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刀剑风流》 第九章 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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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笔峰,儒门天下。
高崖临水,深谷流泉,嘉木繁荫,芳林匝阶,春鸟夏蝉,鸣声相继。
一排简单的小竹屋,坐落于玉笔峰南侧,离儒门六艺馆有半里之遥。
竹屋内的摆设十分简约,不外一桌一椅一床一柜,而最醒目的是靠墙立着的一个未曾髹漆的大架子,架子上陈设着丝竹管弦各种乐器,以及各类乐谱书籍,显见主人是个精研音律之人。
今日,一向清幽的小竹屋迎来了一条活泼的身影。
“南宫师傅!”霍青鸾推开门,屋内无人,但透过窗子她已看见小竹屋后一个蓝衫的背影。青鸾暗自一叹:“哎,又在种花了……”
竹屋的后面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坟茔,一打开窗就能瞧见。
坟前草青青,修剪得很齐整。坟头和周边上都种着花,因此并不显得特别孤单凄清。
这坟茔却很奇怪,虽然有人天天打理,但无论种多少花草在这上面,却永远都无法成活。
但照看此墓的人,也就是这小竹屋的主人,依旧不倦不舍,一年四季都在这坟头上种着花。枯了再栽,栽了又枯,经年一日。
这人正是儒门天下五音馆的馆主——南宫采岚。
这座坟茔里埋着的是他已去世的妻子。
青鸾从没有见过这个师娘,因她来到儒门时她已过世。但她听说师娘也是儒门的弟子,在南宫采岚还是学生的时候,两人便已情投意合,互许终生了。后来南宫采岚通过六馆会试,成为了当时儒门历史上最年轻的馆主,两人也如愿共结连理,鹣鲽情深。
但不知是否是上天太过嫉妒这对人间佳侣,之后没多久,南宫采岚的妻子竟离奇过世。许是怕伤心,南宫采岚很少在人前提及他的妻子,但青鸾约略可猜得那定是个聪慧娴雅的女子,要不然又怎能令她风姿过人的南宫师傅如此念兹在兹,无时或忘?
土坟边,南宫采岚埋首种花。昨天种的已经枯萎,他小心地清理掉,种上新的。种完了,他就坐在旁边,静静地想心事。
“师傅,茶。”一旁的一双手递过来一杯热茶,南宫采岚这才回过神来。
“哦,是青鸾。”他抬眼一看,不禁微微一笑,接过茶盅。
茶盅下还垫了一块小小锦帕,蓝色缎面上绣着白色云朵,就像天空中飘着云彩。垫上这样精巧的小东西,捧着茶盅就不会烫手,这是青鸾特别为他缝制的。小丫头一向心思细腻,讨人喜欢。
南宫采岚揭开盅盖,浅浅地呷了一口。
青鸾看着他喝茶,心中每每都有一种平安祥和的感觉。
在青鸾眼里,她的这个南宫师傅永远温和安静,静得就像他身上的这一袭蓝衫,带着点儿寂寞、出世,和一丝她也说不太清楚的,深不可测。他年纪并不大,却对世事看得很淡,除了在馆中授课之外,很少过问其他儒门事务。犹其在妻子过世之后,他变得更幽静,每日最常做的事,除了看书与摆弄乐器,就是像这样在这坟边种花莳草。
“无事殷勤,必有所求。说罢,什么事?”南宫采岚端着茶盅,轻抿一口,笑看着她,目光中透着温柔。
青鸾一下夺过他手里的茶盅,一撅嘴佯嗔道:“青鸾一心侍奉师傅,反被您说成功利小人了。好吧,下次您让容怀、心砚他们泡茶给你喝好了。”
南宫采岚一拍她脑袋:“鬼丫头,下山一趟愈发长了鬼灵精了,越来越没大没小。”
青鸾吐吐舌头:“青鸾也只敢在您这儿没大没小。”
“确是我把你给惯坏了。明儿我必跟门主讲,下次决不放你下山去了。”南宫采岚好整以暇地道。
“别!”青鸾忙双手恭敬地将茶盅奉还,讨饶道:“青鸾保证以后都老实了,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青鸾还是实话实说好了,今天来的确是有事求您啦。”期期艾艾半晌,她终于自背后抽出一支箫管,道出今日主旨,“师傅您教我吹箫好不好?”
南宫采岚一愕,有几分意外,从头到脚地将她打量一番,好像打量一个才新收的学生。
青鸾脸一红,低下头,声音里也溢出羞涩:“我身上又没长花,师傅您怎么这么瞧人家?”
南宫采岚摇头:“我只是奇怪,平日里教你习会儿琴,你尚且推三托四地不肯上心练习,今儿个怎么这么改了心性了?”
青鸾脸更红了,低声道:“师傅您别问了好不好?您就教教我吧。”
看她神情,南宫采岚忽而有些了然,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他哈哈一笑,漫声吟道:“‘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鸳鸯二字怎生书?’原来如此。”
青鸾一跺脚,薄嗔道:“南宫师傅你取笑我!”
她这一嗔,更坐实了南宫采岚的猜测,于是笑看着青鸾,眼中含着打趣:“出了一趟山门,连青鸾丫头也怀春了。”不仅啧啧道,“往日儒门那么多年轻子弟你都瞧不上,这一回倒不知是江湖上哪位少年侠士让你意动了?”
见瞒不过南宫采岚燃犀竹照的锐利眼光,青鸾索性大方起来,她晃晃手中的箫,神秘地道:“箫者,萧也。”说着,少女的双颊泛起如牡丹花汁晕染开般的酡红。
南宫采岚也不追问,只道:“要我教你吹箫也无不可,只要你肯安心地乖乖留在我身边学习,别到处乱跑,我保证你很快就能学会。”
青鸾分辨道:“我哪有到处乱跑!”
南宫采岚指了指她的绣鞋,鞋面上不知何时沾上了些黑红色的泥土。“这红泥只有皇甫啸岳旧居附近才有,昨夜又刚巧下过一阵雨。你昨夜去过那里了吧?”
南宫采岚的眼光一向洞明犀利。青鸾见瞒不住,只好照实招了:“是,学生昨晚是偷偷到过皇甫师傅的旧居。”说完一闭眼,就等着一顿骂。
南宫采岚却略有所思地浅浅了口茶,神色不变地问:“皇甫师傅死后这些年,那地方已很少有人去了,你去作甚么?”
青鸾同南宫采岚素来亲近,在他面前也向来无话不说,于是她大着胆子道:“因为学生觉得,当年杀害皇甫师傅的真凶并非仲羿,皇甫师傅的死恐怕另有隐情。”
南宫采岚闻言,却一拧眉,略沉下声:“隐情?什么隐情?”
青鸾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学生昨夜才会夜探皇甫师傅的旧居,想去看看里面会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的。还有,我总觉得这一次欧阳师傅和百里师傅被杀的事情不那么简单,诸葛明海居然是易水楼的人,他怎么会是易水楼的人,他杀人的目的又是什么?说不定这其中还隐藏着什么重大的秘密……”
说得正起劲,南宫采岚忽然“啪”地重重一合茶盅盖,将她吓一跳。青鸾这才发现南宫采岚脸色早已转青,正目光如炬地盯着她,神色是从所未见的严肃。
“这些话是谁跟你提的?”南宫采岚的一向温和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厉色,沉下声道,“是你口中那个姓‘萧’的人么?”
青鸾低下头,缄口不言。她不能否认,否则就是瞒骗师长。可她又怎能承认,道出自己和邪道天宫的大人物萧夜雨在深山独处一宿,还相谈甚欢。青鸾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南宫采岚却根本不需要她回答,已径直道出:“据说此次从傀儡山庄脱困的除了三教之人外,还有邪宫的人。你口中的萧某人我大概也能猜到是谁。吾儒门之事,又何容邪道之人置喙。”他肃色道,“皇甫师傅的死因早有定论,这种事也不是你一个小妮子可以插手的,收起你的胡思乱想。还有那些疯言魔语,今天我就当没听到,你也绝不可再向第二人提起。从此起,哪里也别乱走乱跑,明白么?”
青鸾不服气,提了提嗓子道:“都说‘觉悟由旁喻,执迷由当局。’身处其中的人或许反而看不清事实的真相。但是师傅您从来眼明心亮,青儿也最信任您,所以今日才敢跟你说这事儿,因为青儿不相信你也认为皇甫师傅的死没有任何可疑之处。皇甫师傅是死在神羿馆的绝技‘七星射日’箭法之下,但会‘七星射日’箭法的未必只有仲羿一个人,门主他说不定也……”
“住口!”南宫采岚猛地喝止她,温润醇和的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怒容,“你可知你在想什么说什么?居然说出这种大逆犯上之言!简直无法无天!此刻起,我令你立即到‘思齐堂’自咎悔过,另罚抄十三经各十遍,没有抄完一步也不准离开。”
青鸾没想到师傅会发这么大的火,顿时红了眼圈。她并不想惹南宫采岚生气。自进入儒门以来她虽然常常爱罚,但挨南宫采岚的罚还是第一次。
就在此际,却忽然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中气饱满。“采岚何在?”伴随出现的是两条昂首阔步而来的身影。
来者是一个中年人和一个老者。老者眉鬓皤然,肌体红润,手抚三尺长须,甚是慈眉善目。那中年人更是眉目轩朗、气宇卓然,目中精光内敛,不怒自威。
青鸾透过窗牖见到这两人,吓了一跳,忙不迭绕过竹屋上前见礼。
南宫采岚也忙整衣而至,恭敬一揖:“门主与司徒先生亲临寒舍,采岚有失远迎,失礼之至。”
这老者是九畴馆馆主司徒靖涛,中年人则正是儒门门主卫长雪。
青鸾心下暗惊,他们何时走近这小竹屋的,自己竟全然不知?也不知方才自己说的话他们听去了多少,不由担忧地偷觑了南宫采岚一眼。南宫采岚却正道:“小徒顽劣,目无尊长,学生正欲好好训教一番,免教她日后益发的无法无天。方才一时失礼失态,让门主和先生见笑了。”
卫长雪“哦”了一声,颇为好奇:“这丫头做错何事,竟让你这般光火?”
“这……”南宫采岚一时语塞。
青鸾一个机灵,忙捧出竹箫道:“禀门主和司徒师傅,方才先生教徒儿吹箫,学生不肯好好学,还使性子顶撞了先生几句,先生这才动气。”
南宫采岚横了青鸾一眼,趁机斥道,“小妮子多嘴,还不速去领罚。”
青鸾机巧,忙低垂了眉眼应声离开。
司徒靖涛笑道:“能把你惹火,这青鸾小丫头也算够本事的。以你八风吹不动的性子,我还以为就是一把火烧掉了你这竹庐,你也不在意呢。”
南宫采岚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温润:“司徒先生说笑了,是采岚管教无方,致令弟子有失体统。”
卫长雪望着青鸾的背影却说了一句:“这丫头虽有些脱略,倒是与众不同。”
南宫采岚闻言,眼底流转过一丝警色,但只短短一瞬,又换成了春风般温和的笑意,将卫长雪和司徒靖涛迎入小竹屋。
儒门天下经傀儡山庄的重大变故后折损甚重。原本六位馆主,如今只余下南宫采岚、司徒靖涛和上官初云三人。三位身故的馆主当初在离开之时也并未曾交代下各自的继任者,因此遴选新人的六馆会试势在必行。
但儒门要面临的问题,恐怕绝非选拔三位新馆主这么简单。卫长雪和司徒靖涛正是为商讨儒门今后之大计而来。
卫长雪不愧一门宗派之主,气若山岳。儒门中出了易水楼的杀手,江湖中针对儒门和他卫长雪的质疑声已然四起,此次意外身亡的百里飞烟与欧阳胜天更是他最得力的两个弟子,卫长雪却依旧安之若素,不动如山。他巍然而坐,一身衣袍连折痕也不见一丝凌乱。
“六月初六,六馆会试迫在眉睫,采岚你有何建言?”卫长雪开门见山,言简意赅地一问。
南宫采岚若有所思地沉吟半晌,方道:“六馆会试一向由六馆馆主和门主挑选新任馆主的人选。采岚虽忝为六馆主之一,但资历尚浅。初云任教神羿馆日子也不久。若我二人参与评骘,只恐有人难以信服,但若不参加,则担当甄选之任的人选尚缺,所以不才以为这次会试可否破例邀请碧海梵天的妙法大师与太一道宗的天机道长共与议评?两位前辈德高望重,与吾儒门又有深交厚谊,定不会推辞。只是此本儒门内务,采岚不知这一提议是否唐突。”
卫长雪颇为赞赏地点头:“吾本正有此意,但六馆会试乃儒门大事,故请二位共与参商。所幸方才司徒先生也同意了此项建议。担当甄选之人,除了佛、道两位掌门外,吾已派初云前去襄请织梦夫人前来。”
织梦夫人?南宫采岚心下略惊。当年前任门主上官卿迎娶织梦夫人时,南宫采岚尚年少,但那女人的容貌气质,却令他印象深刻。这绝非是个普通的女子。这个女人再临儒门,又会为这场六馆会试带来何种变故?
南宫采岚若有所思,幽深的眼内光芒流转。
但卫长雪并不多提此人,只接着道:“眼下鬼门重出,邪道天宫又欲与凌霄阁联姻,武林局势纷乱堪忧。司徒先生更向吾提议,借此六馆会试之机,吾儒门可向天下各大门派各路豪杰发出英雄帖,相约共聚玉笔峰商讨应对邪道之大计。”
司徒靖涛接口道:“吾等借此时机广邀武林同道,一者可昭本门六馆会试公正严明,绝无徇私舞弊;二者可向江湖同道彰示儒门除魔卫道之决心;三者更可与英雄商量出个共同对付鬼门和邪宫的法子,万教一心,共灭邪魔。”
广发英雄帖?南宫采岚眼内再度闪过疑惑思量。看来这次的六馆会试,绝不只是六馆会试而已了……但他依旧不动声色,唇角含笑地附和道:“二十年前,正因武林各派一团散沙,才致使鬼门有机可趁,祸事蔓延。如今乃非常时刻,吾三教绝不可再重蹈覆辙。先生思虑果然周全,如此一举三得之举着实甚妙,采岚这边一切都听凭门主与先生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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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卫长雪与司徒靖涛后,南宫采岚又独自一人坐在小土堆旁,捧着茶盅对着坟茔轻声而语。
“慧儿你也看见了。青鸾这丫头性格倔强,又太有主见,怕是连我也管不住她。以这孩子的聪慧,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可我却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只眼下的情形,她的聪明恐会为她招致杀身之祸。”他深深一叹,“我南宫采岚孑然一身,唯剩下这么个让人操心的丫头放心不下。青儿她自进入儒门起就跟在我身边了,连她的名字也是我为她取的,这些年我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她若犯险我又怎能弃她不顾?慧儿,你说呢?”
他目光低垂,盯着手中的茶盅,心思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猛地,他目中锐光一透,“慧儿,就算要赌上一切,我也要保全她,决不让她步你之后尘!”
他霍然长身而起,负手而立,遥望天际。天际已有一片阴云渐渐压来。
“山雨欲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