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燕国公主 第四十四章 素颜(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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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回到了大周宫廷,那是在柳皇后册封仪式的前夜。
“晋城,你……真的决定了吗?”
“是,太妃。等下去……只怕再生变故。”我伏在文贵太妃的怀里,把头枕在她膝上。她年迈的身体上有着檀香的安详味道,叫我杂乱无章的心绪有了一些安慰。
太妃慈怜的双目抚爱着我的脸庞,把我的头捧起来久久地看着:“你孤身一人……哀家怎能忍心?”
“太妃,我意已决,必得是我一个人……也只能是我一个人……我不能拖累您,也不愿牵扯诸位大人……”我的声音里,有满满的凄怆。
太妃抚摩我的头发:“可怜的孩子,你怕吗?”
“是,我很害怕。”我诚实以对,“但是,我不会退缩。明日不管成败,请太妃……都不要出来相助。”
她垂老的泪滴落在明黄色的软榻上:“没有哀家相助,你怎么敌得过柳氏?明日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一定要保你!”
我对着太妃猛然摇头:“不!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子。他是大周的未来。若我明日不能成事,请太妃一定要保护太子,他是母后唯一的希望!”
她的银发松散下几缕,无力地触到我的肩头。袅袅的沉香、声声的更漏里,是我惨然而坚决的声音:“太妃,答应晋城,求您一定要答应!绝不要让晋城……白白地牺牲。”我握紧双拳,手心里全是凄惶的青春。
离开太妃宫中已是夜深,但还有一个地方我想去。那是御前侍卫值宿的外宫寝殿。我知道,今夜裴青正在当值。
鹅卵石的长径上洒满银白色的月光,被枝杈缝隙摇得支离破碎。宫墙上点点灯烛明暗不定,不知替何人垂泪到天明。我悄无声息地踱上石阶。
窗子开着。窗内的少年在灯下独自看书。因是值宿,他穿着盔甲。亮致的银甲包裹住他还略显纤薄的身躯,头上束的绛色额带绣着大周印章。他的神态安详专注,他的眸子柔和幽深,尽染了烛火的迷离。灯影憧憧,落在他身侧所佩的刀鞘上是坚毅的光泽。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独自把风景占尽。
有人影闪动,我连忙隐到树丛后。茕茕而立,我极力压抑的低低呜咽声一点点消融在黑夜里,有前路不明的凄凉。温热的泪滴滑过冰冷的面颊,立刻失去所有温度,变成颗颗冰凌,冷透了心。月色惨白,幽幽四散着惨淡的光芒。宫墙内的树影如无数鬼魅萎败而阴毒,随时提醒我危机四伏。
我不想连累他……我不可去看他……我不能告诉他……
黯淡的月光下,我缓缓离去,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衣角被夜风吹得翩然翻起,身影被拉得又细又长,那么不真实的景象。
那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时光,是我仍冰清玉洁的年华。那个我们同在宫中的最后夜晚,我遗憾没有亲口告诉他:我爱着你。
一切是否还来得及?
骤然转身,我向着青的殿室奔去,藕荷色的长裙飞扬在风里。我猛地推开门,声音里饱含着重逢的激情:“青……是我……我回来了……”
青的银甲怎会这般光亮,灼痛了我的眼,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想走近他身旁,却发现脚被生生钉在了地上。我想对他大声呼喊,却只感觉到喉头的血腥气。
然而青并没有迎上来。他只是远远地坐着,静静地笼在那一团光晕里,遥不可及:“你已经忘记了我们的约定罢?”
“没有……青……没有……我怎会忘记……”
青缓缓立起身向我走来。我在强烈的期待中阵阵战栗。但是,他只是擦过我身边,连一眼也没有看我,就向殿门外走去……
“青——!”
他没有回头,只扔下不带情绪的问题:“你爱上别人了吧?你这样快就变心了……”
我想上前拉住他,却发现手心里只留下一无所有。他的身影越来越淡,淡得让我辨认不清。
别走,我怎么会爱上别人,那一定是,一定是因为……“他太像你了!青,我只爱着你!我永远永远……都只爱着你!”
我突然醒了,发现自己一襟湿凉。
满室灯火。有一瞬间,我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直到我突然看见床前正惊愕地紧盯着我的耶律楚——他……听见了!
他一定是听见了我的梦话!因为他的双眸里,射出的是难以置信的愤怒火焰,竟然……还有深刻入骨的沮丧。
我的记忆顿时全都归来。我正身处东丹啊!我看着眼前坐着的这个人,却只看见扶余城熊熊燃烧的火焰和华阳公主鲜血飞溅的刑场。
什么样的人,可以对自己最心爱的人挥起屠刀?素颜,你为什么还要写“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为什么还要写“奴去也,君自珍重”?
这个女子,我是知道的。她父亲镇西王是我父皇的长兄。小时候她还来宫里与我和仙蕙一同玩过,很柔宛秀丽的一个大姐姐的模样。但是大约五六年前镇西王因卷入一桩谋反案被诛,因此素颜才落得和亲契丹,身死他国的结局。那时,契丹还是大周的属国。耶律隆光不过是我父皇封的汗王。
我的目光一定是黯淡了。因为耶律楚凝视着我睁开的双眸,突然眯起了眼。我发现他不是宫中的打扮,而是穿着黑甲,额头发际还渗着汗滴,头发湿湿地粘在太阳穴上。
四目相对,久久无言。他终于冷声道:“你这咳血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若说是服了牵肠散,一定会引起他的怀疑和进一步盘问。于是我便淡淡地胡扯道:“娘胎里带来的老病根了……不碍事。”
他没有再说什么,立起身,脚步沉沉地走了出去。
外间有低低的说话声。不多时阿君和阿碧拥了进来,眼圈都肿着:“夫人……”我才知道,前日我在震惊中晕了过去,还吐了血,是萧史把我抱回了妃离宫。
“大汗前夜已快马从军营中赶了回来,守了一夜。昨儿个早上去的军营。方才刚回到宫里,下了马就来妃离宫了。”阿碧说。阿君接着说:“夫人咳血之症早该好好看看。你年纪尚轻,将来还要生养。幸好有巫医来给夫人看过了。”
我凛然一惊,忙问:“说了什么?”阿君道:“先头请的是奥姑。胡说什么夫人中了剧毒,要黑山上的蛇毒来解。大汗当时就恼了。那黑山上的幽冥蛇是天下至毒,拿那个来治还有命吗?为了这个差点都把奥姑给杀了。”
为了这个要杀了奥姑,他本来就是这样残暴的人啊!
阿君接着往下说:“后来请的是天福最好的巫医。说是失血症,配了丸药,又施了针。可不,夫人醒了。”
我颓然闭上眼睛,再不愿睁开。
因了我的病,得以整日缠绵榻上,直到巫医说我已经好了大半,也还是懒怠不起。耶律楚似乎很忙,听侍女们说像是回纥那边有什么动静。他有时来看我,我便尽量地装睡。现在的我,实在无法去面对他。
然而终于还是要起来的。拖了一月余,没有再咳血,精神也好多了。耶律楚叫黄总管来问了几次侍寝的事,我总以各种原因推脱过去,他也没有说什么。直到这一日傍晚耶律楚突然召我到军帐里去。
进去的时候他正批阅着厚厚的一叠奏本,眼皮也不抬,扬扬手叫我坐在一边。他只管自己奋笔疾书,我默然坐着,两只手互相交叠。静静的军帐里,只有火盆里劈劈啪啪的暴响声。
火盆里的木炭渐渐烧尽。小厮们又进来换过。等他们退出去的时候,耶律楚终于抬起头说:“你过来。”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垂下双睫。他半转过身子,一手搭在桌上,眼睛并不看我,面无表情地说:“今日又是什么理由?”
他面前摊开的奏本上写了好几个斩字,鲜红的似血一般。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身子不方便……”
他往后靠去,把奏本重重地扔在桌上,震得我浑身一颤:“十日前问你,便是身子不方便……今日还不方便。哪有女子的月事十日未尽的?”
这月事两字从他口中说出,像锥子猛然刺了我一下。我心虚地退后了一步,臊得浑身难受。
他转过头来盯着我,目光严厉,语气有些不耐:“你到底在别扭什么?”
我强作镇定,然而眼眶还是酸疼得像揉进了沙子。
他见我不说话,眼中燃过一把灼热的火焰,像强自按捺着什么,忍了一口气,道:“不许再使小性子。去我宫里,脱了衣服在床上等着。我阅完公文就来。”
我骤然扭过脸,竟像是他第一次逼我侍寝时一般的害怕,还有些微微的恶心。
“……我说过了……今日身子不便……”
他突然站起来,一把捏住我的手臂,扯过我的身子,把我重重地按在面前的奏本上。随着我身体的倾倒,原本高高叠起的奏本哗啦一声全倒覆在地上。
我背脊撞得生疼,忍着泪挣住身子,向他冷冷道:“大汗要用强吗?我自是敌不过的。但是……有什么意思呢?”
他紧紧按住我,语气凶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否则……我不介意有没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