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一篮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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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市三中座落在城东区一条安静的街道。许延家住城西,每天要倒两趟榨汁机一样热情洋溢的公车返校,秋冬还好,若是碰上阴雨天气或是天热时节,下得车来,往往披头散发、人鬼不辨。
说起来许延跟秦可可的交情也是从初一上学期,一次狼狈的搭车经历开始的。那天许延像往常一样削尖脑袋、缩骨收腹挤上车,却不平常地遇见一位打瞌睡的乘客,公交途径灯口刹车,那位乘客把手里的豆浆全都送给了许延的上衣和书包。
秦可可跟许延同桌,当许延懊恼异常地赶回学校时,秦可可起初暗笑,过后轻声笑,再之后就旁若无人地大笑。刚到新学校不久,许延尽管尴尬恼怒,非常讨厌这种无礼行为,但因为跟她并不相熟,又不想跟女同学吵架,便一声不吭,冷着脸埋头收拾书包。
秦可可笑过之后,却自说自话地抢过许延的书包:“用水冲冲再晾干,不然书页都粘在一起了。”说罢抱去水龙头下冲洗。
十多分钟后,秦可可捧着洗好的书包课本回来,两人一起晾到教室窗台上,许延说:“谢谢你。”
秦可可大笑:“别客气,天天早上看你像被人打劫过,我算见义勇为。”
许延跟着失笑,那一整天两人共用一套课本,逐渐熟悉起来。秦可可是个清瘦高挑的女孩儿,不算漂亮。上课看小说,下课打瞌睡,有时显得很没精神,但只要她定睛向你一看,你会发现那双眼睛特别亮,亮得令人吃惊。个性也不错,洒脱开朗,有点儿凡事不上心的率性,也是重点中学为数不多的,不将功课、练习题挂在嘴边的学生。
她第一个让许延佩服的地方是,除了基本功课,那些名目繁多的补充习题,根本不予理会,张张油印卷比漂过漂白水还干净,名次却永居前十。两人恰巧同桌,秦可可父母是G市棉纺厂职工,两家距离一个街口。秦可可天天走路上学,许延问起,她说:“坐车走路都要一小时,我宁愿走路。”
城东城西直线距离不算太远,主要是学校位置偏,公车绕路车速慢,所以碰上心情好,许延也会跟她一块儿步行回去。一来二去话题增多,许延才知道秦可可家中还有两个弟妹需要照顾,父母在厂里加班加点,家务都落在她头上,不由更为佩服这个爽朗聪慧的坚强女孩。
初一下学期,许延与秦可可的两人行,因为丁珉的加入增加到三个人。丁珉是班上体育特招生,长相高大帅气,话却不多,有点儿特立独行,起初跟许延并不来往。丁珉中午也在学校食堂吃饭,偶尔一次搭台聊天,才发现大家都爱看武侠,下象棋,打羽毛球,甚至喜欢的音乐类型都一样。
两人趣味一致,下课时丁珉就会过来许延这一桌聊天儿,许延慢慢发现,丁珉知识面相当广,不但不冷漠乏味,还相当爽快热情。秦可可起初不爱搭腔,渐渐也会被他千奇百怪的话题吸引,每当这时,丁珉就越发说得起劲儿,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许延隐隐察觉到什么,却不打算考证,他本就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不该管的闲事从不插手。
偶尔一次课间,秦可可说起吉它,许延也兴趣浓厚,没想到丁珉更加兴致勃勃,立刻大谈指法技巧。许延尴尬地说:“我只会听,不会弹。”
丁珉说:“没事儿,我弹给你们听。”
于是在初二下学期的某个周末下午,许延再次听到了那首《悲伤的双曲线》。丁珉会弹吉它,而且弹得不错,嗓子也好,过去那些听不懂的数学名词,被他流水般轻轻哼唱出来,许延霎时心如锤击,神情恍惚。秦可可竟也情绪低落,呆坐了会儿,就说家里有事要走。丁珉默送他俩到门口,一时之间,三个人都陷入莫名的低落中。
许延跟秦可可走在回家路上,春天已经过去了,又一个盛夏即将来临,才刚下过一场雨,被白炽光线敲碎的路面,分裂成一块块破碎的镜片。两人闪避着车轮溅起的积水,还有身后自行车的铃铛,慢慢往回走,马路上车来人往、喧闹非常。
过了一条斑马线,秦可可忽然被抢绿灯的人猛地一撞,立刻向路边绿化带跌去,许延一把没拉住,被她一带,自己也失了平衡,一屁股坐到湿淋淋的草地上。这下再不用躲了,两人湿着裤子坐在地上,同时哈哈大笑,谁也没想立刻站起来。
秦可可笑了会儿,突然说:“许延,你有喜欢的女孩了?”
许延默了半晌,站起来说:“没有,我小时候跟人约好了,以后一块儿去当和尚。”
秦可可看了看他,说:“你有病啊?当和尚?骗谁呀!没喜欢的女孩刚才听歌儿会那表情?怕我乱说啊?”
这学期学校开了门生理卫生课。许延班上教生物的,是位三十来岁的女教师,她并没有像其他老师那样让学生们自习,而是图文并举地讲授了精子与卵子的相遇相爱,共同缔造新生命的过程。临到下课前,这位女教师面带微笑说,男人和女人因为爱而结合,共同孕育爱的结晶,是人一生中神圣庄严的经历,也是生命必经的历程,没必要避讳。
班上的学生起初都不自然或者装作不以为然,一节课下来,竟都被女教师的豁达认真感染,微红着脸,大大方方地研究起那本神秘教材,有些还小声议论。只有许延,全程面无表情,下课铃一响,就把课本丢进了书包。秦可可后来开他玩笑:“许延,你不是身经百战吧?那么镇定。”
许延愣了愣,也玩笑着搪塞:“我带发修行,要清心寡欲。”
秦可可当时就大笑:“许延,你装啥纯洁呢,有病。”没想到今天又听许延这么说。
许延笑了,说:“我是有病,病入膏肓。”
两人都心不在焉,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到了纺织厂门口,许延看看她,忍不住说:“可可,张晓风这人并不怎么样。”
张晓风是他们班上的学习委员,斯文俊秀,能说会道,挺会来事儿,很多女生都暗地里喜欢他,在男生中也玩儿得开,相当合群。张晓风让许延不感冒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他学习其实相当刻苦,却爱表现得浑不在意,虽说这理由摆不上台面,至多算是有点虚荣心,但许延确实反感这种表里不一。
秦可可不爽地扫他一眼:“管好你自己吧!和尚!”说罢快步走进厂门口。
许延看着她的背影,自嘲地笑了,对啊,自己还顾不过来呢,要不是因为秦可可的成绩这学期急速滑坡,情绪也反复无常,他根本不会提,实在是为她担心。但每个人立场不同,想法更是天差地别,许延转念想,如果有人来说教自己,自己能接受吗?许延又是一笑,带着这微笑,匆匆转身回家。
课业紧张加上两个谈得来的同学,学校里的时间还算愉快充实,难耐的是回家后的冷清。尹心玥下半年升了主编,工作越来越忙,常常饭都没空做,在抽屉里放上些零钱,许延放学便拿了钱去旁边的市政府食堂打饭,吃完再一个人溜达回家。冲澡,做作业,看看电视新闻,十一点来钟熄灯上床,屋里仍旧只有他一个人的声息。
每当这时,潜藏心底那个执拗的念想,就会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疯长,扎进血脉,渗透灵魂,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像肆意扩散的癌肿,永无治愈的可能,那沉甸甸的重量,压得人几近发疯。
许延常常把脸埋进枕头里,冥思苦想封毅的面貌,可这样思念的人,一待分离,明明记得他嘴角的弧度,眉峰的飞扬,鼻梁的高挺,眼神的明亮,甚至,他拥抱自己时身体的热度,却绞尽脑汁也无法,无法将它们组合成那张绝无仅有的脸,再现眼前。
许延有时想得累了,会突然蹦起来,将家里所有的灯开着,电视音量调到最高,甚至自来水管都拧到最大。一屋子的光与声与色交相乱舞,振聋发聩,满得不能再满,满得令人窒息,心却依然空得发慌,空得想吐。
所有这一切加起来,抵不过记忆中封毅一根手指的细纹。于是又再把灯一一熄灭,关上电视,拧紧水龙头,趴回床上继续想,想到困极睡过去,想到一夜无梦愣怔醒来,日子便这样缠磨着继续。
又是一个独处的周末,许延早上起来,刚吃过早饭打算做作业,就传来敲门声,打开一看,竟是许刚。两父子一年多没见,许延高兴坏了,接过行李就去泡茶:“爸,您下了车就过来了?”以前许刚都是安顿好才来看他。
“是啊,”许刚笑着说:“你爱吃的熏肉,黄阿姨帮你装了一袋儿,菱菱亲手裹的粽子,对了,还有封毅,给你带了点野果儿,这些吃的都不能放。”许刚边说边打开旅行袋,一样样往外掏。
“野果子?在哪儿!”许延心一跳,差点没把杯子摔了,心急火燎冲出来。
“呵呵,我还说封毅太麻烦呢,”许刚笑着说:“可他非磨着我带,说你爱吃,”说着递给他一个巴掌大的柳枝篮子:“嗨,看你急的,这有啥好吃。”
剥了皮的细柳条儿洁白光滑,没有一根倒刺儿,上面盖着一色柳枝编的盖子,一阵阵绿姬与嫩叶的清香,渗出枝条扑鼻而来。许延抚着篮底喉管又涨又酸,心绵软得生疼,却不舍得当许刚面拆开,抬头问:“爸,您这次出差多久?能呆到我放暑假吗?”
“不行啊,”许刚说:“这会只开半个月,开完就得走。”他拍拍许延的头:“菱菱跟黄阿姨都惦记着你,等明年吧,明年有机会,爸爸带你回去。”
“嗯。”许延低头苦笑,明年……明年会有机会吗?
那晚许延轻轻解开篮盖儿上的细绳子,揭去一层软布,小心拿开翠绿娇嫩的蓬松叶片儿,一篮子红艳艳亮汪汪的绿姬果儿就露了出来。
许延勾起嘴角,拈起一颗果子,慢慢放进嘴里,舌尖一卷,甘甜清香的汁水立刻充溢了口腔,堵住了鼻腔,眼里的泪,大滴大滴,直直跌落下来。
篮底儿上用胶袋封了张纸条:延延,我把岩洞里那棵绿姬移回咱家了,还让我种活了。这是第一趟果子,你尝尝,看好吃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