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样的冬天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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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候车室空荡荡的冷清,只有几个等夜车的旅客靠着长椅眯眼打盹儿,到白河镇的火车还有两小时才发车,许延坐不下去,又到售票厅买了站台票,来到月台上。深夜的G市如一只假寐的猛兽,楼房上早先姹紫嫣红的窗口,此刻阴沉沉的黑,十二月的寒风,刀片子一样频频削在脸上。
    短短两个多月,就再次走进这个站台,封毅上次还安慰他,再来就是接车了……许延倚在柱子上,一支接一支吸烟,半个多小时,旁边的垃圾箱上已积了一窝横七竖八的烟头,嘴里苦辣辣的难受,越抽越心慌意乱,却根本停不下来。
    “延延,上次跟你一起那个人,叫封毅?”
    “他今天打电话到我单位,说你爸病了。”
    “不算很严重,但你还是回去一趟吧,我明天给你到学校请假。”
    既然不严重,封毅为什么会打电话?尹心玥又怎么会叫他回家?许延脑子里混乱如麻,许刚黑红的脸庞和那几句语焉不详的话反复交替,一路坐立不安、忧心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回去。
    好不容易熬到白河镇,车门一开就冲下站台,来接他的竟不是封毅,而是司机小赵。许延恐惧莫名,一把抓住他的手:“小赵,我爸到底怎么了?封毅呢?”
    “你别急,前几天晕过去一次,现在没什么大事儿了。”小赵也不似往常那样调侃,递给他一件大衣:“封毅让带的,他在你家照看你爸,不能来接你。”
    许延心中稍安,穿上大衣跟他匆匆向站外走。十二月的白河镇,路面已经冰冻,许延不敢打扰小赵开车,小赵仿佛也不欲多言,二十里路很快就到,许延强忍着焦虑,看着车窗外一天一地的白,又掏出支烟。
    白,是北地寒冬唯一的色调,但他不知道,那如雪的洁白,竟会一直蔓延到家门口,往日白墙黑瓦、温暖热闹的小院落,此刻完全被一片死白覆没。许延怔怔推开院门,竟有些迈不动步子,仿佛怕惊动了这沉睡的白。是谁,是谁,究竟是谁?脑子里谵妄般激跳着这个疑问,全身如坠冰窟。
    封毅听到外面响动,开了房门出来,静静走向他。许延定定看着他:“是谁?”
    封毅上前扶住他的肩,眼睛里满布红丝,低声说:“黄阿姨,去世了。延延,坚强点,许叔叔刚恢复过来,不能激动。”
    许延心里像蓦然缺了一块,疼得大口大口吸气。怪不得,这院子会顷刻死寂下去;怪不得,再没那双母亲般温厚的手,像过去那样儿,慈爱地拉着他走进院门;没有那贴心的嘘寒问暖,灌满他冻僵的耳廓;没有那微胖的,风风火火的身影,在灶台边兴兴头头地忙活,为他准备热呼呼的饭食……
    封毅把他拉进过去住的那间房,接过他手里的行李,转身放到凳子上。许延闭了闭眼睛,轻声问:“黄阿姨是怎么……菱菱呢?她还好吗?”
    “狂犬病,十多年前被狗咬过,上星期突然发病。”封毅动作停了停,回身看着他:“菱菱,被镇上公安局带走了。”
    “你说什么?!”许延肝胆欲裂,上前猛揪住他:“为什么!你说清楚!”
    “延延,延延,你冷静点。”封毅抱紧他:“黄阿姨是狂躁型狂犬病,发作的时候很痛苦,送到镇医院隔离,菱菱探视的时候,她要水果刀,菱菱,给了她……”
    许延眼前一黑,蓦地天旋地转,咬着牙强迫自己深呼吸,拼命冷静下来:“公安怎么说?她还未成年,要负刑事责任吗?什么罪名?”
    “她满十四了……故意杀人罪。”封毅拍着他的背:“别太担心,我托人去问过,她这是特殊情况,又没成年,会从轻量刑。”
    许延泪如泉涌,那个美好得像天使一样的小姑娘,那个从小就跟前跟后,乖巧顽皮,自己宁愿挨骂也要帮她扯鸡毛的女孩;那个为他贴窗花,教他糊灯笼,跟他一块儿采梅花,背着他苦苦哀泣,然后把眼泪藏在雪地里,不让他烦心的,至亲至爱的家人……
    封毅抱着他,轻声说:“不哭,延延,这儿现在都得靠你撑着,坚强点,过去看看许叔叔吧。”
    “嗯,”许延擦掉眼泪,深吸口气:“我爸情绪怎么样?”
    “放心,许叔叔没事儿。”封毅跟他一起出去:“你别忘了,他是个,军人。”
    “嗯!”许延心中剧痛,直视着封毅:“哥,这儿有我,你快上学去。”
    “好。”封毅握住他的肩,轻拍一下:“我下课就回来。”说罢匆匆出了院门。
    许延转身回屋,家里的摆设一点儿也没变,跟从前一模一样。木质朴拙的长条沙发,带着个结疤的扶手上油光铮亮;铺着半旧格子布的圆饭桌,安静而整洁;桌面上那套兰花细瓷茶具,还是自己上次带回来的。黄阿姨当宝贝似的供着,天天都用软棉布细细擦拭一遍,擦完给他爷儿俩泡上好茶,自己在旁边做着针线活儿,带着笑脸儿听他俩唠嗑……那年冬天,真的,好暖和……
    揭开里屋的绣花帘子,许刚沉沉的鼻息自床铺上传来,是房间里唯一的声响。许延轻轻走过去,坐在床沿上,仅仅大半年,父亲的头发已经尽数花白,往日黝黑结实的脸膛,瘦成两道狭长的深沟,额头上纵横交错的纹路,即使睡着了,也未能舒展开。
    许延静静坐在床沿,直到窗外的光线开始昏暗,抽绵扯絮的鹅毛大雪缓缓飘坠,沾染了院子里的葡萄架子,从缝隙里漏下来,一朵又一朵,噗簌簌洒落地面……
    想到外面抽支烟,一个姿势坐久了,腿麻得不像自己的。刚轻手轻脚站起来,床上的许刚轻咳一声,缓缓睁开眼睛。许延连忙坐回去:“爸,要喝点儿水不?”
    “儿子?”许刚拧着眉,眉间的川字纹随即像水纹般展开:“……回来了。”
    “嗯,”许延握住他放在被面上的手,轻唤道:“爸……”
    “好,好。”许刚脸上荡起轻微的笑,右手伸过来拍着他的手:“去外屋给爸倒杯茶吧,嗓子干。”
    “诶。”许延连忙站起来,到外面给茶壶里续上热水,倒好端进来放在桌面,伸手扶许刚。
    许刚摆摆手,自己撑着床坐起来:“不用,今儿好多了。”说罢接过许延递过来的茶,咕嘟咕嘟喝下去。
    许延接了茶杯,放回桌面,爷儿俩对坐着,一时竟无话可说。许刚看着床尾的白墙,微微点着头,轻叹口气:“儿子,甭担心,你爸没事儿。”说罢转头对许延笑笑:“人呐,谁没个三灾五难的。”
    “嗯。爸,”许延低着头:“您千万要注意自己身体。”
    “嘿,没事儿,”许刚伸手一摆,放回床铺上:“我还没享过儿子的福呢,能有啥事儿。”
    “嗯。”许延眼睛热烫,握紧许刚另一只手:“爸,以后我一定让您好好享福。”
    “呵呵,好儿子!”许刚摸摸他的头:“好好念书,好好照顾菱菱,她是你的,亲妹子。”
    “我知道,爸。”许延心里一抽一抽地疼:“我只有她一个妹子,我绝不会让她吃苦的。”
    “好,好。”许刚应着,复又躺下来,声音虚弱:“爸再歇会儿,你也回屋躺躺,别陪着,人看着,我睡不着。”
    “嗯。”许延松开手,站起来,掀开门帘出去。
    院子里积了厚厚的雪,酥软松化,洁白晶莹,一丝痕迹也无。许延到棚子下的柴垛子上,抽了几根柴火,回到自己屋里,一根根塞进炕灶。
    天全暗了封毅才到家,直接过来他这边做饭。许延捧了饭碗进房给许刚,出来两人对坐着吃完。屋子里的火盆静静燃烧,无烟无焰,偶尔轻声‘噼啪’,炸起一星半点鲜亮的火苗。
    许延说:“哥,你回去复习吧。”没多久就要高考了,为他家的事儿,封毅肯定忙坏了,不禁替他着急。
    “不忙,”封毅笑笑:“待会儿给你爸扎了针,我再回去。”
    “我爸的腰咋样了?”许延问:“摔得重不?”
    “不要紧,”封毅说:“那是老毛病,最近事儿多,本就累着了,天气又冷,在医院滑了一下,摔得不重,你别担心。”
    两人又坐了会儿,许延收了碗筷洗净,封毅取出个铁盒,进屋给许刚的腰椎和腿部附近穴位施上针,让针停留了几分钟,拔出来再垫上干叶片儿。回身捻了几撮锥形艾绒,点着顶部,隔着叶片儿慢慢熏灸,十来分钟后,撤掉烧成白灰的艾绒,又拔了一趟火罐,才算弄完。
    许延见时间晚了,推封毅出门:“哥,你快回去吧。”
    “嗯,”封毅站在门口,不放心地问:“晚上要我陪你不?”
    “不用,”许延微笑:“爸现在没啥事儿,我一个人就行,你快复习吧。”
    “好,”封毅扫了他屋子一眼:“炕烧上了?”
    “嗯。”许延顿了顿,问:“哥,现在,能看到菱菱吗?”
    “恐怕不好办,”封毅跺跺脚,看看他:“进去吧,我明天再托人问问,想办法让你见一见。”
    幸好夏紫菱还在白河镇公安局,第二天中午封毅匆匆赶回来,拉着他就跑。两人急火火赶到镇上看守所,封毅递了支烟给值班民警,闲聊了几句。那警察事先就打过招呼,叮嘱道:“隔门说两句就走,别耽搁,叫领导看见,我就得扒警服了。”说罢带着他俩走进过道,指指一扇铁窗。
    封毅轻推他的腰:“去吧,我跟陈警官在这儿等着。”
    “嗯。”许延快步过去,铁窗内连张凳子都没,夏紫菱完全脱了形,抱着膝、垂着头,静静缩在屋角。许延握紧铁枝,轻声叫她:“菱菱,菱菱,哥来了……”
    夏紫菱怔怔抬起头,嘴巴动了动,像是叫哥,嗓子却黯哑无声,呆了半响,突然跳起来扑向窗口,神经质地抓住铁条上许延的手,嘴巴一开一合,好半天才发出声响:“……哥……”干涩的大眼睛这才有了焦点,眼泪噼噼啪啪掉下来。
    “你咋地……”许延反握住她冰冷僵硬的手,喉咙硬得几乎说不出话:“那么傻……”
    “我没杀人,哥,妈妈她,呜呜,她脑门儿都快撞碎了,牙齿咯咯咬窗户,那声儿……呜呜,全咬掉了还在咬……哥……哥……我不忍心我妈遭罪呀……呜呜……”夏紫菱泣不成声:“我看不下去……我看不下去……哥……她是我妈呀……”
    “哥知道……哥明白……”许延握紧她的手:“菱菱,别说了,别想了……”
    夏紫菱攥着许延的手,像攥着棵活命的稻草,眼睛仿佛两个无底黑洞,浑身簌簌发抖,惨白着脸呢喃:“哥……我怕……我好害怕呀……我是不是也要跟着妈一块儿去了……以后再也……呜呜……再也见不着哥,见不着爸了?!”
    “别傻,菱菱,你还小,安心呆着,不会有事儿的,知道不?”许延淌着泪安慰她:“千万别瞎想,以后,哥接你回哥家去,哥还买好衣裳给你穿,啊。”
    “嗯……呜呜……”夏紫菱抵着铁栏,哭得抬不起头来。
    说了没两句陈警官就着急地催,许延探手进去摸摸她的头:“菱菱,哥先走了,由机会就来看你,记住,别瞎想,知道不?”
    “知……道。”夏紫菱松开手,捂着脸靠在旁边墙壁上。许延狠狠心,掉头走出通道。
    两人谢过陈警官出来,慢慢走向军车,才一晃眼功夫,天上又下起了雪。北地的冬天如此素净辽阔,连天的雪花漫无边际,在视野里纷飞飘散,美得如幻如真……只是,这美景里,没有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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