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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残阳如血。
“小琴,为我再弹最后一曲吧。”他按住伤口,勉力倚靠着一棵枫树。
她点了点头,问道:“你要听什么曲子?”
“什么曲子都好,只要是你弹的。”他看着她,淡笑道。
她想了想,抬起手抚上琴,“那么,便弹一曲《覆水难收》吧。”
壹、
那一年,她十五岁,携一把倾天宝剑离开家门,独自闯荡江湖。自此,“倾天女侠”的名号传遍江湖。
倾天的武艺,倾天的姿容。
烟凉最大的酒楼里,她微微啜了口酒,神情中显露出一丝为难。
“叶姑娘,求求你帮帮我们,我和他会一辈子感激你的。”对座的少女梨花带雨。
“感激么,不用了。我帮人从来也不是为了感激二字。”她顿了顿,看向对面年纪相仿的少女,道:“你见过你的未婚夫吗?”
少女摇了摇头,“无论他长的什么样,这一生我已经认定了榛生,再不会嫁给他人。”
她眉头微锁,口中喃喃:“爱一个人真的可以这样不管不顾吗……”
少女见状,微红着脸颊笑道:“叶姑娘,等你有了心上人,你就会明白了。”
贰、
方贺两家的婚事成了烟凉人人口中的美谈。他,是武林世家贺府的翩翩公子;她,是烟凉巨贾方家的娇贵千金。天作之合,郎才女貌,也不过就是如此。
那一日,在漫天飞舞的花瓣中,在喧嚣不止的喜乐里,方家小姐坐上了迎亲的花轿。
她站在人群中,目送着花轿渐渐远去。
入夜,贺府的宾客陆续离去,只剩几人嚷着要闹洞房。新郎使尽各种方法,才将一群人打发。
叶琴一身夜行衣,暗暗潜入新房。
新娘听到声响,连忙揭了盖头。待看清来人,满脸欣喜,道:“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突然反悔了呢。”
“我答应了的事,自然会做到。”她淡淡道。
新娘看了眼窗外,见天色已经暗下来,急道:“快,赶紧把衣服换了。”
当一身嫁衣穿到了自己身上,叶琴顿觉浑身不自在。方家小姐却惊叹道:“叶姑娘,这天底下再找不到比你更好看的人了。”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有了动静。
“你快走,只怕有人来了。”叶琴轻声催促。
方家小姐敛衽为礼,郑重道:“叶姑娘的大恩,晚池永远铭记于心。”言罢,她匆匆自别门离去。
叶琴深深吸了口气,蒙上盖头,端坐于锦榻前。
叁、
门“吱呀”一声,有脚步声静静传来。
她想,来人必定是新郎吧。指间暗暗蓄了力,只待他靠近,她便出手封穴。
此时,门外隐隐有说话声。屋子里很安静,所以大约能够听得清。
“连白这小子真不够意气,娶了媳妇就把我们这一群兄弟给忘了。”
“你小声点,我们是来闹洞房的,被他提前发现了就没趣了。”
“也是,连白那小子平日里一本正经的,今天我们倒要看看他的真面目。”
一群人虽然刻意压着脚步声,屋内的人还是感觉到了强大的压迫感。
他的脚步滞了滞,突然快步上前放下锦帐,她尚未反应过来,只听得他低低说了句:“对不起,冒犯了。”便迅速脱下她的鞋,又将自己的鞋和外衣除去,一并丢在帐外。
她大惊,骈指探向他穴位,却在半途被捉住了手。他顺手一拉,将她放倒在榻上,他随即在她身侧躺了下来。
见她欲挣扎,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方小姐,别动,等他们走了,我便放开你。”
叶琴怔了怔,一时捉摸不透。
房门露了条缝,众人挤在一处朝里窥视。却见锦帐静垂,衣物散落了一地。
有人“嘿嘿”笑出了声,“看不出,这小子还是个急性子。”
“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还是不要扰了他们夫妻的春梦。”
房门重又被阖上,众人各自散去。
他这才起身,回头见她仍蒙着盖头躺在榻上,顿觉尴尬。“方小姐,刚才多有得罪。”
叶琴摸索着起身,却坚持不将盖头掀开,只因怕过早露馅。
他看了眼端整的新娘,狠了狠心,道:“实不相瞒,在下并非贺连白……他说,他的终生伴侣他要自己寻找,所以……”他话未说完,却见她将盖头缓缓掀开。当目光对上那绝美的容颜时,他不由得身心俱震。
“我亦不是方晚池。”她的声音清越沉静。
半晌,他回过神。原来新郎新娘早已不谋而合。倒是让两个不相干的人白白担了心,演了场戏。他的嘴角不觉染了抹笑意。
“公子是江湖中人吧。”叶琴道。
“姑娘何不说我们是同道中人?”他的眉目间显露出少年的英气。
言罢,两人俱是一笑。
片刻后,叶琴道:“事情既然已了,那么,我便告辞了。”
见她欲就此离去,他竟有种说不出的失落。“相逢便是有缘,姑娘何不留下姓名。”
她停住脚步,却并未转身,只淡淡开口,“叶琴。”
“我叫凌子穹。”见她已走出门,他不由提高了嗓音,道:“后会有期。”
肆、
那一夜,他们的脱身并不顺利。也许,是因为最后的四个字声音过大,以至惊动了贺府的人。
许多年后,凌子穹依然怀疑那一声是不是他有意为之。一切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留住惊鸿一瞥里的那抹倩影。
两人凭着高超的武艺,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走出了贺府。
贺府却似动了真格,发动了一群江湖中人连路对他们展开了追捕。两人一路奔逃,且躲且藏,转眼竟已朝夕相处了大半年。
日子在疯长,一如彼此的情愫。
一日,他们路过一片枫林。连绵的红枫织成了一片绚烂的霞锦。
她抱着一张古琴,席地而坐。清泠的曲音从她指间流淌而出。
飘摇的枫叶悠悠萦绕在她周身。眼前的少女素衣雪颜、神韵静美,他一时看得痴了。
待回过神,琴音已渐转激扬。他意兴顿起,和着曲音舞起剑来。
半晌,他收剑缓落,衣袂翩举,俨然有出尘之姿。
霞光染红了半边天。逆光里,他的声音温润至极。
“小琴,嫁给我吧。”
余音顺着指间流向远方。漫天红枫里,她的笑如六月的莲花开放。
伍、
又一年的深秋,红枫如火如荼地燃烧。武林泰斗灵流轩轩主开明地将唯一的千金嫁给了出身卑微的孤儿。一时,轰动江湖。
叶老轩主似对这位女婿颇为信任,大小事务一经交由他处理。凌子穹持重能干,倒也不曾辜负了他。
日子如流水,彼此的爱却如最初。
婚后的她变得慈和、柔美,敛去了少女时候的孤高、冷傲。谁也无法想象眼前的女子竟是曾经闻名江湖的“倾天女侠”。
她静静地坐在园子里的竹椅上,手中正拈着细针在锦缎上纹绣花样,目光细细密密地垂落。
“小姐,歇会儿吧,仔细伤了眼睛。”丫头碧儿乖巧地递上香茗。
叶琴含笑放下手中的活,接过茶盏,微微啜了口。
“小姐,轩主很是喜欢姑爷呢……可是,大少爷看上去似乎不开心啊……”碧儿说得小心翼翼。
她依旧含着笑,“我的亲哥哥我自然了解。他不开心,可不是因为子穹,而是因为那位水姑娘走了。哥哥是相思成苦啊。”
“小姐,小姐,小公子哭着闹着要你抱呢。”另一名丫头匆匆跑来。
“尘儿这孩子……”叶琴无奈轻叹了声,嘴角却弯成了幸福的弧度。
入夜,待婴儿睡熟后,她和衣倚靠在榻上,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仿佛过了许久,她感觉到自己被抱了起来。睁眼,入目的是一对深邃的俊眸。
“这么晚了,怎么还枯坐着?”他心疼道。
“你不回来,我又怎能安心?”她微微红了脸。
看着怀里的人,他一时情动,深深吻了下去。细细密密的吻落在眼角,落在唇上,又滑到颈边。两人渐渐情醉。
他突然将她轻轻放于榻上,俯身压了下去。
摇篮里的婴儿突然“呼”了声,唬得叶琴忙道:“子穹,我们……别惊动了尘儿。”
凌子穹抚着她的眉眼,笑道:“小家伙顽皮得很,不要管他。”
陆、
枫叶红了一季又一季,仿佛只是为了宣昭那一场轰轰烈烈的结束。
七年后的一场火灾,灵流轩从此烟消云散。那一夜,数十条人命哀嚎、痛哭,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死寂。
大火过后,偌大的灵流轩仅有两人幸存。当她握着倾天剑立于一片废墟之上时,目中曾经的温柔尽数散去,从此只余冰冷。她身后,年仅八岁的小女孩嘤嘤地低泣,拽着她的衣角,一声声地喊“姑姑”“姑姑”。
爹走了,哥哥走了,子穹走了,连尘儿也不在了……她仰起脸,泪水顺着脸颊肆意横流。
后来,她带着小女孩走了。
她说,血债血偿。
那一年的武林大会上,一位名叫凌宇的年轻人力退群雄,一战成名。两年后,他开创云山派,并与武林大派妙心居结为姻亲。
从此,江湖易主,天地换了新颜。
柒、
数年后,江湖上多了一个杀手组织,闻者无不胆寒。它有一个凄美的名号,叫做“血玲珑”。欲得血玲珑出手,必以千金相酬。自此,江湖中暗杀不断,凡遇害者,皆是一剑毙命。于是,武林正派纷纷奔走告急,多次围捕却最终无功而返。
昏暗的旧宅里,娟秀的女子俯身禀报:“师傅,那件事依然没有消息。”
上首的女子静默了许久,疲累地挥了挥手,俯身的女子迅速退下。
皎洁的月光泻了一地清辉,她的脸冷若冰霜。暗夜里,她低声轻喃:“难道此生真的无法为叶家报仇雪恨了么?难道杀再多的人,用再多的金钱,也无法找出那个人么?”
然而这一夜,在她极度绝望的时候,一只白鸽的出现彻底地打破了茫茫无际的黑暗。她只记得,她从信鸽身上取下了纸条,又缓缓打开,只一行字却透彻、明了,让她重又堕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一次,万劫不复。
这一年的云山派出了一件大事。掌门凌宇在闭关中遭遇偷袭,元气大伤。云山派多番追查,却迟迟未能得知偷袭之人的真实身份。
同样在这一年,许多人惊奇地发现江湖中突然没有再传出暗杀事件,“血玲珑”似乎一夕之间销声匿迹,岌岌可危的江湖重又恢复了平静。
捌、
辗转之间,昔日八岁的小女孩如今已是亭亭玉立,但周身却似融了千年不化的冰霜,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清冷。
“姑姑,我和裕枫是真心相爱,请你成全我们。”生平第一次,她如此郑重地下跪。
叶琴的嘴角掠过一丝苦笑,“裕枫?云山派的三少爷,凌宇的三徒弟……柠儿,你忘了,我们是杀手,这一生都不会有爱。”
“姑姑,难道我们真的要在黑暗、孤独中度过一生吗?”少女流露出一丝反抗的情绪。
叶柠并未回应,只将手中的纸条递给了她。
少女疑惑地展开,入目的一刻,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许久许久以后,她静静地抬起头,声音冷冷地传出:“姑姑,从此以后我与他再不会相见。”
叶琴却摇了摇头,“不,你们要在一起,你要同他回云山派,你要和他在北方寒冷的冬季里成婚。”
玖、
云山派创立于北方。北方的冬季寒冷彻骨,而他们的婚礼终将在寒风肆虐的严冬里如期举行。一个是身份矜贵的云山三少,一个事来路不明的叶姓少女,他们的结合与许多年前的一幕暗暗相合。
只是,这一次,叫人绝望。
成婚当日,礼俗格外的纷繁复杂。
当云山派掌门凌宇含着笑饮下新娘敬上的酒时,她知道,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他的笑容尚停留在嘴边,身子已不住地向下沉。他只觉心中绞痛,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酒里有毒。”他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
新郎不可置信地望着新娘,一遍遍地问“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新娘静静地伫立,一言不发。新郎的目光由期盼转为焦急,由焦急转为冷淡,由冷淡最后转为绝望。可是自始至终,她什么也没有说。
“不是她,是我。”蒙着面纱的女子突然走了出来。
“是你?你是谁?”凌宇紧紧地盯着她。
蒙面女子笑了起来,在看不到的地方,带出一片凄苦。“你果然都忘了。那么,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你应该不会忘记吧。”
凌宇大惊,将眼前女子细细辨认。“你是……小琴?”他神色紧张,却暗含着自己亦未觉察的期待。
“不,这个世上,唤我‘小琴’的都已不在了。而你……不配。”她缓缓揭开面纱。
凌宇的心口一阵窒痛,看着她,勉力挤出一丝笑容。“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一直以为与我终生相许的那个人早已在十年前便葬身火海。这么多年,我沦为一名杀手,不过是为了以最快的方式找出当年的凶手。十年来我苦苦追寻,心里唯一的信念就是报仇。到头来却是这样一个答案。凶手一直就在眼皮底下,他改了名,换了身份,风风光光地活在我的眼皮底下。原来所谓的丧夫之痛,不过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叶琴凌厉的目光似要穿透它,“我想知道你有怎样天大的理由要如此恩将仇报?”
“如果我说这只是一报还一报呢?”凌宇的身体虽遭受着千般痛楚,脸上却依然维持着笑容。
酒里的药是至凶的毒,服者有噬心之痛。“血玲珑”的最后一笔交易换来的便是它。此毒名为“母子连心”,服者不会立即死去,而是受尽折磨痛苦至死,中毒者大多因无法忍受而求速死。
叶琴望着他的笑容,神情中有一丝恍惚。
拾、
“我是一个孤儿。许多人成为孤儿是因为被父母抛弃,而我却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了孤儿。也是一场大火,我的家人便在一夕之间都没有了。”他顿住,看向她。
叶琴心里有种莫名的不安。
“灵流轩的那段日子是我此生最为快乐的,可那终究是一个错误。十年前,在灵流轩,我看到了那张此生难忘的脸,那张脸曾在冲天的火光中张狂大笑。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可他也是灵流轩的大师兄。我亲手杀了他,临死前,他却笑着说,他不过是个受命者,下令的人却是灵流轩轩主,我的岳父大人。”凌宇依然在笑,仿佛一切的一切,与他并不相干。
“所以你用同样的方法对付叶家,连自己的妻儿也不放过。”叶琴死死地盯着他。
“小琴,我从未想过要让你死,即便你是叶家的人。至于尘儿……”他突然顿住了声,不再继续。
“你宁愿相信一个仇人的话,也不愿相信自己的亲人。”叶琴悲叹道。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灵流轩能够做主的终究是你爹。”
“若大师兄看到今天这一幕,必定会有报复的快意吧。”叶琴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累,“当年爹得知大师兄因为觊觎江湖上的凌风七剑而火烧凌家后,废了他的武功并把他逐出了师门。你见到他的那次恰是他走投无路重回灵流轩的时候,可是爹毫不留情地将他拒之门外。他定是由此生了怨恨之心,才对你说了那样的话。而你……”
叶琴微微阖起双目,吟叹出声:“即便只是一场错,也终须有个了结。”
银光闪过,倾天剑带出一片血色。剑影里,他似乎松了口气,幽幽笑了起来。
新郎的一声“师傅”未及呼出,凌宇已跌倒在地。
叶琴忽觉凌厉的剑光迅速扫来,新郎的脸已近在眼前。
“枫儿,她是你的母亲。”身后,凌宇破碎的声音急切传来。
时光在瞬间停驻,所有的神情、所有的动作皆在刹那间凝固。
他仰望着女子的脸,说:“小琴,带我去枫林。”
尾声、
云山派有一片不甚茂密的枫林,此时的枫叶已掉光,一张古琴在冬日苍白的天色中静静陈放。
“小琴,为我弹最后一支曲吧。”他按住伤口,勉力倚靠住一棵枫树。
她点了点头,问道:“你要听什么曲子?”
“什么曲子都好,只要……是你弹的。”他看着她,淡笑道。
她想了想,抬起手抚上琴,“那么,便弹一曲《覆水难收》吧。”
“覆水难收……”他轻喃出声,眼神迷离。
苍凉的曲音在静空中纷扬开来。他仿佛看到了漫天的红枫悠然飘落,而那个女子的笑容正如六月的莲花开放。
“那一次……我从未后悔……”他的唇边染上一抹笑意,却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曲子已至尾声,她抬眼望去,依稀又听到了少年温润的声音想起:“小琴,嫁给我吧。”她微微笑了,袖中精巧的匕首滑入掌间,然后她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他没有告诉她,那种毒真的让人生不如死,他宁愿受噬心之痛也不肯提早了断,不过是为了多看她几眼。
她亦没有告诉他,她握着倾天剑刺入他体内,已不再是为了报仇,她只是不想看着他忍受痛苦的煎熬。
他以为她会懂,她亦以为他会懂。
在一场无涯的爱里,其实,他们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