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斜阳只送平波远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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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斜阳只送平波远
    天际是一轮明月遥遥与我孤独相对。疏星皓月,茫茫一片是掩不住的悲伤寂寞,悠悠浮云随风飘动,空惹一阵嗟叹。明月秋思,独自凄凉,谁与相伴?漫漫长夜,独我与月,遥隔万里相牵。
    重楼叠院,深宫一住便是十六余年,和亲的队伍明日便要行进,四个王朝争斗多年,终是胜负已分。无妨无妨,帝王家人,何时曾由过自己,想的愈多便愈是糊涂,何苦自寻烦恼。明月几千年间仍是华光不减,此行一去怕是再无归家之日,唯有寄情于明月,待有一日终殁于世。
    生于帝王宫中,宿命早已注定,不愁,无苦,忍相顾。
    冷眼旁观珊芸帝国的兴盛衰亡,耽于享乐的君主置国家于不顾,戍边大将都叛国了,再留在这腐朽的王朝之内也逃脱不了被攻入京都的命运。
    和亲的队伍,很快就要出发了。
    空寂的庭院中已是梧桐叶落,深秋了,明年此时,我可还能见到旭阳晚月?思陵帝国的太子,传闻他生性残暴嗜杀,依我的性子,只怕第二天就见不到日出了。罢了,随遇而安也好,别的什么都好,我从不为他人而活,若要我委曲求全,那是万分做不到的。
    “夜深了,明日一早便要走了。”我失神地喃喃自语,说给庭院中我亲手栽的玉兰芳芷,也说给我自己。
    天际忽明忽灭的是点点星辰,身侧清风拂动的是寂寂花语,独立于空庭,难得的平静与安宁萦绕左右,似慕似诉。飘落的梧桐宽叶停驻在我的肩头,蓦然地为这心绪澎湃,古人寄情于山水,而我,唯有这枯叶相伴。
    思悠悠,恨悠悠,几时方可休?
    十六余年的孤寂生活,到今时,已是随波逝流。
    翌日天刚明,我便被一阵喧哗声吵醒,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在庭中睡了过去,倚在梧桐树前,忘却了时光。来送我和亲的,是一年见不到几面的父皇,我陌生地看向他,四十余载岁月并未给他留下什么苍老的痕迹。
    “画儿,这一去你可要保重啊,一国的安宁就看你的了。”我该称为父皇的男人向我堆出笑容。
    我没有应声,淡定地看向他,知道他问心有愧先移开了视线。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接过宫女递上的一件披风,随着大队的侍卫走向宫外的方向。在那里有思陵帝国的将士在等候,父皇送我上了远行的马车,我看着渐渐远去的皇宫,心中俱是惆怅。
    珊芸帝国建国三百余年,只占据西方的一小片土地,无论是何原因,都无法与强大的思陵帝国相抗衡。可偏偏,却是奸佞当道,君王沉浸酒色,珊芸帝国不出百年便将成为临近的思陵帝国属国。想想父皇,不忍心将宠爱的安琴公主送去,便想起我这一个宫女所生的,派我去和亲,这样的家,这样的国,还去怀念什么呢?
    思及此,内心不由得黯然一片。
    恍然间,我这才发觉,在这深宫重院之中,竟没有我留恋的人来,只有昨夜收进衣袖中的那片梧桐枯叶,证明十六余年非是一场残梦。
    “走吧,走了也就不会再想了。”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帝国皇宫,泛起惆怅万分的笑意。
    “安华公主,陛下派臣前来护送。”一个身着重盔的男子朝我欠身。
    “嗯。”我不甚在意,飘忽不定的思绪无心理会身旁一切纷扰。
    我并非是个吃不得苦的皇家公主,母亲地位卑下,仅得一夜宠幸便永居冷宫,我随她在冷宫生活十载才因面容姣好蒙父皇喜爱搬离。而后,却又是因生性倨傲,几次冲撞妃嫔惹得父皇大怒,几欲将我遣回母亲身边。
    母亲思郁成疾终是病逝,那天仅仅是火葬便将骨灰草草掩埋,甚至无法享受与其他相似的宫嫔一般的待遇。罢了,陈年旧事,就不再提了。
    “自此公主便是我国的太子妃了,还望公主能够看清眼前。”
    “看清什么?”我淡淡打断这位年轻的将军的话,“听说你们太子生性残暴,叫我不要违逆他?亦或是别想着珊芸帝国?你认为我做得到吗?”
    年轻的将军有片刻的失神,他答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停住正准备上马车的步伐,身形一滞,静默良久,终是说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是的,我不会为任何人而活,爱上一个人是这世间最令人无法自已的事情。自古帝王之家无情无爱,他们的情和爱全都给了江山地位、权势利益,我不求有人对我付出真心,只愿有一人与我相敬如宾,平淡此生足以。
    对于那个传闻中生性暴虐的太子,我没有任何感觉,我学不会忍耐,也学不会迎合,我只知道,不要妄图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和亲?珊芸帝国从此不再是我的家,我做不到让它亡,却可以做到在它危急时放一把火。
    我的内心是如此阴暗,我不是圣人,所有伤害过我的人都将为他所做的愧疚一生。
    “安华公主,”观那位将军的神情有些许的惊讶,“您果然如同我国传言的那般乃是个奇女子。”
    “传言,又岂可信。”我垂下了眼帘,我知道他说的是一年前我当众驳斥皇后,只因她妄想要父皇封她那个弟弟为王爷。国舅骄奢淫逸,为害一方,已是大权在握,只是朝堂之上尚且有丞相和护国将军的压制才不敢大张旗鼓地干那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倘若他封为王爷,远赴封地,只怕人民将会怨声载道,我无法放任这样的行径,便与皇后争吵了起来。
    最终,她还是妥协了,我却也领了鞭笞之刑,这刑一般不用在女子身上,至今在我身上,仍留有当时的痕迹。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这件事到成就了我的贤淑之名,哪里有什么贤淑,说到底,我不过是厌恶国舅曾对我做出过猥亵的事情。
    “其实原本是四皇子提出想要娶您的,但却被太子抢先一步,公主还是保全自己为好。”将军说完这番话便上路了,辘辘的木轮远去,留下道道碾压的痕迹,听着那单调的声音,我的心又沉了几分。
    保全自己?我从来就是软硬不吃,这具身体我没怎么在乎过,很小的时候便是一个人打点自己和母亲的生活,她总是盼着有朝一日父皇会再次临幸。冷宫中没有宫女的服侍,内务府也会擅自克扣给这些失宠女人的生活用度,经常是想要吃东西,也要历经磨难。
    最苦的道不止于此,母亲生我时曾落下病根,复发之后药材难寻。太医院有明文规定,所有的药材无论珍贵与否都必须按照严格的规章制度层层报批,像我们这种没有地位无钱打点的人,等不到药材发下的。那时,便只有靠偷,偶尔也能碰上心肠好的太医施舍点药材的角料。
    诸如此般辛酸苦楚,我很小的时候便尝试过了,怨恨堆积在心底,而我也在随后的读书识字中渐渐领悟到这世界只有强者才能不受人欺侮。此后,凡是有伤害过我的人,我会等待那人自己露出尾巴,然后给他个教训。生性自私如我,怎会在意他人,我的心很小,仅仅容得下自己。
    “秦将军,”我撩开马车旁侧的帘子,“一行大概有多久?路上有何危险?”
    “途中有军队保护,并无危险,我方选择的是官道,大约二十日的行程。”
    思陵帝国土地广袤,都城离珊芸帝国相距甚远,二十日时间太过,我不想耽误在行程上。于是我道:“从岭山穿过去,可节省三日有余的行程,岭山内有一批山贼,约摸二百人,我方近六百训练有素的士兵,你觉得胜算如何?”
    “岭山地势平缓,但对方熟悉地形,我方不利。”
    “无妨,岭山附近驻有一支民兵,他们常年与那伙山贼相斗,对地形同样熟悉,并且装备精良,由服役期满的老将率领。约摸百余人,从岭山穿过最好。”
    “恕臣斗胆想问,公主自小深居宫中,怎会知晓这些?”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到了岭山之后,你所有的疑惑都将解答。”我放下帘子,不再言语,嘴角勾勒出一道若有似无的笑意,我有一个大胆的计划,也许成功了,我就能自由地飞翔于天地。
    和亲队伍一直走了很久,马车外已由树林转为荒芜一片,深秋时节那枯叶的气味已然远去,代替的是一片苍茫的平地。京都在我身后渐渐消失,无边的天际是苍云万里,前方那未知的路途开始临近。
    年轻的将军姓秦,单名一个钧字,取自“雷霆万钧”之意,即使远在珊芸,也曾听闻这位将军的赫赫战绩。十五岁的华年便赴沙场远征,弱冠之年被任命为征西大将军,伟岸健硕的风姿使不少怀春少女芳心暗许,有关他的事迹广为流传。
    我在利用他,利用他对我的轻视,然而我希望能和他平淡相交,今日的言谈或许能使他有所警觉,我不会去思陵帝国的。
    如我所料,秦钧派遣一名轻骑先行,赶往岭山。我早在还未出宫时便联系好了,只愿一切和我计划的一样。从日出时分便行进,直到傍晚时分仍然不见人烟踪影,秦钧命人原地扎营,一个个营帐片刻之间便被搭起,暮色黄昏下也别有一番风情。
    秦钧站在我的身边,望着西方斜阳余晖浸染的天空,说:“公主不曾出宫,这幅员辽阔的八荒六合,是无数男儿的梦想,征战四方也是我从小的愿望。”
    “我只有一个愿望,也不是什么很大的理想,仅仅是不必困于那深宫之中,仅此而已。”我轻轻叹息道,一丝丝的哀莫泄露,“从小在那种地方生活,很痛苦,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实在是不堪忍受。假如有一天,我能够自由,一辈子不会再回宫廷。”
    “安华公主,时候不早,进帐休息吧。”
    我看了秦钧一眼,走向一匹马翻身而上,斜阳草树,寂寂古道,我挥鞭奔去。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只是单纯性地向前跑着,秦钧也骑上他的战马紧追,夕阳余晖,此时此刻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断续的残歌从我的嘴间溢出,人世的迷茫与岁月的凄凉在此刻化为一朝流水,伴随着夕阳的落尽而一去不复,如同一杯老酒,流淌的是醉人的香气,饮下只感觉荡气回肠,待到他日回首,蓦然间又是一曲千古绝响。
    “一片枯叶,
    飘撒老树的哀伤。
    一条古道,
    布满岁月的凄凉。
    辘辘的木轮远去,
    留下的
    低吟浅唱,
    是铃铛。”(注:此诗乃我的同学所作,本来想用古调的,但觉得这个不错,便用了。)
    悠远而古拙的歌声飘荡在风烟沙尘之中,仅仅只有在这一刹那,或许才能纵情歌唱,抒发寂寞情怀。
    帝王深宫,愿生生世世,莫生于此!
    星垂暮落,曾几何时,我也是倚在窗边凝眸愿望这繁星纵横,年华催人老,即使正值二八芳龄,心却早已被高强束缚。好几年了,我憧憬着这一天已有数千个日夜轮回,被允许与别的公主一道学习的时候,我便知晓总有一天要去和亲,这似乎已成为一种宿命。
    暗想从前,无数心酸往事历历在目,百般请求之下才得以学骑射之术,想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摆脱那段宿命。回望珊芸皇宫的方向,心中再无一丝波动,此番远去,前路未知,也许是磨难重重,这是我的选择,无论将遭遇什么,我都不会放弃。
    行行复行行,日时偶尔骑马与秦钧同行,夜时则静静独思,一路上无风无浪,终于在第三日正午时分赶到岭山。岭山地势平缓,道路开阔,曾经是一条通商要道,而在四年前,此地盘踞一般山匪,占山为王,打劫行人商旅,掠夺财物。
    三皇子向来在朝中有贤明之称,这帮匪类狡诈多疑,是他多番奏请皇帝下令调派军队剿灭山贼。可是帝王昏庸,不听,三皇子只得派人在岭山附近招募民兵与这群匪盗相抗。而后不久,这群人散了,原因是二皇子立为皇储,极力打压三皇子,此事被称是意图谋反之举,从此便被逐出京都。
    我听闻此事,秘密联系当时三皇子的旧部,谁也不曾知道,就在冷宫之中有一条密道通达宫外。他们很快便又重新聚集,与那群山贼再次缠斗,竟是将其收归旗下。就在临行的前一天,我出宫与他们首领——三皇子曾经的门客会谋,但我没想到,来护送的是秦钧,那个名扬于外的征西大将军。
    昨日夜,秦钧和派遣出去的斥候会合,他们也许知道了什么,也许不知道。我曾想过利用那条暗道逃离皇宫,可我不想做个逃犯,我想要的是真正的自由,而不是亡命天涯。
    对于秦钧,我曾多次听闻他的盛名,传言他攻城野战,无往不利,自小就表现出非凡的军事才能和大将风气,甚为护国将军所赏识。民间亦是将他描绘得神乎其神,说他是武曲下凡,助思陵帝国一统天下,文韬武略皆是举世闻名。
    “岭山入口颠簸,还请公主下车步行。”
    款款而下,正午的耀阳颇觉刺眼,我不曾戴过面纱,只用手背挡住那过分灼热的阳光。秦钧扶着我走下马车,凝视眼前这个年约六旬却神采奕奕的老将,这人是珊芸三皇子的旧部,忠心可鉴,被逐出帝都的三皇子祈飞仍旧与他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从这名老将四处拉拢各方势力的行为来看,想必是做好了逼宫夺位的打算。
    我朝他微微颔首,笑道:“劳烦将军在这一路上多加保护了。”
    和他对视的目光与言语中,无不饱含深意,既是让他一切按计划执行,也是称呼他为将军。民兵首领再大再有才能,也岂能称得上“将军”二字,圣上昏庸,也许不用等到别国军队来袭,自己就可先行夺取政权。
    “哪里。”老将笑了笑,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淡淡笑着垂下了头,我没有过多的感觉,只是觉得他们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仿佛是在说“你吃过了没有”“我吃过了”这么简单。我从来不认为权利是一样多么伟大的东西,正如你得到了一件只是寄放在你这里的珍宝,在别人讨回的时候,会割舍不下。
    秦钧的神色凝重,我不知道他得知了什么,亦或是心底有了焦虑。他看我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深邃,这似乎并不是一件好事,对人有了戒备成功的几率也就越小,尤其是他这种常年征战的人。我含笑望向他,想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什么,然而,却是深不见底。
    “公主,远嫁思陵真是苦了您了。”
    我看着三哥的旧部,黯然垂下头,细声回答:“珊芸已非昔日之珊芸,乱世纷争,依附于强国很正常,将军无需为我担忧。”
    “三皇子一定不会让您流落异国他乡的,公主,乱世征战不断、杀戮四起,还望公主保全自己。我们这些将士没什么能力,相信三皇子能将珊芸帝国恢复往日辉光。”将军虽已年老,仍然是精神抖擞,我看向他的眼眸,对三哥的信心坚定执着,只是真的如此吗?
    日在上空光耀大地,轻轻拂起的细细秋风荡漾而过,长发舞在颊间,一时难以言喻的苍凉气息弥散开来。相顾无言,我和将军对视片刻,皆是无声的叹惋,乱世纷扰,这片土地上有谁能躲得过战争的硝烟,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请秦将军先行整顿,待士兵们休息够了之后再出发。岭山中盘踞着盗匪,说不定是一场恶战。”我向秦钧笑了笑,说道。
    “劳烦公主挂记。”秦钧亦笑,只是笑意却没有传到眼底。
    人生漫漫百年,不过俯仰之间,或许很多年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仍然会时刻追忆已然逝去的曾经。人总是要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只是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眼前的幸福。回首人生路途,再多的困苦也度过了,只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后,仍会迷惘,生逢一世,究竟所谓何如。
    一位和亲公主,一位乱世将军,我知道,不可预知的前路开始朝着既定的方向延伸,宿命的牵缠在我与他身上绕上紧紧一圈。
    谁又知道,我与他,会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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