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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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7年的高考,相对于香港回归,更让这个老厂子里的人记住的是苏桦。
    苏桦以全市第一的分数再一次让所有的人想起了这个孩子。
    尤其是那个还在外地开会的张保林,竟然推了一身的事务赶了回来。
    虽然张宽考得也不错,那在张保林眼里根本可以忽略不记。
    苏桦坐在专门为他准备的庆祝宴会上,时间好像又回到了过去,那个大会议室,那些见过没见过的长辈,不同的是,做在最角落的不是自己的叔叔,而是张宽。
    张保林似乎比苏桦回去的更彻底,端着红酒杯子的手都有一点发抖。
    “今天,我特别高兴,我们的苏桦是我们的骄傲,我高兴我当初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苏桦是个好孩子,没有辜负我们大家的期望。”
    苏桦看着张保林专门叫来的厂电视台,看到那个摄像机黑黑的镜头对着他,他对这个东西已经不陌生了。这两天,各种渠道各种传媒甚至坊间传说已经让苏桦脱离了这个厂小范围的名人,成了所有家长嘴里羡慕的名人,甚至那些人恨不能当初为什么不是自己去收养了苏桦,而白白便宜了干了一辈子还在车间里当工人的陈家两口子。那些过去了整整九年的事情被再一次拉回,成了大家口沫横飞的茶余饭后的谈资。
    “苏桦,你是怎么做到的?”那是市电视台的阿姨。
    “苏桦,你学习的窍门是什么?”那是市教育台的叔叔。
    “苏桦,你对你现在这个特殊的家庭怎么看?”那是市报社的哥哥。
    “苏桦,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挺过你父母突然出事的那段日子吗?”那是市宣传部的一个老干事。
    苏桦记不得他是怎么回答的了,那种只可能有一种答案的东西,不需要他多动脑子,所以也不会过多的浪费的他的记忆,他甚至不去看在厂里已经人手一份的报纸的大标题,那种无限拔高、无限放大的功能,他被描述成了一个懂事,自律,感恩的好孩子,甚至差点成为市青少年学习的典型。
    这是多么大的一个笑话。
    苏桦考试前最后一天复习数学,偶而做了一道题,有点难,准备放弃的时候,妹妹进来说想让他讲故事,苏桦就以此推脱了妹妹,终于多花一个小时把题做出来了,偏偏高考数学最后一道附加题就和这道题型相类似。在考场上,苏桦还以为老天终于开眼了,能把这种幸运降在他头上。苏桦要是知道他的推脱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他宁愿躲在家里做一个落榜生。
    在这间曾经一瞬间改变了他的命运的大办公室,苏桦很努力地对着摄像头。那个摄像头扫过了张宽,扫过了他的爸爸妈妈,扫过了厂里大大小小的领导,最后扫过了一脸兴奋的张保林。
    苏桦也随着摄像头移动到张保林脸上。
    那个挥着大手,口沫溅出两尺的人说‘他妈的,你们谁再叽歪,当心我巴掌挥他脸上去。’
    那个挥着大手,口沫溅出两尺人说:“苏桦是我们的好孩子,我一天天看着他长大,他懂事,他努力。”
    那个挥着大手,口沫溅出两尺人说:“苏桦是我们厂的骄傲。”
    苏桦盯着那双眼睛,从前精锐有力,现在垂着眼袋的眼睛,那里面的光芒像一团焰火烧着在座所有人的心。
    苏桦是他们的孩子,苏桦的今天是所有人努力的结果,苏桦是他们的骄傲。
    苏桦盯着那双眼睛,那里面有希望,有得意,有激动,还有一点小小的盼望,他知道张保林在等着他说些什么。就像苏桦躲在门背后听到自己的养父母对他的承诺一样。
    今天轮到他了。
    苏桦整了整衣服,一件全新的白T恤挂在瘦瘦的肩上,有种初穿新衣的拘束。
    那是苏桦第一次出现在电视上,那件洗得泛白领子都变形了的蓝T恤给妈妈的打击,之后妈妈跑到市里最好的专卖店看着张宽身上的那件买来的。]
    苏桦站了起来,看了看镜头,看了看笑得一脸腼腆的爸爸妈妈,最后视线落到张保林的脸上,苏桦脸上升起了笑容,从嘴角开始,延伸到了眼睛,满满的,融化了一屋子的人。
    “谢谢张叔叔和各位叔叔伯伯阿姨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还有我的爸爸妈妈,没有你们,也没有我的今天,你们对我恩情我永远不会忘,我永远会是你们的好儿子,永远会孝敬你们。”
    苏桦收起了笑一脸庄重地着喝了那杯酒,放下杯子就看见张宽坐得远远的撇了嘴在冷笑。
    孙子。苏桦在肚子骂了一句。
    苏桦特别想笑,从那个快乐的场合出来就特别想笑,似乎是憋了十几年的笑容一下全冒出来了,苏桦跑了一路,穿过街心公园,穿过一堆堆躲在树荫下乘凉的人群,坐上29路车,在车最后面挤上了一个位子,然后下了车,跑了近一公里的山路,树两边,有青松,有柏树,还有阵阵花的香气。苏桦还是在笑,脚底下还是再跑,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双人的墓碑,简朴的碑文。两个刻骨铭心的名字。
    苏桦浑身一软就坐下了,这个地方,他很少来,特别不愿意跟着养父母一起来,更怕每一年的祭日,张保林前护后拥地带着一大批人来,做固定的事,说固定话,承诺,保证,就像梅雨季的湿气,绵长如丝,緾着人,也腻着人。
    苏桦长大了,苏桦出息了,苏桦又考了第一,拿了什么奖。
    这些他不想听,也不想说,他藏了太多的心事,不想到了这里,也藏起来。
    九年,一个人摸索滚爬的九年,自己和自己较劲的九年。第一次从黑暗中一声是汗的吓醒,而身边没有可握住的力量,第一次喊了别人爸爸妈妈,把眼泪吞到肚子里去,第一次摸黑钻到厂里去摸那个黄铜的雕像,找当时的那点温度,第一次对着阿黄说,走吧,没人要你了,我也不要你了;第一次忍着恶心喝下去的羊肉汤,第一次躲在靠垫后面看恐怖片,一次次地对自己说,什么也不怕,不管是软的,硬的,滑猾的,长着疙瘩的,再难看的都不能再害怕,第一次点火时烧了的手,第一次自己拿着碘酒躲到厕所里涂抹伤口,多少个第一次,寂寞的第一次,没人分享的第一次,慢慢的,就这么的成了习惯。
    苏桦哭了,哭得是肝肠寸断,气都喘不过来,他只是不服,只是不服啊。
    不服他喜欢的生活怎么就嘎的一声停了,走上了另一个轨道。
    远远站在一个墓碑后面的张宽没有跟过来。街心公园,29路,张宽跟在笑颜如花的苏桦后面。他知道刚刚的那个场合里,苏桦在演戏。
    苏桦这几年一直再演戏,他看过苏桦做完家务后,特别是做那些匪夷所思泡咸菜、洗尿布之后疯狂地洗手,苏桦的手有着想像不到的干净,甚至是变态的干净,他搬蜂窝煤,他碰机油,他干着所有不容易洗净的活,却不留下一丝痕迹,那种细白的,连指甲缝都都泛白的干净,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假。
    所以张宽认为苏桦在演戏,他想看看落幕后的苏桦,怎么卸装,怎么去粉,怎么扫掉一脸的装扮露出或清纯或狡猾的真容。
    所以,现在,那个扒在地上,哭得全身抖动,用力地掐着自己大腿的苏桦,才是一个真正的苏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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