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前几天，方格的外公打来了电话，接过电话的瞬间，方格微微愣了愣，他似乎很久没有想起过外公了，也没有打个电话问候一句，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老人家仍然是那道威严冷峻的声线，他是来替林凤红当说客的。
    “回去吧，这么大了，该回去看看。”
    方格捏着话筒的手直发白，他低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沉默不语。
    那头半天不见方格的回应，又加重了语气：“那是你亲爸亲妈，跟你自己的爸妈置啥气，你看家里就你一人上学，你弟你哥都不读了，你上大学还要你爸妈出钱呢，回去给他们烧烧饭洗洗衣服什么的，把你生出来，你也该敬敬孝道，书不是让你白读的。”
    方格感觉到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就像卡了根鱼刺，卡得人直发疼。
    “我上学的钱可以自己挣。”他听到自己低低回了一句，“外公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先挂了。”
    “你敢挂一个试试？”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吓得方格一哆嗦，话筒脱手而出磕了一下墙后便顺着直直垂挂了下来，“方格？方格？……”
    电话里仍然在说着什么，方格却是没有了再接听的勇气。他又想起来小时候那群亲戚，那群嘴里总是在数落他嘲笑他的亲戚，眼前闪过很多片段，缩着脖子埋头扒饭的他，握着笔双手颤抖的他，贴着墙根走的他，俯首垂眸躬着背的他……偏偏他是个做不到左耳进右耳出的人，他们说过的每一句伤人的话都仿佛印记般刻在他的脑子里，他害怕，他难过，但是没有人在意他的那些心理活动。
    一只手伸过来接起了那摇荡的红色话筒，一声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喂？方格这会儿有点不舒服，没事的话，这边先挂了。”那边似乎还在说着什么，方格从来没有发现，原来外公竟然这么能说，袁宋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揽过不断颤抖的方格走到了床边，摁着他的肩膀让人坐了下来。
    原本他是在厕所里，大夏天的中午原本有午休，但是快要考试了，大家回了一趟寝室后，就又匆匆去了教室，寝室里只剩他们哥俩。
    门开着一条缝，走廊外时不时有人跑过，传来几声声响，袁宋走过去关上门又顺势锁了。
    “哥？”
    明明是炎炎夏日，方格却止不住地打冷颤，他的两片唇瓣不停抖动着，鬓角两滴豆大的冷汗悄然滑落，他双手紧紧抱在胸前，脑袋无意识地摇晃着。
    “哥？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告诉我哪里不舒服？”袁宋被他哥吓住了，怎么接个电话就这样了？他用拇指轻轻抹掉他哥脸上的汗珠，手背贴了贴他哥的额头，不仅没有发烧，竟还有点冰凉。
    他俯下身蹲在他哥面前，两手不断在方格胳膊上搓着，“哥，是不是冷啊？你身体怎么这么凉？啊？哥，你别吓我……”出口的话不觉间带上了一丝哽咽。
    方格的眼神涣散，他听到了袁宋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响起，也听出了方格话里泄露的担心，但是他控制不住他自己，眼前还是那些闪过的片段，大舅瞪着那双牛眼凶狠的样子，二舅翘起二郎腿无视他，小舅指着他冷嘲热讽，姨妈们扯着大嗓门指责他，外公的一脸冷漠与疏离，还有林凤红的厌弃……
    是不是不反抗，他们就会越卑劣？是不是一反抗，他们就会越暴烈？
    这些年虽然已经离开他们，但是那些事仍然像被烧红的铁片深深烙印在他的骨子里，让他深陷泥淖，自卑孤僻，即使他学着大人的样子，努力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这次太严重了，就像长期服用止痛片却在一瞬间发生了反弹，产生严重的副作用，那些被压制在心底的东西，是一个长久的隐患，如果无法解决，那他方格这辈子都要活在那里，无论走多远的路，去过多少地方，看过多少风景，见过多少人，还是会一样自卑，还是会一样束手束脚，还是会一样怯生生。
    “哥，别怕，别怕！”
    袁宋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唤着他，那双温暖的手将他紧紧抱进怀里，不断摩挲着他的背，安抚着他不安的心绪，他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努力调整呼吸，慢慢的，他的视线开始回笼。
    “宋宋？”他抬起头看着袁宋那一脸的忧心忡忡，努力咧了咧嘴，却不知他那唇瓣毫无血色。
    “宋宋，我冷，我想睡会儿。”说着，他将额头抵在袁宋的怀里无意识地晃了晃，分明是一个撒娇意味十足的动作，只是袁宋这会儿全身心都担心着方格的身体状况。
    “哥，哪儿不舒服你告诉我好吗？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方格一把抱住了袁宋的腰，“我没有生病，你让我睡会儿吧，真的，我知道自己的情况，这会儿好多了。”他睁圆了那双大眼，做出一副让人信服的模样，身上的寒颤已经减轻不少，他知道，那只是心理阴影投射到肉体上的一种生理反应，过一会儿就好了。
    “好吧，那我陪你睡会儿。”袁宋蹲下身欲伸手脱方格的鞋，方格有些不好意思，他偏了偏脚躲过袁宋的手，却被袁宋一把抓住了脚腕。
    “乖，脱了赶紧睡会儿。”那哄人的语调听得方格直烧耳，他撇撇嘴盯着袁宋头顶的发旋看着，也不知道谁才是哥哥。
    他怔怔躺下身，身边的人也跟着躺了下来，拉过薄被盖在方格的身上，抬眼看了看，又好像不够，索性将方格连人带被整个抱进怀里。温热的呼吸打在方格的脸上，这冷热交替的感觉着实不好受，却突然激起了方格某方面的记忆。
    他轻轻捅了捅袁宋的腰，小声说道：“宋宋，你别这么抱着我，咱俩还没在一起呢，约法三章还是要遵守的。”
    “你都不舒服成这样了，还管那些有的没的！哥，你说你一天天的，脑子里都在担心些啥呢？”
    啧，这死小孩儿，倒教训起他来了。方格转过脸用后闹勺对着袁宋，闭上了眼。他莫名感觉到不管有没有在一起，自己已经被他吃的死死的了。
    这种强烈的心绪波动是一件耗神的事，都说人最大的敌人就是他自己，这句话确实没错，光是控制他内心的恐惧与战栗就花去了他大半的精力。没一会儿，他就沉沉睡去。
    袁宋抬起脑袋瞅了眼他哥，慢慢呼出一口气，他盯着上头的木制床板，开始陷入沉思。
    期末考试结束，袁宋想带着方格一起回家，方格沉默良久，还是拒绝了。
    他还是选择了听话，回林凤红那里。
    走前的那一夜，无论方格对袁宋说什么，袁宋一句话都没有回应，他好像在和他置气，又好像是在和自己生气，说到底，他还是没有办法帮方格解决这一切问题。睡觉的时候，就跟煎鱼似的，来回翻着面儿，整个床在那里嘎吱嘎吱晃动，方格愁得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直叹气。
    可咋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