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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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渊喜欢曳喊自己渊,软软糯糯的嗓音,带着那个人特有的温暖。
曳——是那个人的儿子。
“渊,不要哭。”
五岁大的孩子还不能清楚地表达自己希望他开心的意思,当然也无法理解叔叔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表情。他只是看着面前的人眼角蜿蜒出的泪水,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以渊苦涩地勾勾唇角,轻轻拍了拍曳的头,从桃花树下缓缓站起身子,低着头,借着抚落发上细细碎碎的花屑的动作,平静地抹掉脸上的湿意。
晴朗的天气,有微微的风穿廊而过,撩起他纤细的发丝,宛若流瀑。素手红衣,风流婉转,那般耀绝天的地的倾世模样,一如六年之前。
六年,其实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早在很久以前的一个瞬间,他便遗失掉了自己的心,顺带地,也遗失掉了那个张牙舞爪,不知天高地厚的百里以渊。
以渊低头看着手中的白毫,有些失神,他总是无数次的回忆起那些过往的碎片,那些遥远得仿佛不曾存在的过去,以及,永不再现的温暖。
那时候的他,还在不懂得争权夺利的年纪呵,只会傻傻的跟在那人身后,看着他踌躇满志,看着他意气风发,看着他翻云覆雨,看着他权倾天下,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天地至尊的舞台,最后的最后,只徒留自己一人在这万丈红尘沉沦翻滚,再也看不见,哪怕,是一个背影。
以渊苦笑地拍拍脸颊,无奈的想着今日怎的有了这些无用的情绪,一边摇摇头,再一次埋首于那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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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很多年前的春日,那时的天地还是一片祥和。
三月,本是春光明媚的时刻,然而百里府内的书房中却正像是七月的火炉,因为这百里府的以渊少爷正在大发脾气呢!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我要见无!我一定要见无!”以渊使劲地跺着脚闹腾。
老管家急得直擦汗,努力地劝慰道“小少爷,您,您别急啊,无少爷就快回来了,啊!把您累着了我们都担待不起啊!”
而以渊看着老管家苦恼的模样依旧毫无悔改,气嘟嘟的撅着嘴,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到无了,自从上个月他被一张纸条叫走以后。
百里无是百里氏现任家主,官拜一品,掌管兵部,其势力与丞相相当,关系一直处于胶着状态,这回出门就是为了解决手下人与丞相的又一次交锋。
正待准备再次跳脚的以渊忽然感到自己被一双修长的手臂捉住,“无——”欢呼一声,渊飞快的扭过身投入百里无温暖的怀抱,他是真的真的很想他!
“傻瓜!”百里无微笑着宠溺地亲亲渊的额头。
“在家有没有乖乖听话?”
以渊心虚的吐了吐舌头,努力往无身上腻,妄图以此来逃过无的惩罚,因为无走之前说过,不乖乖的就一定要罚他!他可是很怕怕的!
可惜的是,他这个小动作彻底的出卖了他。
只见百里无微微眯起那双长长的丹凤眼,薄薄的唇边也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看见这架势以渊暗道不好,准备脚底开溜,却忘了他现在正在某人怀里这个事实,所以,可怜的小孩只能听着百里无的声音阴恻恻的在耳边回荡“我说过的,你要是不乖就去户部尚书家住几天,还记得么?”
“哇——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呜——我不要去陪月双惜那死小子!”
以渊一边偷眼看百里无的表情,一边努力地干嚎着,想让百里无打消那个错误的想法,但是很明显,收效甚微。
所以现在他老人家现下正蹲在月家的大水塘边皱着脸无趣地扯着长蒿,愤恨地瞪着那个正经八百地拿着一卷诗经面无表情摇头晃脑的月双惜。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月双惜一直在一边絮絮叨叨,挑衅着渊本就濒临边缘的怨气,终于,我们的以渊小魔王爆发了,某人恶作剧般地微笑着,伸手,一推“哗啦——”可怜的尚书府小主子——月双惜,就这么华丽丽的做了荷叶回落汤鸡。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交友不慎,遇人不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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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普通人是‘久别重逢唯有泪千行’的话,那当百里无来接以渊的时候他看到的就只能叫‘泪水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百里无哭笑不得的看着怀里小小的人儿轻轻地皱了皱眉,不过三天罢了,怎么就跟分别了十年八年似的。
其实他也不愿把渊儿送去尚书府的,可是——百里无眼中冷光一闪表情冷凝,在他走的一个月府里竟进了几个有趣的客人,丞相那个老匹夫,哼!若非如此……
百里无慢慢低下头,心疼地柔柔连吃饭也要赖在他怀里的小脑袋,脸上漾出幸福的微笑,嘴唇无声地嗡动着。
“渊儿,我的渊儿……”
忽地听见以渊在叫他,百里无连忙凑近那张正努力吞咽的小嘴。
“无——”
以渊的声音细细的,表情有些踟蹰“我那天听到月双惜那小子念得诗经里有这句。”
顿了好一会儿,他才又扭扭捏捏的开口,眼神左瞟右瞟,声音小的几不可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无,你说我们可能在一起直到变老么?”
看见以渊期期艾艾的眼光百里无有一瞬间脸色煞白,继而很微笑起来。
“当然,我们会的,一定会的。”那模样诚切坚定,更像在说服他自己。
然而忧心忡忡的以渊并没有注意到。
“可是,要是不能怎么办?”
以渊扳着指头细细地数,然后忽然抬头,扁着嘴,眼泪汪汪“无大我十五岁呢!”
百里无忽然笑开,双眼微眯“要真是那样,我便在奈何桥头等你一百年可好?”
“不要不要!”
以渊赶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脸认真地看着那打趣般笑着的人“你只要等我十五年就好!十五年内我定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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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和元年皇宫
“抱歉,瑞王爷,陛下正在试下月登基的帝袍。”
温和委婉的声音阻止了渊的脚步,这是百里无的贴身女官。
“抱歉,瑞王爷,陛下正在用午膳。”
轻柔谦卑的声音阻止了渊的脚步,这是太启殿的御膳宫女。
“抱歉,瑞王爷,陛下正在处理过去的遗件。”
恭敬有礼的声音阻止了渊的脚步,这是御书房的侍卫。
“抱歉,瑞王爷,陛下正在与路将军共用晚膳。”
谄媚讨好的声音阻止了渊的脚步,这是昭和宫的太监。
“抱歉,瑞王爷,陛下,陛下正在……”
娇弱怯懦的声音阻止了渊的脚步,这是兰芳轩的侍婢。
“什么正在!正在!你们都反了是不是!让开!今天我一定要见无!”以渊猛地甩了下袍袖。
他很烦躁,已经好久没办法见到无,今天他一定要问清楚!无为什么不见他!
“嘎吱——”
朱红色的大门微微敞开,斜靠在门边的是衣衫凌乱的百里无。
“你在找我?”
百里无冷着脸,音调低沉平缓,然而在以渊的耳中却扩散成了无比尖刺的声音。他呆呆的看着百里无颈边的红痕忽的没了言语。
大概是注意到以渊的目光,百里无木着表情,伸手随意的拉了拉颈边松垮的领口,以渊却像突然被惊醒一般,猛地抬眼看着百里无,瞳孔幽深,黑得发暗。
似是承受不了那样的目光,百里无微微撇开眼,再一次开口,语气中有着清晰的不耐烦。
“你到底找我做什么?”
“啊,没什么。”
以渊抿着唇,神情苦涩,他勉强勾了勾唇角,继而弯腰向百里无行了个礼,标准完美,状似恭敬。
“臣打扰了陛下的雅兴,罪该万死,愿陛下责罚。”
“无妨,夜已深,你回去吧。”
百里无轻依旧面无表情,他飘飘的开口,眼波流转间竟是满院清辉皆成尘土,连年的繁务让他皮肤变的苍白,在银芒下反射出点点荧光,朱红的折门衬得他慵懒迷人,清雅无限。
然而,这却是渊一生的噩梦,梦中无数次出现的是百里无清冷的声音,它一次又一次在耳边纠缠不去,似要吞噬他早已不存在的心。
“往昔已成烟云,不过是繁花迷梦,你又有什么好执着的。”
兰妃皱眉看着那个远去的身影在陛下说出这句话后微微踉跄,然后匆匆消失在寂冷的夜色里,身旁的陛下那眼神晦深莫测得让她害怕。
可是,那个人的话,她不能不听,那个人要求的事,她也不能不做。
“陛下。”将自己软绵绵的身子靠上身边那个似乎永远不败的山,兰妃娇媚的微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温柔如水“瑞王爷他好生无礼呢!您难道不——”说着,轻轻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百里无阴冷麻木的眼神立刻落在了身边那个明艳玉润的女子身上,他微微开口,声音冷硬,完全不同于刚才的平和压抑。
“把她带到梧桐宫去。”
“陛下!”
兰妃的尖叫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响起“为什么要把臣妾送去冷宫!臣妾做错了什么,臣妾——”
可惜她没机会再继续说下去了,侍卫的动作很快,拉起不断挣扎的兰妃,三步两步跨出了兰芳轩。
转过身,百里无垂手站在兰芳轩的高台,抬头仰望着那盘清冷的圆月,衣袂飘飘,乌发如云,似要乘风而去,然而,那神情却是扭曲痛苦到极致后才有的悲哀与决绝。
兰妃在被拖出兰芳轩后立即停止了挣扎,她紧闭着眼,任侍卫带着自己不断远离,有清泪从那双善笑明眸中流下,低低的喃语从樱唇中缓缓吐出,在浓黑的夜色中谁都听不真切。
“你看,你说的我都做到了呀,你会不会——”
夜还是那么清冷,冷的连空气都冻住,今夜又有什么在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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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大典无比奢华,流苏的金曼笼罩整个大殿,金色的帝座诱惑了多少欲望的野心。
老太监尖哑的嗓音无比刺耳,在某些人耳中那是仙乐,然而对于以渊来说,那无异于地狱的噩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瑞亲王德才兼备,聪慧有礼,特赐江南三省为其封地,即日起程。钦此——”
以渊的脸色一瞬死灰,震惊的眼神毫不避讳直视着帝座上肃穆庄严的王,他高高在上,宛若神祇。
从脚下到帝座,不过五十步,可这沟壑,他要用什么来填补?
“我的无,原来这才是你所期望的吗?将我,就这样——驱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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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嗙——”轰隆的烟火震慑天地,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出欢乐的火光,中秋佳节,天地一片沸腾。
然而安平宫中却是一片惨淡的颜色,安平宫——是皇帝的寝宫。
宫女端着水盆来来去去,错身交叉,走在汉白玉的回廊上没有一点声响。
小太监急急匆匆的奔跑,脚步轻浮,鞋底柔厚,踩不出一点杂音。
一切都是无声的忙碌,偶尔有嘤嘤的哭声传出,但很快又不知被谁压制下去。
侍卫惊慌地冲进宫殿,打断了正在交代什么的太医。
“陛,陛下,瑞王带兵打,打进来了!”
“什么!”
太医睁大了眼,惊得手中银针俱落,可是殿中的另外两个人却像是没有听到般,一点反应也欠奉。
“你一定要这么做?”
这是月双惜的声音,现在的他还透着一股蓬勃的朝气,那是属于年轻的气息。
“我不能见他。”
那人淡漠的语调还是一直低沉得华丽,在空荡荡的大殿中,透着凄冷的寂。
“你想让我来收拾这个烂摊子?”月双惜的声音陡的拔高,带着种质问的意思。
“呵,我知道你会帮他的。”
百里无清淡地笑,脸上苍白无色,他不担心,因为月双惜很好,真的很好。
“真真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月双惜有些狂躁了,他皱着眉,眼神冰冷,愤怒地门而去,顺带地,也提走了那个一直抖着身子战战兢兢的可怜太医。
现在,大殿是真的清净了,空无一人,明明是白天,却点着晦暗的烛火,火光半明半灭,照不亮日光下的阴影。
那个人苍白单薄的如皮影戏上的影子,抬手,仰头,都如那木偶的舞动,虚幻得毫不真实。
微微睁大眼,百里无缓缓勾起一抹笑,他知道他又出现幻觉了,面前明明是以渊那个纤细清伦的模样,凤眸似玉,瓷肌如雪,**轻舞,飘摇出漫天桃花,粉透如云,一旋一转间,天地为之失色。
“渊儿,我的渊儿。”
他抬起手,努力的伸向前方,想要触碰那个梦中的人儿,指尖微颤,渐渐不听使唤,他的渊,好远好远。
有清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百里无轻轻的垂着头微笑着,笑得苍白而忧伤,仿若诀别。他,又看到渊了,他的渊,艳若桃李,他的渊,矫若朝阳,那是他的渊啊!他今生今世都不愿放手的人呵!
只愿再见他一曲霓裳,只愿再看他微微脸红的模样,只愿再听他说一句‘我们永远都不分开’,真的,再一次就好。
空茫的眸子渐渐灰暗,消失了那星子般的亮,双眼微微合上,像是关闭了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苍白的手无力的垂下,青筋盘桓,朽若枯骨。
他只是静静的躺着,手指微蜷,平和安详。这个睡着了的人不是那个睥晲天下的王。
蜿蜒的红蔓延开来,浸透了层层的帷幔,有鲜红的丝线顺着冰凉的床柱盘桓而下,每一缕都是绝望的思念。
这就是以渊进入安平宫所看到的景象,那个枯柴般的人是谁?不是他对不对?那手上的红痕是什么?他看不见!他什么都看不见!
天旋地转,这是梦,这一定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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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过来!你醒过来!你看你得天下现在都在我手中了!你为什么还是不看我!为什么!”
“百里无!你看看你的天下!你要死是不是!我就让你的天下去陪葬!你听到没有!”
“百里无,我求求你,你醒过来好不好,你的天下,我还你可好?你醒过来啊——”
悲愤的尖叫响彻尘宇,那是受伤的兽在悲鸣。
“你说过的,你说你不会离开,你,又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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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红交织的大殿,漫天都是喜洋洋的红云,这是泰和三年的傍晚,长和帝,君临天下。
以渊神色空茫的看着广袤的天地,那模样,带着未曾涉世般的茫然,倾世绝艳。
“这天下,我想要的只有你啊。”
没人听到的喃喃的语调低缓温柔,似在对情人述说,可是那张脸,眉峰微蹙,悲哀的快哭出来。
金红的衣料像漫卷的舒云般披散开来,衬着微红的天空莫名惊艳,乌黑的发被金冠束住,微微飞散,衣袂飘飘,他是高高在上的神祇。
以渊看着女官手中的孩子表情冷凝,眼神冰冷,这是兰妃的孩子,兰妃,难产已死。
“哈!用这留着我真是个好主意啊!可是无,不要想舍下我!十五年!十五年内我定来找你!”
脚下匍匐的是万千的臣民,他们听不到王的话,也看不到王那毫无喜色的脸。
他们只是按着程序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