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篇 锁 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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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鸣是个诗人。
虽然这年月诗人已经贬值得和菜市场的烂白菜一个价儿了,但他的确还算个诗人。
诗人的行为举止是正常人难以理解的,所以这位诗人有什么异于常人的举动,也就无可厚非了。知道惠特曼吗?他就是一同性恋。
啊对,忘了交代,小田同志他是个同志。
田鸣喜欢吃酸甜口儿的东西,酸橘子酸葡萄酸梅肉他都喜欢,而这其中的极品,应该算是冰糖葫芦了。
遇见韩烨和糖葫芦那天,天下着雪。
田鸣老远就看见雪中傲立的韩烨和冰糖葫芦,当即惯性作用走了过去。
那天他说了三句话,韩烨到现在还记得:
第一句:“哟,帅哥!你挺帅啊!”
第二句:“这糖葫芦挺好啊!”
第三句:“我多买,你卖我便宜点!”
韩烨记得自己被他逗乐了。
人人都说冬天下雪浪漫,说什么满是雪的世界跟仙境似的,他也曾经那么单纯地浪漫过。
可惜,那是他大学毕业的第一个冬天,站在那样的冰天雪地里,没有温度给他浪漫。所以当看见那火红的一团跟见了肉骨头的狗一样扑过来的时候,他心里还是挺安慰的。
“行啊,”韩烨伸出冻僵的手给他包糖葫芦,“你要几个?”
“一个。”
……
“你一个棍儿上给我多串几个山楂,算我便宜点!”
……
……
第二次遇见的时候,田鸣刚从他干活的地儿赶回来,脑子里的灵感在他加工第二十三根铜线的时候迸发,他打算在第一时间回家记录下来。然后,正好遇见在风中独立的韩烨。
“哟,帅哥!还是那么帅!”
韩烨看着他,感觉脑子里不可抑制地冒出一句句式相似的话“哟,美女!还是这么美……”
“哎,我刚作了首诗,要听吗?”
韩烨的嘴冻得有些不听使唤,张了两张却没发出声音。
“啊!——”
韩烨一头黑线——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天阴了雨不一定会下,咳咳……”田鸣的声音挺大,有幸周围的行人不多。
“咳咳,这是起兴,”清清嗓子,抻抻脖子,“我再来哈!”
“啊!天阴了雨不一定会下
有奶的不一定是妈
警车里坐的不一定是警察
睡在妈身边的男人不一定是爸!”
……
……
“完了?”韩烨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啊,我的灵感就延续到这里。”
……
……
第三次,他们交谈的地点在床上。
那天田鸣没灵感,干到晚上九点多才回家,走到每天路过的巷子口就看见一人儿推着自行车佝偻在墙角,上前一摸,脸烫得吓人,当下二话没说就把那人连车带冰糖葫芦扛回了家。
田鸣武侠小说看得不多,所以他也没有什么“脱光衣服帮某人取暖退烧”的想法,只因为他窝里就一张床,所以没办法,田鸣只能很柳下惠地和韩烨盖着一床被子躺在床上。
韩烨睁开眼睛的时候和众多从昏迷中醒来的人一样不知身在何方,所以当他看见田鸣那张放大的脸的时候,只觉得头疼。
“你醒啦?”
韩烨心一动。
“我给你煮了稀饭,要不要喝一点?”
韩烨觉得自己要哭了。
后来韩烨知道,自己其实哭得太早了,因为田鸣做的稀饭才真的让人想哭……
……
第四次,他们还是在床上。不过位置有了些变化——
上次是一人在左一人在右,这次,是一人在上,一人在下……
身体剧烈疼痛的一刻,韩烨有些茫然,他好像看到又一季大雪冰冷地打在他滚烫的皮肤上,灼出一片片肉红色的伤痕,他疼得想大声喊,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以为他快死了。
此后,韩烨继续卖他的冰糖葫芦,田鸣也仍然满城市转悠——
忘了说,写诗是他的爱好,他的正职是拾破烂。
同居的第三天,田鸣破天荒动笔把他的心声写下来拿给韩烨看,那时候韩烨正忙活着把新进的山楂清洗干净,田鸣就站在他旁边一字一句的念给他听:
“你的心房,我的天堂……”
韩烨的动作停了,一滴清亮的水珠滴进水盆,溅起小小的水花……
……
一个多月之后,开春了,天气渐渐热起来,冰糖葫芦不能卖了。田鸣让他跟自己一起去拾破烂,韩烨琢磨琢磨,还是决定去批发市场进一点小玩意儿卖。
“其实捡破烂也没什么不好,”田鸣的表情很诗意,“既挣了钱,又美化了城市环境,一举两得嘛!”
“我卖东西卖惯了,”韩烨顺手把他翘起来的头发压了压,“还是干老本行顺手。”
他没有告诉他,他已经被一家小型广告公司聘用了,明天就要去上班。
第二天田鸣扛着一包破烂回来的时候,人看起来有点不在状态。
“韩烨,今儿我看见一真人雕塑,”他先看着韩烨的脚,视线一点一点升高,“我见那人特像你……”
“怎……怎么可能?”
“是你吗?”视线停留在喉头的位置。
“你想什么呢?什么真人雕塑?”
“是你吗?”视线一动不动。
“我……”
韩烨有些紧张,也有些懊恼,上班第一天工作内容不是处理文件,而是装扮成真人雕塑——在身上涂满古铜色的混合颜料,连耳缝眼皮也不放过,更让人难堪的是,公司要的,是全裸的雕像……
“你也知道我今天去进货……”
“是你吗?”视线终于又升高,直直地和他的对上。
“是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韩烨被他这样子弄得有点火,声音也不由得大起来。
田鸣又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嘴唇动了动却听不出说些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韩烨呆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一脚踹在田鸣扛回来的那包东西上。
一个多小时后,门锁转动的声音传过来。
紧接着是接水点火的声音,不大一会,水也烧开了。
韩烨大睁着眼睛,报纸糊的棚顶有些凹凸不平的褶皱,一只蜘蛛扯着一根细丝从上面空降下来,却在半路停住,好像被自己的丝捆绑住了。
“哎,出来洗澡。”
……
“你身上涂的那东西烧皮肤,我给你弄了点药,洗洗就舒服了。”
……
韩烨身上有多难受他自己知道,虽然在公司下班的时候已经洗过了,可是直到晚上全身皮肤还是火辣辣地疼,原以为扛一阵就好,哪知道越到晚上越疼,疼得睡不着。
那天晚上韩烨被田鸣按在盆里好一顿洗。因为是全裸上的涂料,很多细嫩的地方都被灼红了,田鸣没再说什么,揉搓的力道很轻柔,后来韩烨干脆澡盆里睡着了。
他今天保持一个姿势在橱窗里站了五个小时,累坏了……
当模特的活儿了完了之后,韩烨就被那个小广告公司解雇了。之后他真的在批发市场进了一批小电动玩具,赶早市和夜市摆地摊。
城市开始规划建设,遣散了当街捡破烂的人群。田鸣失业以后跟着包工头进了市郊的一个建筑垃圾倾倒场,白天照看场地,晚上偷偷挖些钢筋废料,一个月下来,倒比之前挣得还多些。
两个人分开两个多月,入秋了。
这天,韩烨正抱着东西逃城管的追捕,怀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一见是田鸣的号码就立即接起来,那边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喂?是韩烨吗?田鸣出事了!……”
赶到市郊的地区医院的时候,是凌晨一点。
很多小小的白色晶体从天而降——这是今年秋天早早到来的第一场雪。
直到站在急救室外,韩烨仍然有些恍惚,好像站在这里的人不是自己,而此刻躺在急救室里的,也不是那个自称诗人的他……
“这批活儿挺好的,几车建筑垃圾里有不少好东西,田鸣仗着自己年轻,几天几夜地不睡,和我们这几个轮班的一样抢那些钢筋,结果……结果从一个大翻斗上掉下一面大石板……”
韩烨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奇异地没有发抖,更没有哭。旁边的人已经泣不成声,他却只是脸色白了一点,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他那是太想赚钱,累……累的啊……”
韩烨的上身蓦地一耸,说话的人还以为他要摔倒,实际却没有,他还是那么直直地站着,只有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急救室的大门。
“谁是病人家属?!”
一个三十多岁的医生突然从门里走出来,双手手套上全是血,白色的衣服上也是,连口罩上都溅满了血,一冲出门便双目赤红地看着外面的两人。
韩烨身子又是一耸,脸色白得更厉害了,“我……我是。”
“病人整个下半身都被砸烂了,能活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你进去看他一眼吧!”
韩烨等医生和护士都退出来才进去,他的动作很慢,让人觉得他好像并不担心急救室里人的生死一样。
病房里的情景让人战栗,从地面到病床到处是鲜红的血,支架上悬挂着血袋,可是那血还在源源不断地从昏迷在床上的那人身体里流出来——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血呢……
好像有所感应似的,田鸣竟然睁开眼睛,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目光有些涣散,好像全凭一股意志,让自己向着来人的方向拼命地看。
韩烨看到了让人惊心的血,也看到他死白的脸色,身子又是一动,最后才将视线和他的对上。
田鸣的目光终于找到焦距,身子一挣,戴着氧气罩的嘴动了一动,却发不出声音。
韩烨却笑了,他长得好看,笑得也很好看。带着这样的笑容,他走到病床里面的位置,动作缓慢地拿起一把染了血的手术刀。
田鸣眼睛睁得更大了,神色是惊恐的,扎着输血针的手臂几乎要抬起来。
韩烨笑得越发温柔了,他直视着田鸣的眼睛,手中锋利的刀锋在自己手腕上划下浅浅的一痕。
田鸣又是一挣,他的双腿早被石板砸烂了,此时身子却几乎要坐起来!
手臂上的血渐渐和地上的汇到一处,韩烨轻巧地把手背到后面,浅浅地笑了一下。
田鸣看见他嘴唇开阖着,声音很小,却很坚定:
“田鸣,你敢死给我试试!”
说完突然抬头,向着门口厉声喊着:“大夫!他醒了,大夫!”
……
手术进行了七个多小时。
主治医生一直很奇怪,那个叫田鸣的病人原本一直处于昏迷休克的状态,怎么等那个小子进来以后就精神了,看那动作,还一直想往站在一边的那小子身上扑,直到打了麻药又过了十多分钟才消停。
不过后来他知道了,因为手术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直站在一边的人倒在血泊里……
他们一直关注着病床上的情形,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异状。
三个月后,又是一个多雪的冬天。
韩烨在十字路口的路灯下原地跺着脚,还有七根冰糖葫芦,再卖五根就回去,剩下两个,留给家里那人吃。
天晚了,路上几乎见不到行人,一边的巷子口却突然传出车轮碾压雪地的声音。
韩烨嘴角忽然向上扬了扬,抬起头,向那边望去。
昏暗的巷子缓缓转出一架轮椅来,坐在上面的人看见他结了霜的眉毛和眼睫,调皮地笑:
“哟,帅哥,还是那么帅……”
“啪啪啪”的,巷子尽头传来燃放烟火的声音,像欢快的鼓点。
又是一年除夕,明天,就是新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