我点头应了,爹又去忙武试的事情。他这个闲散侯爷之所以会捞到这重要差使,根本是朝中新老朝臣矛盾日益尖锐,必须找个信得过,又不偏帮任何一方的人来主持大局。
我带韩叔去挑了匹好马,刚想出门,立刻听到元宝来报,景桓又在门口等着。
我不由感叹景桓比我还闲,跟韩叔先后步出侯府,果然见到了景桓。
见景桓探寻的目光望向韩叔,我将爹跟我说的都告诉了他。虽然我也不清楚韩叔的身份,但看到景桓眼底的了然,我便不再多说,提议道:“殿下,不如我们去武生的落脚处逛一圈吧。”
景桓虽然诧异我今天的主动,却还是应了。他大概也想到了,既然在决定春闱这事儿插上一脚,结识儒生的机会就有的是,那些武生倒是要去会一会的。
我对那些武生没什么兴趣,我只是盘算着赵大将军这爱武成痴的武人也会去,巧遇总没有特意拜访引人注目。
有武人的地方总是比较热闹,我们远远就听到那里传来的哄闹声。我跟景桓对视一眼,翻身下马,吩咐营前的老翁帮忙照看。
越走越近,韩叔的神情似乎有了点变化,他目光如炬,周遭的气息翻腾如海,站在他身旁的我险险有些经受不住。
景桓也有些惊骇,我们莫名地相望,只听远处有人朗声大笑:“那边的朋友,有没有兴致上来比一比?”
原来前方有人摆了擂台,原本还很热闹的台上在我们靠近后,竟只剩一人孑然而立,浑身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张狂,他拔剑笑言:
“赵砺在此。”
韩叔翻腾的气息一下子敛去,宛如敛住锋芒的利剑,只余清平如水的笑容:“韩渊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