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17 择忘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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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驰回翠翠家院,马匹安静了,白云自车中钻出。她头发散乱,身上又是一身不伦不类的白色男式外袍,面容哀婉,她跳下马车,跃进院中。
    挨个翻查,翠翠爹、翠翠娘、石头,都已冰凉无温,到翠翠时,终于探得一丝暖意,鼻翼间气若游丝。
    将翠翠抱上马车,再转回屋中寻到自己的包裹,换了一身合适的衣服,然后从衣柜中拿了银两和翠翠的衣服,一并塞在包袱内,带到车上。
    打马前行,于相邻惊恐不安又责难的目光中,风驰电掣一般离去。只是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脸痛苦的小松,白云握鞭的手握得更紧,狠狠一鞭甩在马臀上,马跑得更快。
    一朝变故生死错,何来儿女亲家好?
    气流被速度划破,耳边是锐利的风声和响亮的甩鞭声,不知前路通向何处,只是一股执念在心中督促她,继续继续向前,远离熟识的邻人脸上那种如避蛇蝎的恐惧,还有,以爱为名杀人的飞鸿。
    翠翠被救醒已是三天之后,而翠翠看到白云的第一眼竟是与那些人一般无二的如避蛇蝎的恐惧表情。白云张着连续熬夜而来的血红色的双眼,端在手里的托盘微微震动,使得托盘里的瓷盅与盖子震动,发出瓷器相击的脆响。
    白云努力做出一个微笑,“翠翠,喝点粥。”
    “不要过来,不要。”翠翠几乎泪下,眼中,深深的恐惧与深刻的厌恶交错辉映。
    白云将瓷盅放在最近的桌子上,转身开门出去。
    再要一间房,让小二打来一大桶热水。白云将疲乏的身体浸在客栈为客人准备的木质浴桶中,不一会就靠着浴桶睡着了。
    “不要,啊——不要杀我们——”忽然出现的喊叫声惊醒了白云,她从浴桶中跨出,随手抓来一件外衫披在身上,急急去了翠翠的房间。
    翠翠还在声嘶力竭地呼喊,却双眼紧闭,显然陷在梦魇之中了。白云将翠翠抱在怀里,柔声安慰,“没事了,翠翠,一切都过去了,醒来,醒来就没事了。”
    然而,翠翠从梦中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将白云推离自己身边,眼中流转着痛苦和仇恨的情绪。白云愣在当场,静静地看着情绪不稳的翠翠,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退出房门。
    在客栈的餐厅寻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叫了一坛烈酒。驱车离开忽褍城后,她与翠翠已经进入旬盎,此地是旬盎南部边境的一个大镇子,由于来往客商较多而多客栈店铺。进入旬盎方才知道世人传言多有不实,旬盎并非蛮夷之地,有与嘉棠、东曙一般无二的国家建制,对来往的商人亦有法度。想来那些来往于嘉棠东曙的商人为了独掌旬盎生意而故意将旬盎说成了蛮夷之地。而事实上,因为信息不通,独产于北地的皮货参类在南部各国都是天价。白云所住的客栈唤作迎客小店,颇有几分乡野味道,门厅开口很大,但门口摆了一张有两层的长桌,桌上放着酒坛子,而门檐上还挂了风干的肉,有伙计站在桌后,招呼来买酒买肉干的客人。
    餐厅中正有客商解货歇脚,大刺刺地喝酒吃肉,大声说着往来的见闻。白云自顾自喝着酒,对周围的声音充耳不闻。或许是对翠翠太在意,或许是对翠翠心存愧疚,因此,翠翠的态度让她出现了少有的郁结情绪,这种感受是如此的陌生,观月楼中看尽人世百态只当自己是看客,敬花宫中见过种种不同亦不曾有过激烈的情绪,鸿王府内费尽心机更是从头到尾不曾有过这样的情绪——这种应当称之为“无力感”的情绪,令她不论如何行为都感觉不自在,颇有些手足无措。
    靠近白云的一桌商客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听说了没,雍国的陪嫁是据说能令人忘记烦恼的舍生果。”由于餐厅吵杂,他们的声音其实并非低不可闻,而靠近他们的白云,十成十听了去。
    “我也听说了,舍生果是雍国独有的奇木,三千年方才结一果,世人皆不知是何面目。”
    “不知这舍生果是否真的能令人忘记烦恼?”
    白云不停送酒入喉的手停了下来,而她脸上则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自餐厅回去翠翠房间,重伤未痊愈的翠翠又陷入沉睡,额头的汗水说明她睡得并不安稳。也是,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杀害,在那短短的时间内,她所感受到的恐惧和绝望,刻入了她的每一根神经,每时每刻都将折磨她。如果可以忘记该有多好?舍生果,真的能令人忘记吗?
    二十多天后,旬盎的都城哈耶城中出现了一辆有些破损的马车。马车停在了哈耶城中极为普通的一家客栈,聚福客栈。再过几日,雍国的公主便来到了哈耶城,准备与年仅十二岁的旬盎太子完婚。
    雍国公主的车架进城时,白云就站在路边,挤在人群中默默打量长长地陪嫁车队。车队走完,人群散去,白云亦返回客栈。
    推开房间看着躺在床上,睡得还算安稳的翠翠,白云不自然地皱了皱眉。一路来,翠翠一直睡不好,为了让她安眠,每每需要休息时,白云便在翠翠身上布针,当然,白云有事外出为防止翠翠任性逃走,她也会施针让她沉睡。但这对翠翠的身体伤害极大,短短二十多日,翠翠原本健康的脸色已经失去了血色。如果舍生果真的能让人忘记烦恼,那么,不管是怎样的龙潭虎穴,白云也一定会拿来。
    夜里,白云一身黑衣,刻意隐藏身形,小心翼翼靠近皇宫。然而她还未摸清守宫门的守卫的分布,就见一个人大摇大摆走向宫门去。
    白云忽然想到,如果舍生果当真功效神奇,那么觊觎此物之人必不会少,她四下去看,果真发现周围隐藏了不少人,当然,还有许多高手,以她的修为是无法察觉的。
    再看那个大摇大摆走向前去的人,不知做了什么,竟当着守卫的面大刺刺推开了宫门走了进去,而守卫像着了魔一般僵立不动。白云眸光一闪,马上跟了上去,经过守卫面前时侧目看了看,守卫如同被施了定神咒一般,无视于眼前的人。
    偷偷跟上了前面的人,顺利的进入了皇宫深处。那人似乎没有内功,白云怕跟丢了所以跟得很近,那人却没有发觉。那人似乎对皇宫的格局非常清楚,一路走来,竟没有走岔。那人的目的地,竟与白云相同,是储放雍国公主的嫁妆的房间,不但目的地,目标也是一样的,那人轻车熟路地停在窗户下,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而后掏出一根末端古怪的长杆,从一堆嫁妆中勾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打开了便是如根瘤一般的一个东西,正是传说中的舍生果。
    如此宝贝的东西,那人自然会小心带出,只要出了皇宫,总会有办法偷出舍生果。然而,那人的做法却出乎白云所料,将瘤状物扔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咬将起来,发出啧啧声响。
    “啊——”白云吃了一惊,却早已来不及阻止,而这一声惊叫,惊动了那人,于是一道敏锐的目光准确地落在白云藏身之处。
    白云见事败,又惊动了对方,便不想再逗留,准备遁走。“已经被包围了,你走得掉么?”清清冷冷一声,顿时令白云冻结原地,侧耳细听,果真听见甲胄之声。
    “你准备怎么办?”白云见那人依旧冷定自持,以为对方一定妙计在心,故而有此一问。然而那人嘿嘿一笑,“能怎么办,肯定要被抓了。”
    “你……”白云觉得自己再跟一个傻子对话,她可不想被抓,于是准备躲起来,伺机再逃。那人却突然走过来,附耳说道,“想离开,跟在我身后。”说话间人已走出三步远,白云来不思考,听从自己的心意直接跟了上去。
    那人带领白云躲入了一间房子,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后,自房间中走出,大摇大摆地通过宫门,走了出来。
    白云一肚子疑问,一出宫门便一齐抖出来:“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可以自由出入皇宫?为什么对皇宫地势如此了解?为什么知道舍生果藏在哪里?为什么吃掉?”
    “停——”那人一个大转头,身子不动,脖子拧向后来,双目定在白云脸上,“这么多问题,我答不过来的,而且忙了一晚,我很困,有事明天再说。”不等话说完,那人径直软倒在白云怀里,赖在她身上不肯自己走路。白云哭笑不得,束手无策地看着这个陌生人。
    “嗨,我好像不认识你。”良久白云终于开口抗议,然而,那人完全不理,细看才发现,竟然立着靠在白云身上,睡了过去。月亮恰巧露出脸了,月的柔光洒在他脸上,竟是一脸纯洁,令人不忍拒绝。
    结果,白云只好费尽力气,将一个半睡半醒的陌生人拖回了自己住的客栈。
    将那人放在椅子里,再转身将门关上,门外景物依稀可见,天将明,薄雾渐起。
    看向那一位睡的天昏地暗的人,白云再一次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走至床前,自翠翠身上拔出银针。
    缓缓转醒的翠翠习惯性地躲进床的里侧,尽量躲开白云,但上天显然不想让她如愿,一双手,伸过来,抚摸她的脸,“好憔悴的眼神……”
    柔和的声音,是如此的普通,却渗进了翠翠许久不曾接纳过外物的心灵,她缓缓抬起了头,映入眼帘的,不是白云,而是一张陌生的脸。好温柔呢,那样温柔的眼,像妈妈正看着自己。
    那人将翠翠轻轻带入怀中,“所有的不幸,都由我来替你承担,你,只需要幸福的活着。”翠翠仇恨而倔强的眼中,出现了柔软的痛苦,眼泪落了下来,“我什么都没有了。”
    “你还有我——”她的声音是如此温柔而令人安心,即使是立在一旁的白云,也禁不住想要沉迷在那样的声音里。当然,在这种声音的不断安抚下,翠翠安稳地睡着了,自家破后,第一次如此安稳地睡着了。而那个陌生人则靠在翠翠身边,极其温柔地抚摸翠翠的脸颊。
    “你,是什么人?”
    那人看了白云一眼,诡秘一笑,“我是神的使者,你可以叫我天使,呵呵,我是来拯救你的。”
    白云脸色一黯,威胁道,“你最好不要伤到她,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哇呀,我好怕。”那人耍起宝来,“你能奈我何?再说,我怎么看能伤到她的都是你呀?”一脸痞相,一脸玩世不恭,一脸不可一世,一脸欠揍。
    “你……”白云被激怒了,却对那人的说法无法反驳。
    “好了好了,你不是有很多问题吗?现在时间很多,你可以问了。”
    白云略一思索,生气远没有搞清楚状况重要,所以,她毫不客气开口发问,“刚刚你不是再睡觉吗?怎么突然……”
    “这有什么奇怪的,就像你,遇到危险时就会马上清醒,而我呢,则是遇到值得我清醒的事时就会马上清醒。”
    “你做了什么,你的声音……嗯,翠翠为什么……”依然不等她说完,那人就开始回答,“这个,一般被称为摄魂术。”
    传说中的摄魂术?如果不曾见过、学过、用过驭兽术,白云一定会认为摄魂术像驭兽术一样,只是一个传说。
    那人又说道,“而我,更喜欢称之为催眠。”
    “你,为什么会去皇宫?”
    “听说舍生果可以让人忘记烦恼,所以去试试,不过效果显然不好,我什么都没有忘记。”
    “你顺利进去皇宫,也是用了摄魂术?”
    “那是催眠。”那人懒懒地反驳一句。
    “你对皇宫似乎很了解?”
    “哪里,如果你有地图,也能够顺利找到目的地的。”
    “地图?”
    “不要问我哪里来的地图,因为我不会说的。”
    白云沉默了,坐在椅子里,发起呆来。
    “你问完了吧,那该我问了。”那人依旧极为温柔地看着睡在身旁的翠翠,声音忧伤,“这小丫头怎么了,憔悴成这样?”
    “她亲眼看着家人被杀。”话正说着,翠翠突然不安起来,“不要杀我娘!”喊声凄厉,吓了那人一跳,几乎从翠翠身边跳了起来。待适应状况,那人却将翠翠抱在怀里,“相信我,你娘,还在。”翠翠慢慢安静下来,但眉头深锁,显然梦境依旧不美。
    “你取舍生果,是想让她忘掉那件恐怖的事。”那人说出了自己的推论,“她不够坚强,先忘掉,的确比较好。”
    “翠翠,翠翠,翠翠——醒来了——翠翠,快醒来——”一个声音持续不断地想着,像母亲一样温柔,令人忍不住想赖床,翠翠翻个身,不理会那个孜孜不倦的声音。“翠翠,别睡了,快点醒来嘛。”“不要——”翠翠发出一声唔哝,接着又说道,“娘,让我睡嘛。”
    “你娘已经死了。”冷冷插话的人是谁?翠翠迷蒙的意识里觉得这个声音非常熟悉,却一时间想不起来。
    “我不是你娘哦。”之前的那个声音说道。
    “是的,我娘不在了。”翠翠很快记起了事实,睁开了眼,看向立在床头的两人。白云脸色沉定,而另一人笑得温暖,脸孔却陌生的很。翠翠闭上眼,准备继续通过睡眠来逃避她不想看见的白云,至于另一个人,她并不想去了解。
    “翠翠,我带了东西给你。”那人现宝一般拿出一个香囊,顿时,一种令人安心的香气四散开来,令翠翠不自觉地睁开了眼。对上翠翠追寻的眼神,那人提着香囊上的丝带,将香囊在翠翠眼前缓缓晃动,“漂亮吧?这是我自己做的,很是费了一番工夫。”香囊散发出来的气味令翠翠有些想睡,香囊上装饰着的亮片和小珠子恰到好处地牵引着翠翠的视线,“这个香囊有一个秘密,它能使时间颠倒,从而实现人的愿望。”香囊还在缓缓晃动,晃得人眼晕。“而我,将带领你,实现你的愿望——”
    愿望?我的愿望是什么——槐花飘落,娘依旧在门口等我和弟弟回家,家里早已做好了饭,爹爹的锄头又需要磨了,小松送的镯子,很好看——眼前看到了无数个影像,生活,在人不察觉中,缓慢而不停顿的继续。然后,遇到了一个人,于槐花树下,娉婷浅笑,眼角眉梢,尽是绝代风华。
    爹娘病逝后,弟弟跟小松去当兵,想要建功立业,而自己,则跟在那个风华绝代的人身边,寻找自己的未来。我,我,我是,是,玉槐。玉槐玉槐,取“槐花如玉”之意。
    “玉槐,瞧你,睡饱没?”眼前的人满脸笑意,清澈而温暖,旁边还有一人,眼角眉梢,哀愁徐徐,而眸光清泠,看不尽的风华,看不尽的故事,看不尽的未来——这一个便是记忆中,自己甘愿追随的,那一位风华绝代的人物。
    “玉槐,她是白云。”为她们做介绍的人眉飞色舞,一张脸竟比日光还要温暖。
    “白云姐姐。”玉槐喊出了白云期许已久的称呼。白云不由动容,却不敢表现得夸张,只微微颔首,笑容自眼角嘴角泛起。
    “你做了什么?”躲开玉槐,白云迫不及待地发问了。而站在她面前的人,却漫不经心地看向她,“我能做什么?只做了你让做的事。”白云还要再说什么,那人却阻止了她,“白云,我接下来说得话你要记清楚:我不能强加给她任何东西,我只是引导她遵循自己藏在心里的最真实的愿望。”话至此,那人神秘一笑,“我引导她忘记她想忘记的,引导她想要记忆的,比如,她际遇的,那一位,风华绝代的人。”
    “你们在说什么?”玉槐走过来,好奇地看着俩人。
    “以后,你们俩要叫我大姐,我们三人一起笑傲江湖去。”玉槐和白云一齐看向那个自说自话的家伙,不禁同时失笑,那张还是很陌生的脸,漾着温柔和快乐,还有向往和期待。
    白云突然想起《隐色集》中的一句话:“子非鱼,怎知鱼之乐?但可随去同乐矣。”白云不懂那家伙的喜悦,因为白云不是“鱼”,但她显然被那人的快乐所感染,不由得想要与那人一起,笑傲江湖去,即使还不知道那人的姓名,来处,等等。
    玉槐确定自己不了解这个人,她还不知道那人的姓名,甚至连性别都看不出,但是,她却是那样的喜欢着这个人,因为,一切美好都伴随在那人身旁,一切出格的事都变得正常,一切都理所当然地充满希望,所以,与大姐一起,笑傲江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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