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怒 45.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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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浣仙庄多了三十几个少年少女。
浣仙庄内人人不安,此等风流之地,向来是新人笑旧人哭,新庄主上任,庄内大换血不可避免。
会名乡的赵惠和延年院的严庭之来到了撷善处。
“当日白云许诺维持庄内一切,如今却找来这么多少年,将我等置于何地?”赵惠如是说。
“这个女人当我们都是死人么?太过分了。”严庭之如是说。
撷善静默不语,招手示意身后的谈桑为两人倒茶。碧绿的茶水在洁白的茶碗里旋起一旋委婉,而后归于涟漪。
“撷善,你倒是说句话呀。”赵惠不耐烦地跺跺脚。
“坐下,喝点茶。”撷善漫不经心地说着,“这事要从长计议。”
严庭之坐了下来,赵惠看看两人,也坐了下来,只是有些不耐烦地晃着脚。
“惠儿,稍安勿躁。”撷善缓缓喝了一口茶,“如果白云真的要把那些少年安插进浣仙庄,一个一个地放进来才是上算,以她的精明,不可能如此大张旗鼓让你我有了防备。”
“难道她不是借此挑衅吗?”严庭之不以为然。
“白云那女人嚣张的很,倒行逆施未必不可能。”赵惠对白云的印象也非常不好。
“我们先按兵不动,看看白云接下来做什么。”
这厢三人聚头,回风院那里亦有三人聚首。
“白云你找这么多少年来做什么?”马斯问。
“对啊,白云,这两天庄里人人自危,难道你真如他们所想,准备把浣仙庄大换血?”聂从容如此问。
“我有这么愚蠢吗?”白云微微一笑,“这件事,你们什么都不必管,什么都不许说。静观其变即可。”
回风院墙之外,榆树迎风而动,枝叶嗦嗦。白云的目光穿过榆树林,远远落在一蓝如璧的天空。天依旧是这么的清澈,没有半丝阴晦的倾向,所谓朗朗乾坤,便是这般模样吧。只是,这种天气已经持续了两个季节,旱已成灾。
“这个先不说,”马斯迫近白云,不无焦急地说,“你把那些少年留在浣仙庄却不闻不问,他们都是二愣子的年纪,你不怕他们搞出事情来吗?”
“……”白云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拍了拍马斯的肩膀,意味深长地一笑。比起那些少年,马斯好像大不了几岁。
马斯哑然。
正如马斯所担心的,这些少年来到浣仙庄不过一日便惹出了祸事。一名叫做佟园的少年,不小心闯进了一位红牌的院子,并且弄坏了洗完晾在院子里的一架翠玉屏风。红牌自然大怒,以浣仙庄责罚下人的规矩,狠狠打了佟园二十板子,差一点要了他的小命。
少年们原本就对未来一无所知,不免战战兢兢,此事一发生,更是胆战心惊。不过其中有两个胆大的,直接找到了庄里的管事,反应了这件事情。管事提前接到了白云的命令,所以全都置之不理。庄内的人自然落井下石,欺负那些少年。少年们愤而抱团反击,一时间浣仙庄内口角打架之事频频发生,并多以少年一方输掉为结局。事情进展到这一步,撷善等人更加摸不着头脑,而少年们终于推选出了他们的领头人,翁罹,从而成功减少了败局。
会名乡的赵惠忍无可忍,直冲到回风院中,扯开喉咙大喊:“白云你给我出来!你到底什么意思!”
白云施施然走出,一身玄纺长衣,一双绣兰长靴,倘若手中再拿一柄折扇,便是风流公子一人。“赵姑娘有礼。”微微躬身,略一施礼,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眼中笑意盈盈,似乎早已料到赵惠的所为。
赵惠自然不会留意到白云的神色,她怒气冲冲,口不择言,“把你那些下三滥的手段都收回去。那些屁事不懂的少年,你以为他们能是我们的对手……”
听着赵惠喋喋不休,白云只一味淡笑,不曾多言。古往今来但凡吵架,必是你一言我一语,倘若其中一人一味沉默,那架是吵不起来的。赵惠终于留意到白云脸上的表情,于是突然住口。
“骂够了?”白云问。
对上白云云淡风轻的笑脸,赵惠气得说不出话来,冷哼一声转头不看。
“我理解赵姑娘的心情,这事自有处理,烦请姑娘回去,**便可。”
赵惠还要再说什么,不过再看到白云那张水波不兴的脸孔,她突然没了脾气。
赵惠刚走,便又有人来回风院。翁罹与众少年相比,外貌并不出众,不过相比于同龄人的盲目浮躁,他似乎冷静的多。他走到白云面前,躬身微礼,竟与平日白云的做法甚是相似,客气礼貌却不卑微。礼毕,挺起腰身,神色平静,却隐隐让人感觉到他的傲骨和坚持,明明身高只到白云下巴,但这份气质,足以让任何聪明人平等相待。
“翁罹是吧?”白云问道,“来找我么?”
“翁罹此来,求见浣仙庄主白云。”
“哦,那便是在下了。”
翁罹眼中浮现出错愕,他似乎没有想到浣仙庄主是如此一个没有存在感的人,看来他应该见过不少上位者,更习惯于那些人的威严和气势。
白云微笑,“找我什么事?”
翁罹收回了错愕的表情,稳稳地说道,“孙若凡将我们带入浣仙庄,要我们找一个女人,他说那个女人会安排我们今后的生活,会让我们过上比以前好几十部的生活。在浣仙庄内,有能力让我们这么多人过上好日子的人,恐怕只有庄主一人。而我刚巧知道浣仙庄的新庄主就是一个女人。孙若凡让我们找的,便是浣仙庄主白云。”这一段分析还算入情入理,而且在白云刻意隐瞒的情况下找出了白云的住处,直接找了过来,这也说明他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只是不知庄主为何放任我等在浣仙庄内受人欺侮?”
“我会让你们过上比以前好几十部的生活不错,不过我要看看你们值不值得我那么做。”白云轻轻一笑,“现在看来,你绝对是值得的。至于其他人,就麻烦你转告他们,让我看到他们值得我付出的地方。”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获得,因为从来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付出。“值得”两字的分量,原来是这样的重。白云要看那些少年的办事能力是否值得自己调教从而为她所用,但她却忽然想起了紫,紫所说的“值得”究竟代表了什么?紫为什么将驭兽之术倾囊相授?
这些无父无母的孤儿,不负白云的期望,在翁罹透露了白云的目的之后,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才智,甚至是令人惊讶的。于是几日之后,白云将他们召集在一起。
“你们都是非常出色的少年,将来前途无量。”白云一如以往平淡如水,“今日要跟大家说的是,如果不想与我共事,就请尽早离开,因为接下来你们所要接受的训练,将会非常严酷。如果通过了训练考核,便会被派以任务,届时你一个人可以操控百万两白银,可以掌握几百甚至上万人的生死,还可以左右一国帝政,近而掌控天下时局。但如果无法通过考核,结局只有一个,死。”如此平淡的口气,向这些未满十二岁的少年甚至是孩子,灌输一种足以毁灭天地的观念。
白云停下话头,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几十名少年。翁罹静静地看着,清澈的眼睛,涌过激烈的情绪而后归于平静,其他人无一不再转头四顾,而目光的焦点,正是翁罹。这些孩子似乎被翁罹收服了,他不过是个未满十二岁的少年啊,以后真不知道他会成为怎样的人。
翁罹一直没有表态,只是直勾勾地看着白云,似乎要将白云看穿一样。
“以后,你们每一个人都只有你们自己一个,不要依赖别人帮你做出决定。好好想一下,你们到底想留下还是想离开。”白云离开之前,留了一道命令:“你们就这么站着吧,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动,还有,不许相互交谈。”
白云出去,在浣仙庄内转了两圈。对于碰到的浣仙庄人无不颔首致意,不过心下却数着时间,如是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她才回去。
人在门外,听见屋里的少年在窃窃私语。
“你要走吗?”
“不知道,你呢?”
“我肯定是要留下。”
“你不怕死啊?”
“我能过考核。”
“都不知道考核什么,你就能过啊,吹吧你就。”
“翁罹,你呢?”
“……”
“翁罹怎么不说话?”
白云走进屋中,因为她向来足音很轻,几乎耳不可闻,所以她站了好一会才有人发现她回来了。语声渐渐止住,少年们望向白云的目光,都有些不安,不过翁罹不算在内。
“你们可想好了?”
没有人答话。白云的目光落在了翁罹脸上,翁罹一派镇定,显然不准备第一个表态。
“这样吧,要留下的,站在我左边,要走的站在我右边。我只等一盏茶的时间。”
一盏茶之后,所有的人都站在了左边。
“即然你们已经做了选择,就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从此刻开始,你们不再是普通的少年,而是我的玉人。”
安顿好玉人之后,白云回到回风院,看到富宝站在院中,不由地眉尾挑起。
“庄主,富宝再次求您,放我走吧。”连续七八日他每日都来求白云,次次声泪俱下。他想请辞不干,白云始终不松口。
“富宝管事已经说过多次,我也多次表明态度,莫不是你还要我再多说一遍。”
“我才疏学浅,能力不够……”
白云抬手,阻止富宝,“我知道,你不必说。”
“庄主放了我吧——”富宝泣不成声。
白云眉眼之间,笑意明显。这个富宝管事真是有趣得紧,不但实诚而且非常聪颖,他之所以是归有涯的长随,必是因为归有涯看到了他的优点。
“想都别想。”白云将前几次的回答再说一遍。
富宝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楚楚可怜”地看着白云。按照前几次的模式,白云不答应,他便起身离开,也不纠缠,但是这一次,他没有离开,他开口问道,“白云,到底怎样,你才肯给我结算工钱,放我离开?”
这一点真是可爱的紧:要走也要把归有涯走后没结算的两个月的工钱拿走。
“让我来好好想想,富宝管事是哪一天开始下定决心要离开的。”白云以手托腮,“是那一天去过孙若凡的大宅之后。富宝管事被那些人吓着了呢。”
富宝脸上青白不定,稍时却红了起来,“就是吓着了又怎样?请给我结算工钱,我不干了。”
“如果我承诺从今以后绝不会再让富宝管事遇到这样的事情,那富宝管事,可否降尊纡贵,勉为其难,委曲求全地留下来?”
富宝的脸更红了,“哪哪哪能呢。”口齿都开始不清了。
“上次的事情是白云欠考虑,令富宝管事为难了。以后断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白云走至富宝身前两步远,躬身行礼,“请管事原谅。”
话说到这份上,富宝管事再无法提离开的事情。“庄主,你,你,你真是……”
白云直起身来,“富宝管事还有什么事情?”
“呃,没事了,没事了。”连连摆手,局促的厉害。
“如果没什么事情,就请富宝管事回到自己的位置,浣仙庄少得了我白云,可少不了富宝管事你。”
“好,好,好。”连连答应,依旧局促。
白云忍俊不禁,“那管事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做事?”
“嗯?好。”
富宝正要离开,却是一名小厮莽莽撞撞地扑了进来,边跑边喊,“万管事,万管事,出大事了,万管事,出大事了……”
一直没有主动问过富宝的姓氏,此刻听到小厮在叫“万管事”,白云顿时忍不住笑意,噗的一声笑出来。富宝脸一红,迎过去,冲小厮狠狠一瞪眼,压低声音说道,“嚷嚷什么,不是说了别叫我万管事吗?”白云更加忍俊不禁,万富宝,真是一个好名字。
小厮分明一吓,但很快想起来自己的任务,赶紧说道,“管事,枫红院的舒红姑娘上吊,去了。”
白云一惊,站了起来,匆匆走了出去,“去枫红院。”
枫红院中丫鬟小厮围了一堆,对着被放在主屋正中央的地上的人指指点点。白云走到门口,便皱起眉来,沉声说道,“都在这里看什么?没有活干吗?”
众人一听是庄主发话,便作鸟兽散去,只留下几个平日与舒红相好的人,看他们容貌各有美处,还有几分眼熟,应该也是某一院的主人。
白云蹲下身,执起舒红的手腕探脉。脉博已无。放下手再去摸颈侧,尚有温度。“聂……”刚喊出名字,便知道自己犯了错,原来自己已经养成了一旦有事便召唤聂从容的习惯,不过与聂从容从“出鬼”出来之后,聂从容便去接着训练孙若凡的那些手下了,于是白云说道,“富宝,叫人准备热水,再差人去请城里最有名的大夫。”
白云将舒红的身体摆正,而后一双玉手,连续击向舒红的几个穴位。一盏茶的时间过去,舒红喉头发出一声哽厉的声音,呼吸回来了。周围顿时有人喜极而泣。
白云擦擦额头的汗水,站了起来,“舒红的长随是谁?”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站了出来。白云道,“找人将你家姑娘抬上床,你在旁边好好照顾,要再出什么事情,我惟你是问。”
女孩儿诺诺应下。
富宝将事情交代下去,又回到白云身旁。白云似乎心情很不好,脸色有些紧绷,完全不见了平日那种融软的微笑。
白云走了出去,富宝跟随在后。待走回回风院,白云方才开口问,“舒红为什么会上吊?”
富宝面有难色,“我也不知道。”
侧目,白云眼中云雾层叠,“女子寻死,为情,为义,还是屈辱、绝望?富宝管事,我不想听见舒红第二次自杀。”
富宝一怔,“庄主,我现在就去查。”
白云心中一片恻然,舒红的事,让她心乱了。
富宝的办事效率很高,不一会便再出现在白云面前。“前几日那个叫佟圆少年闯进了舒红的院子,弄坏了舒红最宝贝的翠玉屏风。舒红气不过,将佟圆打了二十板子。后来那些少年抓了许多小虫子,全塞在舒红的被子里。舒红本是严庭之的人,严庭之曾许诺她,只要她为严庭之做事满三年,严庭之就会想办法让她赎身。舒红去向严庭之告状,结果严庭之不但不为她出气,而且告诉她之前许诺她的事情,因为庄主换人,做不到了。舒红一时想不开,就……最重要的是,舒红之所以想赎身,是因为她有一个相好,那个相好的名字是孙若凡。另外,舒红的客人中有几个是纥仪朝堂正风光的大臣。”富宝管事将舒红的事情一口气说完,“庄主,严庭之是借舒红的事,与你开战呢,严庭之背后的人很厉害,不是平常人能惹得起的。”
白云叹息,神色越发黯然。
富宝又问,“庄主准备怎么做?”
“严庭之……”严庭之背后的人,究竟有多大能量,白云还不知道,如果贸然动作,后果不堪设想,“不能动。”云眼微眯,思绪飞转,白云突然说,“先让孙若凡来见我。”
孙若凡已经听到消息,派去找他的人刚出浣仙庄便遇到了他,所以直接将带到白云面前。孙若凡一路行色匆匆,表情急迫,但在见到白云时,却顿然松弛下来。白云略有疑惑,却不曾深想,只按照计划开门见山地问道,“我曾说过,我会帮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舒红的事,我会……”
“不。”孙若凡打断白云,而后微微一笑,扶袖拱手,“多谢庄主,不过还请庄主不要插手。”
白云微微一怔,她似乎突然了解了什么,又似乎了解的还不够彻底。
“庄主仁慈,是浣仙庄众人的福气,但妇人之仁于眼前大局不利,还请庄主拿出之前劝我斩杀陈凯时的魄力。此番舒红上吊,无疑是受人唆使,迫我改弦更张,此刻我未去看舒红先在庄主这里,已然表明我的立场。”
白云明显一震,孙若凡毫不留情地指出了她的错漏,对舒红心怀恻隐,极有可能陷入严庭之等人的陷阱,毕竟舒红为严庭之做事已久;但更令白云震撼的是,舒红与孙若凡有情,而孙若凡却如此评断舒红,情之一字,到了这种地步,情何以堪啊——
孙若凡言语绝然无情,但神色却难免黯然哀伤,“舒红与我终究分道扬镳。庄主你说你会帮我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如果我说我想要得到一个真心待我的女人,你能帮得到吗?”
白云愣住。
“庄主大智大才,但人心隔肚皮,庄主掌控不了的。”
白云愕然。
“我去看舒红。”孙若凡告辞离去。
白云敛住心绪,认真说道,“孙老大的话,我听进去了。多谢。”孙若凡脚步一停,随即却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大局”——白云垂目沉思——孙若凡所知甚少,却看得出白云所图之大,单从这一点来说,他的心智远远超过聂从容和马斯;舒红与白云之间,孙若凡选了白云,从这一点来说,白云实在是幸运,然而孙若凡若对舒红有情,此番抉择定令他往后暗伤痛彻;“妇人之仁”的确于大局不利,但白云是女子,恐怕一生难免“妇人之仁”,舒红且不论,单是孙若凡,白云就无法放任他难过。
孙若凡自浣仙庄离去后,枫红院传出惊天动地的声响,随即是死一般的寂静。白云款步而来,站在枫红院门外,良久未动。这一个选择,极有可能令白云万劫不复,所以事到临头,白云还是难免踟蹰。
白云终究还是缓缓推开了枫红院的门。
即使这是陷阱,是圈套,会令我失去一切,甚至万劫不复,我毅然要迈出这一步。
微笑勾起,眼中缭绕的云雾柔和飘忽,带着温柔和暖意。
“舒红姑娘,白云此来是有一事相求。”
舒红冷冷扫过白云,没有说话。
白云笑容不坠,“恳请姑娘,放过孙若凡。”
舒红冷厉的面色更加沉黑,但她并未失去理智的大疯大叫,她摆摆手,“你走。”
白云嘴角的微笑一闪而隐,不再多说,转身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