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意刺了几许，半晌，忽的消了。虽分不清是主动还是被动。直到听到棺材移动的声音，沈客才如梦惊醒般动了动眼帘。
    可能，刚才是他这辈子眼睛瞪的最大的一次了吧，被吓的。
    身体的不适早就被窒息的恐怖冲散了。缓缓放下捂嘴的手，沈客发现，这手甚至抖的没了知觉。背后的手一直都在，似是知道没了这只手，他现在一秒就会瘫死过去。
    棺材被装进了那些人的马车，随后有人抛过来一个布囊，谢长安伸手接住了。他们上了马车，逐渐消失在两人来时的路上。
    耳边响起谢长安掂布袋的声音，一听就知道里面装了不少。背上的手依旧还在，但此番静寂，沈客能想象到他的表情。
    戏意邪魅，宛如注视掌中玩物的双眸，还有余兴未尽的微笑。
    他清楚这无可厚非，可即使如此，心里也还是不好受。他最忌被人玩弄于鼓掌，现下吃了初来乍到的亏，今夜种种便条条记着，来日时机，且等着瞧。
    良久。
    冰冷的脚一动，背上的温暖瞬间便撤回了。心中恐惧消的很快，奈何身体依旧呆劲未散，沈客便只能僵硬的挪着腿绕过马挂好灯，坐上了车。
    “走吧。”
    话语一落，缰绳和马蹄便随之动了。
    这条路除了那块空地，前后都只容得下一辆马车通过，仿佛就是为各种交易而存在。你我相向而驰，只问钱财，不问归处。也不知，这里的树木见证了多少……
    呆累了。抬头，还是看不到尽头的暗路，沈客晃了晃脑袋，有气无力的道：“喂，你怎么知道，那个和尚会被杀啊？”问题出口，他又意识到问的有多愚蠢，随即咬唇又道：“我的意思是，前面拉我后面又护我干嘛？”
    他当然知道，全是出于利用和便利。只是不问出来，心里憋屈的紧。
    沉默。
    沈客瞥了他眼，不满的嘀咕道：“怎么，有本事利用我，没本事回答？这种问题，你的话随便扯一扯就能让人听完哑口无言甚至感动流泪吧？”
    “公子这般……”谢长安转身看了他眼，很快又转了回去，唇角轻扬道，“谢某本和他们说好只给个棺材，但看到他们来时的样子，就知道事情不简单。和尚的死，确实在意料之内。至于拉公子一把，怎么说，是在下一意带公子出来，若让公子再缠上什么，可就真的是在下的问题了。有些东西，心里知道就够了，看，还是少看的好。今日之事已了，谢某也不会讳言。走这条路实属推测，但他们给的锦囊里确实带了字条让我们到这儿来，路上在下已经看过了。如公子所见，这里惯为交易之所，谢某来过几次，自是有些把握。帮公子说话，是因为一旦他们对公子起意，那今夜绝不会只留一具尸首。故此，在下只是为了自己，顺便帮公子一把，而已。这些，可是公子想听到的答案？”
    沈客愣了愣，旋即冷哼道：“你倒还真是知道的清楚。”
    “公子想知道，谢某自当绞尽脑汁给公子一个满意的答案。”谢长安笑笑，回手将布袋抛给了沈客。
    “干嘛？”
    “公子不是声称有洁癖么？如此还帮我干脏活，我自是有些过意不去。加上公子愿意听我的话，所以事情圆满的结束了，酬谢，也是应该的。再者，公子不是一开始，就是冲着钱袋来的吗？虽然公子还欠我一条命……呐，反正这钱，公子是应得的。”
    说的一套一套的，切。不过，不拿白不拿。钱再脏，也还是钱，更何况是在身无分文、自己也脏了它的情况下。
    接过布囊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掂一掂。那久违的富裕的感觉，啊——
    “谢长安，问你个问题啊。”
    拿着银子抬头，却对上了谢长安诧异的目光。这目光，真的是诧异！持续了这么久！看的沈客都忍不住惊讶了起来。他不得不重新盘算一遍方才讲了什么，可思来想去，好像并未发现原因。便皱眉，小心翼翼的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似是意识到失态，谢长安顿了顿，婉笑道：“没什么。公子想问什么？”
    “额……这个银子，怎么花？就比如，就普通的饭，吃一顿要花多少啊这些的？”
    这回，他是真的像在看怪物一样的惊讶了。
    “你、你别这样看着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沈客第一次见谢长安瞪那么大眼睛。他的目距狭长，眼尾微微上挑，长睫，外双，前面时常持笑所以一直弯着，又许是面貌加成，颇有邪魅之意。此番瞪大，眸子也在灯下映的清澈，虽然深底仍是阴霾，但表层是明透的，少了冷漠，多了自然，依稀更有少年的纯爽，着实好看。
    他……几岁来着？这张脸不算差，身姿挺拔又腰缠万贯的，平日桃花不少吧？
    好像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咳咳，你别光顾着惊讶啊，你大可以笑，然后笑完理理我啊，这个很难回答嘛？”
    谢长安眨眨眼，转头看了看前方，旋即又转了回来。“公子这问题，在下还真是……公子先前说自己失忆，看来，这忆失的，还真是有些彻底啊。”
    “少废话。”
    “那公子可还记得自家住处？”
    搞笑我怎么知道？
    “我连钱都不知道怎么花了还会记得那些？”
    “嗯……好像有些道理。”谢长安顿了顿，“公子这般，出去怕真是活不了多久。”
    “……”
    “要不，公子先来棺材铺住几天？刚好这几天生意有一些，公子多跟我出去看看，兴许能自己找到钱的花法。因为这个问题，在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还请公子见谅。”
    “呵，刚好把我拉去做苦力对不对？然后再收个住宿费伙食费保护费什么什么的，给我的钱又能光明正大的讹回去了是吧？呵！”
    “公子要是这样想，”谢长安摸了摸下巴，“倒也是没有问题。”
    这个混蛋……
    “不过嘛，还是由公子决定吧。毕竟，突然带一个人回去就会多出很多事，家里人也可能介意。”
    “家里人？”沈客一脸稀罕的道，“看不出来啊，我们的堂堂大公子爷，竟然会把家里人看这么重要？”
    “是啊。”谢长安微笑道，“公子这么一说，在下也才发现有这么层意思呢。”
    “呵呵。”拉上布囊，沈客道，“你们店里衣服总有的吧？放心我会付钱的。这身衣服穿的我难受死了。”
    “衣物自然是有。公子若要来，洗浴也是提供的。毕竟，如今这副狼狈样，在下也脱不了干系。”
    “……那，我先住一晚。今天太令人头大了，我没空去找其他地方了。”天鬼司还虎视眈眈着呢。他那里，看着好歹外人不敢闯。“这条路，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谢长安挥了挥缰绳，朝前笑道，“这不就到头了么。”
    豁然亮起的，不止开阔的视野，还有漫天不灭的灯火。蜿蜒，晃动，迷幻中，渗着些许肃穆，向着终点神圣的庙堂。
    “怎么绕了一大圈，又是这个庙？”沈客四下张望了圈，皱眉嘀咕了句，又道，“谢长安，这寺庙，看着很高级的样子，又离皇城这么近，什么来头啊？”
    “这个啊。”谢长安顺着山路望了眼，唇角又是一扬。
    马车从小路出来就转了弯，不知怎的就转回了来时的林道。
    “道法寺，安乐最大的寺庙，皇上主持修建的。四方来客，皇亲国戚，来了总会去拜一拜。烧香拜佛也好，求愿祈福也好，就算去观色赏景……总之，香客游客，络绎不绝。”
    “这样啊……那里面的和尚，挺吃香的吧？有皇帝这么大的靠山在，位高权重啊。”
    “沈公子，倒还真是敢说啊。”
    心里一咯噔，沈客忍不住看向了谢长安，正好对上他饶有兴趣的笑脸。
    “随口，随口，呵，呵呵，别在意，没什么意思的，呵呵呵……”
    他尴尬的挠挠头，只是挠到一半，手突然停住了。
    见他突然一脸呆滞，谢长安不免又笑过来道：“沈公子，怎么了？”
    “那个和尚……道法寺的？”
    有意无意的，夜风突然大了些，不过马上又轻了下去。
    “那个啊，”谢长安还是端着不变的笑脸，“谁知道呢，或许吧。怎么了吗？”
    这张笑脸。
    “没怎么没怎么，你专心赶路，赶路。”
    林叶风隙里，是长安街一端到另一端的光暗交替。扑面而来的阴森气息，惹的沈客不得不怀疑去蹭一晚这个决定是否正确。
    穿过众家黑灯瞎火，前方遥遥的闪烁着俩团火光。棺材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