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说穷有穷乐子，那他一定是还没有穷到家。
    穷人是没有快乐可言的，当你手里的铜子还不够买半个馒头的时候，你笑起来一定比哭还难看。
    不过世上的事都有例外，比如吴空空。
    此君刚被人从四海赌坊里赶出来，身上连半个馒头都没有，输地精光光赤条条的只剩了一条裤衩儿。不过他依旧很开心。乘兴而来，尽兴而归，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其实两个时辰前他并没像现在这么穷，他兜里的钱至少还能去女儿坊逛上一圈半圈，找个漂亮姑娘春宵一宿。可是这位仁兄不爱姑娘只爱赌钱，于是两个时辰后，他就只剩下一条裤衩儿。
    吴空空倒不似别的无赖赌棍输光了便骂爹喊娘的，只要赌得痛快，输点银子又何妨？虽然是有点心疼，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他拍拍屁股，哼着小曲儿仰首挺胸地从四海赌坊里走出来。输人不输阵，输钱不输气，是他做人的信条。就算光着膀子他也走得大摇大摆的。
    当然了，他的潇洒是有原因的。原因之一，是因为他有一个有钱的朋友。他的这个朋友姓宫，名雨，人称江南公子雨。金陵宫家是江南的名门望族、首富之家，而宫雨就是宫家的少主人。
    可惜吴空空的这位有钱朋友现在却不在他身边。
    他的这个朋友天性博浪风流，又行踪不定，如今不知正躺在哪个女人的温柔乡里逍遥快活呢。
    这原因之二，便是他吴空空本就是个神偷，江湖人称“妙手空空儿”。他上偷过碧海梵天主持大师的佛念珠，下偷过丐帮总坛供奉了百年的金饭碗。要弄点银子还不是举手之劳？
    所以吴空空一点也不犯愁。
    他随便跃进一户人家，却只翻找了一套合适的衣衫穿上。
    身为神偷又岂能到寻常百姓家去偷金盗银？怎么也该找个武林名宿、世家望族好好闹腾一番。
    许久没一展伸手，吴空空早已技痒难耐。
    若论这一带最有名望的武林门第，恐怕就要数有武林第一世家之称的“金刀沈氏”了。
    “金刀沈家”在武林中享誉盛名已久。沈家世代家主皆是绝顶的刀客，而沈家庄上上下下每一个人也都是用刀的好手。不仅如此，沈家还坐拥世传六大神兵——“四刀双剑”之一的“末世冥王斩”，历来为人所忻慕。
    吴空空对名刀并没有太大兴趣。但若从护卫森严的沈家庄院中盗走“冥王刀”，让这名闻天下的武林世家也乱上一乱，倒不啻为是件有趣的事。于是他打定了主意。
    沈家庄正好坐落于不远的鄱澜街上。鄱澜街是城里最繁华热闹的街市，吴空空一天就要走上十几遍。
    时值夜阑人静的夤夜时分，当一切浮华升平皆归沉寂，正是偷儿下手的好时机。
    吴空空几乎已经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银子的味道。
    转过几个拐角，就到了鄱澜街。
    他忽然觉得有些饥肠漉漉，心里开始犯起嘀咕：不知不觉都这么晚了？居然连平常每晚在巷子边卖馄饨的刘二也不见了踪影……
    夜，静得有点碜人。
    宽阔的大街上半星儿灯光也没有，只有大如玉盘的圆月高悬空中，照得地面上的一切格外得清晰。
    这样的夜本就不需要灯光。吴空空一步步朝着长街尽头走去。他的脚步轻巧地如同夜猫，绝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片刻之后，他就已看到那高耸的围院、朱漆的大门、金字的扁额，还有蹲守在朱门之外那两只威武雄壮的石狮。一切都显耀着沈家不凡的声望。
    可高墙之内却似乎特别安静，半点声响也没有。
    红漆铜环的大门紧闭，檐角下挑着的两盏灯笼闪着晦明不定的光。
    吴空空停住了脚步。
    他忽然感觉到一种隐然难察的肃杀之气!——干偷儿这一行的，无论感觉还是警惕心通常都要比常人敏锐上好几倍，更何况他还是天下第一神偷。
    吴空空分辨出到空气中隐隐溢散着一股子怪异的味道，而且越接近沈家庄这种味道就越浓烈！
    ——是血腥味！
    吴空空心中一凛。
    忽然，他又听到了一种声音。
    “铃铃铃……铃铃铃……”——铃声，还夹杂着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的辘”声。
    沈家庄就在鄱澜街街尾的拐角处。
    声音便是从那里传来。
    “铃铃铃……铃铃铃……”
    这铃声时断时续，在暗夜之中显得既清晰又迷离，仿佛远在天边又近在耳畔，又恍似自幽冥之中传出，在召唤远去的魂魄归来，凄凄冷冷，闻之有一股说不出的森然诡异。
    声音传来的拐角离吴空空只有几十丈远。
    吴空空忽然觉得有些发毛，一种莫名其妙的不详之感涌上心头，恍如正做着一场可怕的噩梦。这种感觉很少有，少到连他在面对武林中强悍的高手时也不曾有过。一种可怕的，令人几欲想逃的感觉。
    是一走了之，还是一探究竟？
    就在吴空空犹豫着，趑趄不前时，那诡异的铃声和马车声已渐行渐远，最终消失。
    吴空空刚想吐口气，一只手却忽然搭上他的肩！
    他猛地跳起来，一转身正要挥拳击出，却见到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孔。
    ——那是一张飞扬清越的脸，带着少年的张狂和意气。
    “是你！”
    来者正是他的好友——宫雨。吴空空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掉下去，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宫雨却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显然，他也听到了刚才那奇怪的声音。
    “沈家可能出事了。”他沉声道。
    “恐怕还是大事。”
    两人同时飞身跃上高墙，轻似鸿羽，飘若飞絮，甚至没有惊动匍匐在墙头上的猫。但跃然眼前的景象却令他们几乎停止了呼吸：他们看到了满满一院子的人。
    ——死人！
    惨黄的灯光映照着院内刺目的鲜红和扑鼻的血腥……
    宫雨狠狠地皱眉。
    他一纵身跃下墙头，吴空空也紧跟着掠下。
    沈家大院中尸横遍地，有丫鬟、小厮、护院以及沈家的亲眷，其中更有两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至死仍紧握着手中的刀。而两把刀的刀柄上，都各自镶嵌有一只栩栩如生的玉麒麟。
    “麒麟刀”沈氏昆仲！这两人正是沈家庄庄主沈放的两个儿子——沈天麒、沈天麟。只见两具尸首死死守住门口，一身浴血，显然在倒毙之前经过殊死决斗。
    宫雨俯下身仔细查看尸体。
    二人身上伤痕累累，深浅不一。沈天麒被一刀划破喉管。沈天麟的致命伤则是在背后。
    “你看这些伤口，都是两端浅中间深，似是弯刀一类的兵器所致。”宫雨道，“但伤口窄而薄，又不像为一般的刀刃所伤。”
    吴空空也奇道：“以沈氏兄弟的刀法造诣，能同时杀死他二人的必是绝顶高手。这样的高手过招大都是一击毙命，他们身上不该有这么多大大小小的刀伤。”
    宫雨指了指沈天麒腹部、左肩、背后，甚至大腿的各处伤口：“你看，这些刀伤凌乱无章，明显是来自不同的方向。”
    吴空空猜测：“可能沈氏兄弟当时遭人围攻。”
    宫雨道：“如果是那样，那么这批凶手用的都是同一种类似半月型的奇门兵器。”
    躺在不远处的还有沈飞雪、沈天赐、沈断情、沈梦寻——沈家名动江湖的四大护院，四柄快刀组成的“飞天断梦”刀阵江湖上能破者也是寥寥。可惜刀还在鞘中，人却已亡。
    沈家本就是名逾百年的武林世家，沈家的高手自然也是非同凡响。
    可这些高手竟在一夕之间被杀了个干净，甚至连还手的机会也没有。
    到底是谁有如此可怕的武功？
    “去里面看看。”宫雨和吴空空互换个眼色，一个跃向正堂，一个向着西厢房掠去。
    正堂当中仰面躺着一个人，双目圆睁，睚眦尽裂，像是看到了极其惊异而难以置信的事物。
    人却已经死了。死在一刀之下。——自眉间至下颌，一道长而窄的刀痕劈面。
    这一刀同外头杀死沈氏兄弟的刀与刀法又有极大的不同。
    死者正是沈家庄庄主——沈放。
    传闻当年沈家的沈老爷子刀法通神，曾凭借一柄冥王刀和沈氏赫赫有名的“十字留杀”刀法，与有“刀魔星”之称的号刀令令主敖烈同为刀界两大传奇人物。
    而沈放正是沈老爷子的独子。他如今正值盛年，为人很是豪爽热忱、仗义疏财，平素爱结交四海侠士，在武林中甚有名望。沈老爷子过世之后，沈家在他手里更见兴盛。
    沈放练的也是刀。
    他不但继承了沈家的家业，沈家的名刀，更继承了沈家的刀法——“十字留杀”。
    “刀出十字，乱世留杀。”——是于乱世中除魔斩恶，出刀唯杀的霸气。
    据闻沈放的“十字留杀”已练得青出于蓝，绝不逊色于当年的沈老爷子。
    那么这个武林中能有资格同他交手的刀者绝不会超过五个。
    “十字留杀”配合冥王刀，当世更鲜少有人能撄其锋。
    而此时此刻，沈放却已死在另一把刀下。他犹自死不瞑目，睁大眼睛似乎到死都想看清对方所出之刀。
    沈放手上的刀已被斩断，那刀却不是沈氏的名刀——“末世冥王”。
    他手中握着的仅仅是把普通的断刃。
    宫雨脑中甚至已清晰地显现，那狠厉的一刀斫来，沈放举刀相格，刀断人亡一刹那的悲景。
    他为什么不用冥王刀？
    宫雨抬手阖上了沈放的双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怜半世英雄气概，却落得如此下场……
    这时吴空空也无声无息地掠进来，摇着头道：“一共三十五具尸首，上至八旬老人，下至黄口稚儿，无一活口。”
    宫雨不禁蹙眉。凶手和沈家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下手竟如此狠辣！
    “有没有发现冥王刀？”
    “没有。”吴空空已查遍了沈家上下。“整个庄子都有被搜查过的迹象，但金银财物却没有失窃，唯独少了名刀‘末世冥王’。凶手一气斩杀沈家上下所有人，难道就是为了把‘末世冥王’？”
    “末世冥王”难道真的已被凶手取走？
    “还记得方才那莫名怪异的铃声和马车声么？恐怕凶手才刚刚离去不久。”
    “难道凶手是赶着马车来杀人的？这世上的事还真是无奇不有。”吴空空啧啧称奇。
    一切犹如迷雾重重，他们根本无从知晓。
    现场的一切都处理得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接下去怎么办？”吴空空问道。
    宫雨只说了一个字——“走！”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要是惊动了官府，就算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两人一纵身，双双跃出了沈家的高墙。
    此时，东方已露出了熹微的亮色，空气中的血腥气也已被清冷的晨风吹散。
    空阔的街道上平静依旧，恍如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墙里墙外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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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空中的星月已渐渐隐没，只留下一个清淡的轮廓。日月行将交替，新的一日已然降临。
    生命中任何一天的结束，便永不重来。
    天还没亮透，而清冷的晨风已吹人清醒。宫雨用左手托着右肘，右手摸着下巴——他最喜欢用这个姿势思考问题。
    “沈家这案子太过离奇，凶手行凶时间短，下手又快又狠，既没惊动任何人，也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显然经过周详的计划，行凶的也不止一人，而且恐怕各个皆是顶尖的高手。凶手趁沈家守备最弱的时候猝然发难，应该是几天前就已在沈家庄周围布好了暗点，打探清楚了虚实才动的手。”
    吴空空忽然想起来：“那个每晚在巷子口卖馄饨的刘二恐怕就是个暗点，难怪昨晚忽然不见了人影。”
    “这样的暗点恐怕还不止一个。”
    “重要的是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为了冥王刀？可是冥王刀是沈家世代相传之物，传到沈放手里至少也有百来年的光景了。若是觊觎宝刀，怎会到现在才动手？而且为了一口刀就将全族上下屠戮殆尽，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
    宫雨点头：“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
    两人边走边思索着，不知不觉已拐出了好几个路口。
    五鼓之后，便有早市开张了，各条巷子里的人也逐渐多起来，日出而作的百姓早早地出来赶起了自家的营生活儿。有挑着担子吆喝着卖炊饼的，有推着车叫卖新鲜蔬菜的，也有架起台子准备拉场子卖艺的。天桥下看相算命，卖字裱画，卖吃食、熟肉的都摆开了架子。打铁的工匠们开始了一天敲打吹拉的辛苦，狂欢达旦的登徒子们这时才醉醺醺地踏着毫不稳妥的脚步回家。不少店铺不情不愿地撑起了门面，睡眼惺忪的小伙计还不停地伸着懒腰打着哈欠……
    人世已渐醒。
    宫雨二人准备先到当地最有名的酒楼“福满楼”去填饱肚子。
    原本已是饥肠漉漉的吴空空现在几乎能吞得下一头牛。
    这个时候却有一个打着檀板、唱着莲花落的老叫花子步履蹒跚地走到他们面前，伸出麻杆样枯瘦的手臂。
    “两位大爷行行好……”一只脏兮兮的巴掌就摊到了宫雨面前。
    乱世无常，百姓流离，连沿街行乞的人也多了。
    宫雨从怀中摸出三两碎银放到他手里。
    三两银子对于一个乞丐来说可是不小的数目，可老叫花子伸出来的手却没有缩回去的意思。
    “看两位的打扮定是大富大贵之人，只给这点银子是不是……少了点？”
    宫雨怔了一下。没见过要饭还有讨价还价的。
    吴空空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三两银子还不够？”他瞪着眼睛问。
    老叫花子摇头：“不够。纹银五两以下老朽一概不收。”
    吴空空拍拍他的肩：“老伯，咱们商量个事儿，我身上的衣服给你穿，换我去要饭，如何？”
    可宫雨却真的从怀中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
    见了白白的雪花银，老叫花子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零落的黄牙。
    “看二位大官人似乎心事重重。既然两位如此慷慨，老叫花子也该投桃报李，指点你们去找一个人，或许他能解答你们心中的疑惑也说不定。”
    “老丈知道我们要打听的是什么事？”宫雨奇道。
    老叫花子又摇头。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怎么会知道。不过在离本城城郊五十里外荒野的葬尸岭上住着个不人不鬼半人半鬼似鬼非人的人，人称‘天地鬼知’。据说他有通天晓地之能，可以‘知天、知地、知鬼神’！”
    “知天、知地、知鬼神？”宫雨哈哈笑道，“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本公子什么时候红鸾星动，抱得美人归啊。”
    老叫花子见他们不信，又道：“你们初来乍到自然不知，这鬼知先生可灵着呢！此地的传言说，在三更时分，只要你们带着银子去葬尸岭墓地左行起第十五个、竖行起第二十三个墓碑前，自有人会回答你的问题。一个问题五十两银子。老叫花子言尽于此，至于信不信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老叫花子说完又继续唱着他的莲花落，蹒跚着走了。
    吴空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叹道：“这年头做贼的还不如要饭的……”
    “葬尸岭……”宫雨若有所思。
    “你该不会真的信了那老疯子的话吧？”吴空空惊道。
    “不试试怎知真假？”宫雨的好奇心如同被拨燃了的炭火，一发就不可收拾。
    “完了！”吴空空拍着脑门道，“老疯子碰到了小疯子——无可救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