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九场 雪貂(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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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
像一个匕首一样悬在残雪心头,被一根细小的绳索吊起。十天过后,绳索拉断,匕首将直入心脏。
庄主不可以死。残雪锁着眉头对着眼前茫茫雪山,断然轻语。
除去来回路途时间,她只有七天时间用来寻找冰山雪貂。
冰山一角断肠峰,春初时节有雪貂出没。
残雪想起了当年的剑客苏离,受友人背叛,门派诬陷排挤。他一路骑马向北,走至这里,对着茫茫雪山念叨: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他飞身下马,双手断剑,忿然走入雪山之中,从此绝迹江湖。
残雪心想,要是庄主有所不测,自己或许也将在这空无一人的冰天雪地里,了完残生。
不对,她提醒自己说,庄主一生已经受尽了坎坷波折,一切理应以此终结了。庄主断然无事,自己绝对可以寻来雪貂,取其内珠。
一旁的无题,一身灰衣,面容带笑。他下马,将马牵到雪山下的一个小村庄,付了银两。两匹马就已经安置完毕。
无题看着残雪温和相语,楼主,不去想那么多,我们只管尽力寻找雪貂去,上天虽无眼,却也是有个度,庄主会相安无事的,我们以后都会相安无事。
残雪听了,看看他,这个收入北笑东楼不过五日的男子,比自己年长,为人处事给人暖和啼笑的感觉。残雪知道,他其实深藏不露,看他走路,脚盘着地声响微小,想来轻功身法了得。庄主将他给了自己楼下,定是想让他的倜傥不羁来安抚自己吧。
庄主,呵!她不由轻轻一笑,感激庄主对自己的如此用心。
刚准备上山,前往断肠峰。
一阵剧烈嘶喊声从村庄里头传来。管还是不管,残雪皱起了眉头。
作为杀手,本来是不会将一些陌生过客的生死放在心上的,可是因为潘,这个曾经救了自己,给自己带来信仰,又为拯救自己而牺牲的男子。从他身上,她决定做一个温暖杀手。
分秒耽搁不得,残雪提剑带着无题飞入嘶喊声传来处。
看见一个年轻男子,手作怪状,嘴唇翕动,身边的树木,冰水,竟变作一些面目凶狠狰狞的木人和雪人,肆意砍杀周围的村民。他们赶至的时候,村民已经所剩无几。此时此刻,三个七岁左右孩童环抱躲在草屋墙角,面露恐惧,绝望地看着砍杀过来的雪人和木人。
岂有此理,无题扔下这句话后,身法快到极致,瞬息之间已将孩童转移。
剑只不过是铁匠铺里一把任意的剑,在她认识潘的最初,潘也是选择了普通的铁剑来执行任务。
速度,力道,准心。这是她杀手生涯中重复了五年的动作,简单,直接。
雪人和木人纷纷倒下,头颅和身体分了家。
打蛇打七寸,残雪运足内力,迎空而起,剑尖直指那人喉结,像流星陨落般迅速攻击。那个被一层白色絮状物包裹着的男子双手合十,俄而间,地面开始小幅度晃动。
突然一声戾叫,破空而来。男子浑身不由自主颤动了一下,像个猩猩一样跳着步子逃开,速度之快和残雪不相上下。
残雪没有追赶。她看见一个白衣女子走近,面容清丽,只是双眼噙了满满一眼的忧伤,似乎轻轻一碰眼膜,它便破开,忧伤从口子任流成灾。
女子看了看残雪,然后转身离去,没有言语。
残雪亦不去过问,她自知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办,时间流逝了几个时辰了,分秒之间或许就是生死之选。
无题拉着三个小朋友走近,看着残雪问,楼主,他们怎么办。
残雪看了看他们一半惊恐一半面露希翼的小脸蛋,视线转移看到了旁边的一颗不知名的花,叶是红色,花朵是黄色。花下围着一群白色草,柔软的偎依在花的根部。
残雪对无题说,他们就叫白草,红叶,黄花吧。我们办完事情,就带他们回暮茂珏。
嗯,无题将他们先搁置在村里仅存的一些村民家里,付了银两,交代完毕后。跟着残雪走入茫茫雪山。
两个人一起前行,踩在雪地上吱呀作响。冷风如无数细小的锥子,一轮轮扎入残雪和无题的脸庞,时间久了,疼到快要麻木。脸上肌肉已经和脚下的雪一样冰冷,冻成了一个整体。
无题开始言语,逮住任何话荏就说。毕竟年长些,又自小饱读各样著作。他尽可能带动残雪说话,那样活动嘴部肌肉,可以缓解脸部僵硬,顺畅血液流通。
登至山顶,风速加大,他们用毛绒宽布遮住脸部,只露出两双眼睛。
眼前一望无际的雪白,四周地形相似,突突起起。哪里才是他们要找的冰山一角?这个问题似有千斤重,悬在额头间,向下拉弯了他们的眉头。
琴声如细浪,似被微风轻轻推送,在空中飘渺,钻入残雪和无题的耳朵里。
他们循着琴声方向走去,下一山坡在走上另一个上坡。他们看到了那个弹琴的女子。
原来是她,残雪还是记得这个怪女子的。白色绒袄裹着纤苗身体,一双小脚套在白色棉靴上。她坐在雪上,琴搁置在弯曲盘腿的膝盖上,双手柔和拨动,发出铮铮声响,在凛冽的寒风中独然飘散,是听着感到略微落寞和温暖。
也许长久呆在了这里,她似乎不怕冷,没有像残雪这般宽布裹面。她的面容像一枝高贵昂起的花,在冬日百花凋谢之际,依旧打开苞蕾,从容面对寒风凉雨。
残雪带着无题向她走近。她琴虽弹得好,可是残雪哪还有这份闲工夫来听曲。她打断琴声,她对着白衣女子说,请问姑娘,你可知道冰山一角怎么走?残雪的语气不温不火,既没有因打断她弹琴的雅兴而觉得尴尬,也没有将她视为陌生人般冷漠。
白衣女子再次观看这个红衣女子,一张正值豆蔻年华的面容却隐约散发着一股疲惫和苍老,是经历了许多疼痛了吧。
同病者总容易相怜。
白衣女子款款起身,她问,你是来寻雪貂的?语气同样不温不火,不是太亲切也不会很陌生。
残雪看着眼前的一片无际雪白说,嗯,只为救一个人,千钧一发。
白衣女子听完了她讲的故事后哦了一声,将飘落在琴上的雪花吹落,双手抱着贴在胸前,似乎那就是她的孩子一般溺爱。她又问,这样的男子也是难得,那是你心爱的男子吧?
我心爱的男子已经离开了尘世。残雪说完后笑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笑是凄凉所占的成分多点还是无奈的成分多点。
无题站在一旁,一直注视着这个红衣胜火的女子,她是自己的楼主。他知晓了她和潘之间的过往。看着此时被落单罩住的残雪,有一股冲动怂恿他过去抱紧她,什么也不说,就这样抱紧她,给她温暖。可是无题没有,很明显,无题不是他。人终究是不能代替的,他不由地苦笑。
也许是因为白衣女子和残雪以同样落寞的姿势相对,她们彼此对彼此感到亲切起来。仍然不怎么说话,静静相互观望,似乎已经熟识了太久。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只是同是人间惆怅客罢了。
白衣女子说她叫媚,愿意帮他们寻找冰山一角。媚说自己虽然在这里长大,可是对冰山一角的具体位置也不清楚。
媚将琴包好,背在背上,残雪不经意间看见淡黄色古木琴底上刻了两个字——苏离。
这是三十年前断剑挥别江湖,隐匿于此那个剑客的名字。
残雪就这样跟着她前行,是有疑问,但是没有相问。直觉告诉自己,这是些疼痛过往,已经成了伤疤。每次回忆起来,就好像将伤疤裂开一样,颤抖的疼。虽然彼此述说可以得到温暖和安慰,但是那要到她们的关系已经十分融合,那个时候,她若想说自会说。所以,无论如何,这样的疑惑没有一丝问的必要。
再则,寻雪貂要紧。时间只剩下五天了,还好认识了媚,倒可以省去许多迷路花费的时间。
夜晚来临,媚找了一处山洞给他们作休息之用。无题从包裹里拿出自带的食物,分给残雪和媚。残雪接过,媚则摇头拒绝,她说自己不饿。无题将水袋拧开,这才发现,水已成了冰,无法饮用。他打趣地说,楼主,看来,我们也只有吃外面的雪来止渴了。
残雪只是笑笑,并不接话。看到残雪笑,无题就觉得踏实了些。他知道,笑容,无论是落寞还是舒心,对自己而言都是安慰。他记得庄主对他说过的话。那天,庄主突然停止向前,背对着他说,无题,你知道北笑冬楼的含义吗?北笑东楼也就是杀手楼,庄内无事之时,可接受庄外生意,挣些银两,那样芳菲的冬暖春楼就可以少操点心为暮茂珏支付开支。残雪的事情,你也知道些,你年长于他,杀手技巧虽不如她,但是你可以安抚她,将她破损的心慢慢合拢,学会笑。
夜半。媚趁他们睡熟之际,悄悄起身向洞外走去。
杀手的敏锐力是强于任何人的。残雪也苏醒过来,心中疑惑,跟在她身后,保持适当距离和微小脚步声。
残雪跟着她来到一个石碑面前,距离有些远,光线黯淡,残雪看不清碑上的字。只见魅坐在雪地上抱着石碑,双手缓缓不停摩挲,然后缓缓哭泣起来。
残雪忍不住靠近。
谁?媚感知有人靠近,厉声问道。
是我,残雪温和回答,已经走近。媚为擦拭的泪花在月光之下晶莹泛着光。残雪过去,与之轻轻拥抱。残雪说,他死了之后,我也像你这般在他坟前坐着守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睡。
媚没有说话,轻轻推开她,拉着她一起坐到石碑前面。残雪这才看清,上面写着:爱夫苏离之墓。
在残雪面前,媚一点顾虑也无。又开始抚摸,她说这是她每晚重复的事情,眼泪继续流淌。
残雪将她抱紧,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极力认真使自己不哭泣。可是眼前的石碑使她想到了潘,泪水再也无法阻止。
残雪很快停止哭泣,她想到了庄主,庄主曾说,过去的就该让它变得有价值过去,我知道你会做到的。
是的,自己不可以让庄主失望。他还在等着自己的解药呢。
残雪轻轻推开魅,她擦干泪水微笑地说,魅,既然哭泣无济于事,我们该活的好一点,学会微笑,这样,那些过去就变得意义非凡,你说好不好。
魅看着残雪,看着一直对着自己温暖微笑的残雪,过了许久,她点了点头。
站在两丈之外的无题已经湿了眼角,但是他在微笑。
寒风瑟瑟,可他一点也未感到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