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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疏影
    他说,江湖人生,当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那一年,他十七岁,未脱稚气却已有了男儿的雄心壮志。我笑得云淡风轻。没有人生来就该被拯救,更没有人生来就该拯救谁,救不活自己,死便是终局。没有挽留,他仗剑离去,我依旧守着我的药草,不问是非。
    每一年的重阳,他都会回山上,带着一身的伤,我什么也不问,只是安静地替他上药、包扎。伤口大多都已经结疤,他固执地不曾去看过任何大夫。我明白,他和我一样的不信任,不信任山下的人,不信任天下的人。只是这样的他注定成为最可悲的人,我始终不懂,他是抱着怎样的信念去拯救那些他不信任的苍生。他从不说,我也不曾问起。
    今年的重阳,他来得有些迟,像是刚刚经历过一番苦战。一进屋我便开始治伤,脱下上衣,一道左肩至右腹的致命伤已经被人处理,白色的纱布映着血色,殷红的一片。救他,只是师兄妹的道义。江湖的事,我不插手。清理好所有的伤口,我依旧沉默,不曾开口。“泠,这个给你”。净手替他着衣时,一向安静的他突然主动开口。他有些迟疑甚至怀疑有些腼腆。他从衣衫中掏出一个小细绢给我,打开后才发现,绢中藏着一节早已枯死的花枝。焉了的花叶已经让人叫不出名来。“这是——”他的神情是万分的懊恼,我还未将话说完,他已准备伸手将细绢夺走。“我很喜欢。”他的手停在半空,望着我,尽是说不明的情绪。“那就好。”他不甚自然地轻咳一声,将脸转向一边。像是十几年来第一次认识他一般,我的眼角眉梢尽是藏不住的笑意,不知是否是受了我的影响,他也一同轻笑了起来。那一天我才明白到性格比石头还硬得祁朔扬也有会笑的时候。临别之前,我悄声告诉他,若送我花种,我会更高兴。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从那以后每一年的重阳,他都会带来各地的奇花异草的种子,后院的药铺也不知从何时起有了春色。
    又是几个年头过去,他依旧前来,只是这一次身边多了一个人。青色长衫,是一个玉面公子,“慕容玦。”一个不值得记下的名字。他在房内休息,祁朔扬则和我在厅堂僵持着沉默。爹的坏脾气,倒是被我们两学透了。“怎么回事?”我先开口。决定结束这分不出胜负的对持。“他救了我,泠,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再一次强调,他希望让我了解我所救之人并不是外人。“你将我的身份告诉他了?”他点头,自知理亏,不敢正视我。“冷秋泠,神医冷青崖的女儿。他都知道了吧?”我在加深他的负罪感,我忽然有了这般恶劣的想法。到如今,即便不是我所愿,这几年来多次为他治伤的人的身份却已是昭然若揭。“但愿我真的所救非人,祁朔扬,这是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我为你破例,明天就带人走吧。”我留他一人在厅堂吹冷风,回到卧房便各自归各自,互不相干。
    今夜的风格外的凉,只因带了不该有的杀意。午夜梦回,不知是否是多了外人在的缘故,我睡得极不安稳,翻来覆去终不成眠,索性披衣趁着月色往药房走去。月黑风高,果然魑魅魍魉行,门未开尽,一把冰冷的匕首已抵在脖颈,透骨的寒意浸着清冷的银辉。蒙面的黑衣人,这个不应该的存在,此刻正威胁着我的性命。陌生的体温熨着单薄的衣衫,是比利刃更令人厌恶的感觉。“把玉琼丹交出来,我便放了你!”刻意压低的嗓音掩盖不了黑衣下的真实身份。“根本就没有这东西。”我冷嗤。但嘲弄得确实两般的事实。“不要妄想耍手段,那只会对你不利。”似乎是激怒了他,冰冷的刀子又逼近了几分,一丝痛楚开始在脖颈蔓延,有湿热的液体从刀锋流出。“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丢了性命,值得么?”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固执地等着他的答案,朔扬却在这时闯了进来,“泠!”
    一切以不可比拟的速度迅速崩毁,第一次见到朔扬如此的狂怒,他的眼睛甚至因愤怒而泛红。他盯着那把凶器以及那个手持凶器之人,盯得似是欲将他斥解入腹一样,但却又不敢有莽撞之举。他的怒只因我颈上得血痕,那样的怒让我怔神。有些东西似乎超出了我们的控制在暗中滋生。“放了泠,不然就别想活着离开这里。”身后的人有些动摇,似是被朔扬的怒气震慑到,但仍不敢放松对我的钳制。“东西取不到,又要丧命于此——”我笑得随意,不意外听到对方一声冷哼,紧接着便是后背被一股力道击中,怕将我击毙而有所保留。没有功夫底子的我还是向前倒去,口中吐出一滩血腥。
    及时被朔扬搀扶住,我站稳了身子后却始终不见他的动静,“朔扬,你不去追——”话未出口,他手腕略施力,整个人便跌入他怀中,力道很重,像是要借此来安抚他内心深深的不安。我只觉得喉头一阵哽咽。此时的他就如同是一头负伤得野兽,无言地舔舐着伤口。“除了你和师傅,我不曾信任过他人。”我安静地倾听,感觉到他的力量又加大了些许,“这世上果真只有你们是可信的。”他得头抵着我的额,幽黑的眼瞳不再像过去一般波澜不惊,我忽然觉得心口发疼,一种怜惜而落寞的痛楚,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是这般得不稳,“你现在可想明白?”他没有回答,刀刻的脸努力挤出苦涩的笑容。“你——还是——”我问不下去,欲出口的话又硬生生地吞下肚去。“不问江湖事,泠,你答应过师傅的。”他捧着我的脸,一字一句说得及其轻巧。“等我,这次将是我最后一次下山。天下的苍生,我再也不顾了,泠,等我,让我像过去一样守护你,只有你。”我没有办法拒绝,没有办法挽留,就像多年前他第一次下山去的那一刻,只能任由这份温暖一点一点地冷却,直至这片山中只剩下我一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回不来了,你知道吗?”眼泪在他离开之后便不受控制地肆虐,我跌坐在地上,看向爹留下的字画,上面依旧写着他生前最多的叮嘱:江湖风雨,疏影横斜,扁舟羁旅,是非不理。不问江湖,他可知,江湖的是非一旦沾染便注定一世都不能洗尽。抹干眼泪,站起身,踱步到药房的里间。我打开了那扇被爹禁行的门。世人只知神医冷青崖医术过人,有起死回生之术,却不知,冷青崖真正擅长的不是医病,而是制毒。不问江湖,就让江湖毁了江湖吧。
    朔扬离去三个月,始终没有一点消息。而我还在等,几乎绝望地等待。第四个月,那个人终于出现了。
    站在厅堂上,慕容玦一袭玄色长衫,儒雅的脸上是一派温和笑意。我习惯地沉默,不说话,等着他先开口。笑意一点一点地冷去,他略些尴尬地轻咳一声,眉中隐约有了焦虑之色。“当日在下不告而别还请姑娘谅解。”他微欠身子,有礼地作揖致歉。“走便走了,这本就不是你该待的地方。”随意地挑了张座椅径直坐下,我转头不再看那张俊秀斯文的脸。“有什么事就直说吧。”他楞了一下,眉宇间的疑惑隐而未现。结束虚应的客套,他满脸懊悔地开始向我讲述他与朔扬在山下的遭遇,“在下不才,令祁兄身受中伤,还望姑娘随我下山医治祁兄。”安静地坐在木椅上,我并没有起身的意思,“朔扬他为了救一个被唐门追杀的人而中了毒?”一个毫无关系的人,我望向他,问得漫不经心。“祁兄仗义出手,姑娘还是尽快动身随我一同下山,以免耽误了祁兄的伤势。”“不,我不会下山的。”带着淡淡的笑意离开木椅,不理会他的不解,我转身离开了厅堂。他的急躁,我都看在眼里,那样的迫切,令人刺眼而生厌。
    再次回到厅堂,我的手里多出了一个绛红色的小锦盒。他果然还在,克制着不耐,等着我的出现。“拿去。”将锦盒扔给他,我又返回到了座椅上,无事地品着香茗。“这是——”“玉琼丹,江湖上传言有起死回生之效的仙丹。”挑起一边的眉,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轻笑。“有了它就不需要我亲自下山了,你走吧!”不愿多看他一眼,我挥了挥长袖,下达逐客令。他还欲上前说些什么,但触及我的不耐与疏离又悻悻然放弃了。“那在下告退了。”将锦盒妥善收起,他转身准备离去,跨出了门槛时又忍不住回头再一次询问:“姑娘这么好的医术,埋没于这荒山野岭间未免太可惜了。若姑娘愿意,在下必定——”“我不是朔扬,”放下手中的茶杯,忽然笑的可人,“我只救我信任的人,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医人了。”
    江湖风雨,腥风涌血雨倾,刀光剑影不过是平静下略起的波澜。名震四海的凌云阁少主慕容玦忽然抱病身亡,江湖亦只是震惊一时,流不尽的血,藏不住的黑,所谓江湖,一踏足便注定再无回头之路。
    山下纷争依旧纷纷扰扰,守着山后的药圃,我一个人看着那些争妍的花一年胜过一年,一年多过一年,只是送花种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不问江湖,爹的话,我终于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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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
    那一夜,祁朔扬在半山腰截下黑衣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一寸寸地出现在面前。今晚的事,他和冷秋泠都心知肚明,只是不说。慕容玦并没有作反抗之击,丝毫不在意双手束缚的状态,轻声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祁朔扬两人之间的情谊。月影拉扯着两条黑影,僵持在枯树之下,一个沉静一个沉痛。许久之后,一声长叹,祁朔扬松开了对慕容玦的钳制,背过身去不再多言什么。身后依旧没有什么动静,清冷的月色银辉静静挥洒,不知何时,一把闪着冰冷色泽的长剑深深刺入了黑色身影内。来不及感觉痛楚,只能感受到温热的液体不断向外涌流,吃力地转过身去,望着眼前已模糊的身影,那张石刻的脸忽然浮现笑意,“泠说得不错,我——太天真了,山下的——人,天——下的人,都——不可——信——不可——”意识一点点地涣散,恍惚间祁朔扬仿佛又看到了师傅慈蔼的面容。“朔扬,我不是早告诉你,不问江湖。”不问江湖,师傅的话,那一刻,他终于体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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