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是深夜，下了一天的雨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水汽蒸发的凉意在夜色里蔓延，借着檐下垂挂的灯笼将这份冰冷和着无措张贴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殷惜言站在角落里冷眼注视着一切，从与父亲的那一次争吵后，她就像在这个家里彻底的失去了踪迹，整日里闭门不出，美名其曰她要绣嫁衣，连父亲出发的前一晚亲自去她的院子想好好道个别，父女和好，也在她“我已睡了”的四个字里无疾而终，此刻她站在那，就像在看着一场由陌生人演绎的闹剧，疏离淡漠，甚至在眼尾里可见压不住的嘲弄。
    可惜现场没一个人注意到她的神情，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屋内，直到看见两个老者带着满脸的汗水疲惫地从里面走出来，殷恒言先所有人一步迎了上去：“两位大夫，内人如何了？”
    孙华抹了把汗水直截了当：“大人放心，少夫人和腹中孩子已经平安。”
    一句话让在座的所有人发出舒心的欢呼，陆临泽惴惴不安的心在此刻也放了下来，见大哥在向孙华李酉两人继续讨论妻子的情况，他不好上去多嘴但此刻也终于让他分出心神问出了今天里困扰到现在的疑问：“为什么我一直都没看到谷妈妈？”
    旁边的内院管事妈妈回了一嘴：“谷妈妈今天倒在了厨房里，到现在都没醒呢？”
    “什么？”陆临泽被这个回答炸得脑袋都嗡了，他一下子把大嫂险些小产跟谷妈妈在厨房晕倒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谷妈妈在厨房晕倒，大嫂的药里被人下莪术，你们从一开始没想到是人下毒吗？”
    管事妈妈被陆临泽突然拔高的声音吓得说话都结巴了：“没、没想到啊，谷妈妈从去年开始就时不时偏头痛，药也吃了，针灸也扎了，一直没什么效果，有时候也会突然晕倒，今天夫人只当是老毛病犯了，只不过……”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到现在都没醒。”
    陆临泽的心像是被什么浑浊的布蒙上，有隐隐绰绰的光漏进来却又看不见外面的景色，北山上突然出现的男尸，家里父亲离开后陡升的变故，陆临泽觉得连那点光都开始要被遮蔽住了。
    “李大夫，你刚刚说什么？”另一边大哥突然的颤音拉回了陆临泽的注意力，他听到他大哥好似在复数着孙太医的话：“你是说，我的孩子……”
    李酉的脸上是为难的踌躇，还是孙华把话头接过去回答：“就如方才所说。我跟老李也在屋内和老夫人说清楚了，少夫人体质弱，莪术凶险，能保住孩子多亏了老李在我来之前拼尽了全力，但是，药性已经在体内生效，强行保下的孩子，谁也不能保证以后能否健康发育，出生，然后长大，他可能会在未来的几个月里出现各种问题，也许他平安出生了，但是身体还有大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都是说不准的，而且经此一事，夫人的身体还能不能生……”
    孙华的一席话令殷恒言陷入了彻底的沉默里，明明院子里花草繁盛绿树成荫，不知名的虫子躲在草丛的缝隙里歌唱，一片夏日夜空下的悠扬盎然，可是这个身姿挺拔的男人却像是一下子周遭的繁盛压垮，成了黑夜墨绿色树影下一只缩在角落里蛐蛐的虫。
    陆临泽脚步轻缓地走过去，“没有其他的补救办法吗？”
    孙华与李酉互相看了一眼，沉默半晌才回答道：“身为医者我们自然是希望每一个患者都能健康，但我们只能尽人事。”
    像是被夜里的风吹得有些冷，殷惜言不自觉笼紧衣襟，心脏不受控制的突突跳动，按在胸前的手好像都能感受到掌下皮肤被顶起的弧度，她突然有些迷茫，一开始的不耐烦在此刻突然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片白色呈现在自己眼前，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带着萱草从一众人群里悄然退出消失在黑暗中。
    “孙太医，我送你回太医院吧。”将军府的正门处，等候在一旁的两匹马不耐烦地原地踢腿，好像在发泄大晚上还要工作的怨念，陆临泽身上还披着从东宫回来时陈昭送到他手上的凫羽氅，头顶的光芒落在这件没有一丝杂质的羽氅上，衬得陆临泽整个人如朗天明月，灼灼其华。
    “不了，不了，太晚了我就不回太医院了，既劳烦陆大人你，入城时还要被守卫盘问麻烦得要命。”
    “那太医若是不嫌弃可在府上……”陆临泽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孙华摆着手打断，他哈哈笑着指了指身边的李酉：“去我老友那对付一晚就是了。”
    “谁跟你是老友。”李酉白了他一眼，跟陆临泽作揖告别，转身跨上其中一匹，但并没有立刻动身，嘴上说着狠话身体倒是实诚。孙华望着那方向嘿嘿一笑，转头转换正经神色对陆临泽说道：“少夫人的情况，我们也很难受。行医一生，治愈者繁多，然，无奈时更多。还望陆大人回去好好劝劝老夫人和殷编修，放宽心，相信一切都会变好的。后面若有其他事，尽可来找我。”
    “有劳孙太医了。”陆临泽仔细叮嘱家仆好好把两位大夫护送到家，便目送着两人离开。马匹的踏过青石板铺就得路，在寂静的深夜发出清脆到震耳的声响，李酉斜觑了身旁与他同行的孙华，没好气地说道：“要回去滚回你自己的家，我的小医馆可住不起孙太医您这位大佛。”
    “太远了啊，都在永安街了，到家了，天都亮了又得进宫。我就跑个来回是打算给自己锻炼吗？”孙华夹紧马肚靠了过去：“老友这么说就自谦了，你那医馆可藏了不少宝贝啊。”
    李酉一下子警铃大作：“你又去我医馆淘货？”
    “你说你收藏的那些药就想着给需要的用，结果吧到头来呢，这刁钻古怪的药也不是谁都适合，这刚好，太子妃殿下如今有孕，你的药刚好合适，这不也是应了你的心意，药给合适的人嘛。”对于孙华的解释李酉不屑一顾，他讥讽着：“太子妃不用这药，也有其他的稀世药材供她选择，拿着我的东西献着你的人情，巴结着这些高官贵族，孙华，你巴结这么多年，你不还只能买个永安街的小房子吗。”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咱俩半斤八两好吧。”从他选择入太医院只给贵人看病，他跟这个几十年好友见面就没什么温情时刻了，“我爱慕虚荣，巴结权贵，结果老寡头掏空口袋才买了永安街的一间小房子，你倒不虚荣，娶妻生子，结果医馆至今还是租的，儿子的彩礼钱都拿不出来。咋俩各有各的不幸，大哥不说二哥了好吧。”
    被孙华如此的厚脸皮言论噎得差点穿不上气的李酉，扬起拿着马鞭的手指了对方半天，也只得认输离他远远的。
    这交怎么就绝不掉啊！
    就像没看见李酉的郁卒，孙华频频看向身后已经淹没在黑暗里的殷府，嘴里发出啧啧叹气：“看到陆评事身上的那件斗篷了吗，太子殿下送的，听说是用天鹅的羽毛织成的，雨水落在上面直接顺流而下，半点不沾，今天算是见着了，好看，真好看。难怪人人都夸太子殿下宽厚仁和，这么珍贵的衣裳说送就送了。”
    李酉也回头看了一眼，回转的目光从身边的孙华身上快速略过，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算是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