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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转眼便是妖娆的春色,花粉味儿飘满了灵秀的院落,米罗的院子更是旖旎万千。那迎春阁的名儿可不是白起的,李树枝头白霞如云,让人恍然觉得不似人间。
    而屋里的人却愣愣望着满园紧锁的春意,眼神跟着两只屋檐上跳动的麻雀,毫不看榻前坐着的人一脸淡淡的黯然。
    “小米,我知道你在听。”撒加的声音嘶哑低沉,毫不掩饰露出疲惫之色。“那么就听大哥一句,别想着寻死了,行吗?”
    米罗木然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撒加并不介意,接着说下去。
    “这伤虽险,但是好在还不曾伤了你性命,修养这大半月已经好了许多。”撒加怜爱的理好一缕耷拉下来的卷发,发梢拢上的褐色伤疤已经淡了许多,“如果你愿意跟大哥保证不再寻死也不再出走,大哥就解开你的穴道,怎样?”说罢望了望园子里东风吹拂的花叶,“你生来好动,困在这床上肯定难受得要死。正好这春色难求,大哥陪你出去走走如何?”
    撒加眼睛里露出惊喜的神色——一直如死人般盯着窗外的米罗回转了眼珠望着他,眼睛里的神采竟然有几分像幼时央他带自己出去钓鱼时,是个不折不扣孩子的眼睛。
    撒加一欣喜,并未多想,瞬间便解了米罗周身所有穴位。
    但是接下来他心里紧紧一寒,看到米罗牙关的肌肉突然灌上了力道,暗叫不好,忙把左手四根手指卡进米罗嘴里,拇指紧紧撑住死命合拢的下颏。
    深红的血液从米罗的嘴中汨汨流出。米罗的眼睛里含着深深的绝望和恨意,盯着撒加渗下细汗的脸颊。撒加眉头紧锁,左手因为手指的疼痛而微微颤抖。十指连心,米罗这一咬费上了全力,撒加的左手恐怕得废掉几根指头。
    虽然被撒加及时制止住咬舌的企图,米罗还是死死咬住他的手,而且越来越狠。而撒加明明可以点了米罗的穴位让他无力的松开嘴,却也是任自己的鲜血润湿幼弟的唇齿,皱紧眉头不出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米罗牙关终于渐渐无力,然后松开,眼睛里蒙上了薄薄的雾气,满腔的悲哀从澄澈的蓝眸里透出,让撒加心里深深揪痛。
    撒加抽回左手,手指已经鲜血淋漓,指根部深深的牙印血肉模糊,鲜血还不断的从深深的洞里渗出。
    撒加苍白着脸,竟然还勉强一笑,心里却松了一口气。米罗这不可能成功的咬舌,原本便是针对他去的。这孩子太了解他,对他的反应一清二楚。
    只要米罗不再寻死,什么都好说。
    “你看你,快二十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哪有心里不高兴就死咬人的理儿?”撒加宠溺的用衣袖轻轻擦去米罗嘴角自己留下的血迹,然后用右手扶他坐起,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伸手拿过一边矮几上的檀木梳子,一下下梳理着米罗乱糟糟的卷发。
    梳齿轻轻的滑过发际,力道不轻不重,是只有撒加才有的用心。
    梳发的人心中涌上无比的欣慰,低头往米罗脸上一看,微微愣住。
    那个原本怀着怒气的倔强孩子此刻正死命咬住下唇,脸上挂满了泪水,眼睑微微颤抖着。
    撒加心里一酸,轻唤一声:“小米……”
    米罗睁开眼睛看着撒加,脸上是无尽的悲戚。
    “大哥……”
    啪嗒。梳子落到了雕花的脚踏上。撒加将怀里无声泪流的人儿一把抱住,心里百感交集。怀中的米罗亦紧紧抓住撒加的肩膀,脸埋在撒加前襟里。撒加觉得胸口立刻被润湿的一派清凉。
    浅风堂上,穆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琴弦,心却不在琴上。
    米罗回来这段时间,他没怎么去看他。一是教务繁忙,二是每次去了米罗都紧闭着眼睛,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对此,穆也只能摇摇头离开。
    回想在汇云庄米罗自尽那一幕,心里还是不由后怕。如果当时自己真的没反应过来,恐怕就再也看不到那明亮的紫蓝色眼珠了。怎么向撒加交代还是小事,米罗跟自己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挚友,自己本是无论如何也不愿伤他的。
    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若不是穆的耳力超凡,也难听得出来。
    穆微微一笑,这轻柔的脚步声,这个时候的来访,不会是别人。
    “怎么,又来骗我的茶喝?”穆盈盈笑着,转身看着来人,却不觉一惊。
    米罗的脸色还因为长期在屋内而略显苍白,但是那曾经让他担心再也难以见到的明亮的眸子里熟悉的神采已经跟当初相差无几了。
    “你伤好了吗?”穆心里不禁惊喜,“胡乱下地,教主知道可是要骂的。”
    随后他便后悔自己的失言了,他清清楚楚看见那蓝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暗淡。
    但是米罗微微一笑,不以为然。
    “看样子,你的茶是留给沙加的,没我的份了?”米罗的声调里带着特有的戏谑,“没想到你们俩的感情好到这个地步,罢了罢了,我还是回去乖乖躺在床上吧。”说着还像模像样的起身整衣一幅当真要走的样子。
    穆脸上一红,半嗔半急的按住米罗的胳膊。
    “少跟我来这一套,要喝茶赏你便是,谁要你拿沙加来说事儿的?”
    “看,还帮着他说呢,真是把我当外人了,一心护着他不是?”米罗得理不饶人的样子让穆彻底觉得回到了三年前。
    死蝎子,真是本性难移。穆心里哭笑不得的暗骂。
    “今儿天色好,风又不大,没出去走走?”穆拿出一个轻巧的茶碗,往里面满满斟上了碧绿的茶水,屋子里溢满了清新的芳香。看着茶米罗想起穆来汇云庄找他时奉上的茶一口没喝,穆对茶极其挑剔,绿水青山一直不合他的口,当时屋里又无人在,不喝那茶也不会拂了主人的面子。
    “刚刚才回来的……”米罗有点躲避穆的眼睛,“……跟大、大哥一起。”
    穆再次懊恼自己找不着头目的问题,米罗刚刚回转过来,他不想太逼了他。
    米罗也看向窗外不说话。屋里一时安静的过头。
    穆不禁有些尴尬。虽说他和米罗是从小的好友,但是自知这次跟他大打出手,甚至还用牵连旁人的下作法子,说不伤了兄弟情义那分明是假的。
    “那、那……少爷……”穆拼命想找点什么说的,越是安静他越是觉得自己跟米罗之间拿到看不见的鸿沟深不见底。
    再次听到这个称呼,米罗摇头轻笑,接着变成了出声的大笑,笑声里百味杂陈,听的穆不是滋味。
    “少爷……穆,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会在堂上跟你耗这么久而没有赶在沙加来之前动手吗?就是你这声‘少爷’,你知道,我……”说着,竟然说不下去了,穆定晴一看,那紫蓝色的眸子里写的是明明白白的凄楚。
    “闰儿进来跟我说‘那位先生等我’时,我就应该想到了……只是,‘少爷’,‘公主’,‘先生’,‘佛爷’……我们这四个,早已经残缺不全了。听到你那样唤我,我甚至抱了一丝希望,你只是想我了来看我,跟……跟大哥毫无关系……”
    穆觉得眼眶发热,别过头去,害怕看到米罗眼里苦不忍睹的光芒。
    当年撒加为教主,加隆跟米罗为其胞弟,教内众人皆以少主相称。米罗出道之时,报号便是“天蝎少爷”,只自幼相熟的三位好友都管他叫“少爷”。旁人听起来不知内情,还以为那是米罗教内身份高于其余三人,三人都以敬语称呼。
    “只是,我们这四个,终究再难聚齐了……”米罗凄然一笑,“公主一走,而且怕是不会回来。”他戚戚然望向穆,穆漂亮的紫色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
    门外传来了一声悄不可闻的叹息。穆回过神来,看到沙加正站在门口。见穆两眼满是泪水,他走上前来轻轻拭去睫毛梢挂上的泪珠,然后转向米罗。
    “没什么好事儿的东西,一来就专惹人眼泪。”
    米罗促狭的撇撇嘴,方才凄异的神情瞬间一扫而空。
    “你就护着他,反正你们俩一路人,合起来跟我闹罢了。”
    穆不禁莞尔。那火云教出了名的霸王人物,也只有沙加能制住他几分。
    沙加不紧不慢走到堂下坐上一把藤椅,半睁的浅蓝色眸子瞟了瞟米罗。米罗比三年前长高了不少,年少稚嫩的脸庞已是英气逼人,嘴角挑起的弧线和当初一点无二只是没那么纯粹了,明显沧桑了不少的熟悉面孔让沙加在心里深深一叹。
    “沙加……你到底,还把我当什么?”米罗轻声问道。
    听到米罗直呼其名,沙加心里明白了米罗的心思。自己当初在汇云庄跟米罗说的不咸不淡的套话,竟像颗尖锐的刺一样,留在了这个性情放旷不驯却异常敏感冲动的好友心里。
    沙加站起身来,缓缓踱步到了窗前,背对着两人,半晌,吟出一首诗来。
    “少爷挥剑破云霄,公主弄笛挽碧潮。佛爷曼舞渡众生,先生抚琴不吹箫。”这声音竟如梵音佛语般清越明澈。
    这是他们还是少年时所做的诗,诗中四人皆对天发誓,此生决不辜负兄弟,不求生同日,但求死同时。沙加在此念出此诗,是全然向米罗表了自己心迹。
    米罗站起来,望着窗前的沙加。沙加亦转过身。两人相望,半日无言。接着,两人相拥而泣。
    米罗走后,屋里只剩穆和沙加两人。
    “手还好吧?”穆心疼拉过沙加的左手,沙加不经意颤抖一下。
    “啊……对不起,弄疼了吗?”穆慌忙问道。
    另一只手覆上了穆的脸颊,然后移到后颈,一收力将穆轻轻拉到怀里。沙加把脸埋进紫色的温润发间,深深吻了一口。
    穆心里怎么好过。沙加怕米罗看见伤手而懊恼,刚刚一直把手背在身后。这手臂引伸的动作自然会牵动脆弱的伤处。沙加看上去面无表情,实则在心里忍着碎骨的疼痛。
    米罗那一下又急又怒,根本毫无保留。一把重剑耍的虎虎生风、以膂力见长的米罗使出全力,任是沙加也绝对讨不到好。这左手恐怕以后再也……
    沙加看到穆握着自己的左手眉头紧皱,不由得加深了笑意。能让这一向感情内敛教书先生一般的穆露出对自己如此不加遮掩的情义,沙加觉得就是断了左臂也值得。
    两人默默伫立在窗前,沙加把穆更深的埋进自己的胸襟,一时花香飘入,更激起空气里柔情似水。
    “沙加,对我说实话。”怀中的穆突然发问。
    沙加一下子没回过神来。
    “你对教主到底是……”
    “啊?”
    穆轻轻挣脱他的怀抱,满脸忧心的望着沙加疑惑的脸。
    “你那句话里味道,根本就是……”
    以自己对沙加的了解,聪明如穆怎么会听不出来。一起长大的四人里面,打小便是沙加和米罗性子最相似,眼里揉不得沙子,心里有什么都不加掩饰。所以两人互以为最是性情中人,经常闯祸的除了米罗,还有那个看似淡定且风云不惊的“佛爷”沙加。长大了之后沙加倒是略懂人情世故,说话也不再明刀子明枪的,只是那爱憎分明的性子依旧没什么变化,倒是练就了一条话里藏话、讥讽嘲弄的歹毒舌头。那日他哪里是以撒加思念幼弟为由劝米罗回来的意思,分明是搬出场面上不情不愿的套话,还不忘加点儿不咸不淡的讥诮,米罗又怎能不怒?
    只是穆此时担心的不是米罗的问题。
    “你也怨着教主,是不是?”
    沙加的脸色瞬间笼上一层阴霾。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我可忘不了隆哥是怎么死的。”冷冷一句话,刀子一样舐过穆的心口。
    “你果然,还是跟米罗想到了一块儿。”穆凄然道,“只是教主是怎样的人,你会不知道吗,你会认不出吗?”
    “能派自己的幼弟除掉自己二弟的人,我可当真认不出。”
    “那你为什么还留在这儿……”沙加话里的决绝让穆心里空落落的可怕。
    “你说呢?”决绝没有了,这声调里只有数不尽的哀伤和温柔。
    自己的腰被小心翼翼的环住,一个脑袋搁到了自己的肩膀上,一缕柔顺的金发垂到了胸前。
    “我不走,你还不知道为什么吗?”轻柔但清晰的言语一字一字刺激着穆的鼓膜,“我还是那句话,你在哪儿我都会跟着你,你便是去了刀山火海,我也跟着你,做你的垫脚石也罢,决不让你受一点儿害——我这些话,可不是白跟你说的……若是哪日你厌烦了这儿,我便带你远走天涯。这天下之大,总有我们的好去处不是?”最后一句话,明明充满了孩子般明媚的憧憬。
    穆闭上眼,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夜凉如水。
    花丛里鼓噪的蝈蝈叫伴着轻快的凉风,敲打着冰凌纹槅扇,荡悠悠的来来回回。
    穆靠在榻上,心乱如麻。
    脑袋里是米罗眼里闪过的复杂情愫,还有沙加决绝的和温柔的字字句句,还有……那个天蓝色发丝如同新发柳条般飘逸的少年,那个吹得一手好笛、最喜欢黏着米罗的女孩子一样秀气的少年。
    脑里想着,心里一阵酸痛,嘴里不由得吐出了那个名字:苏兰特。
    急切的敲门声打断了穆凌乱的思绪。
    “护法!护法!!”
    穆慌忙起身。
    “什么事?”
    “教主急招!”
    “急招?”穆微微吃惊,“这个时辰?”
    “三……三少主他……”
    “什么?!”看着椅子上被发丝遮住面孔颓然而坐的撒加,穆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一旁的沙加虽然也有不小的吃惊,但是双目微阖看不出喜怒,又仿佛是预料之内。
    米罗,竟然又跑掉了。
    “穆,你去带他回来。”撒加的声音冰冷低沉。
    “属下遵命!”
    这个米罗!穆暗怒,手指关节被捏的青白。
    白天你来,到底又是个什么意思?!
    身边的风狂乱的吹动着米罗的鬓发。米罗再提一口气,施展轻功加快了脚步。
    不知道他们发现了没有。米罗觉得心里没底。伤还没好彻底,长时间卧床体力也没恢复,只能期待他们还没有发现,能多走一段路程。
    只是迎着风,颈项处的伤口竟然火辣辣的疼。米罗却不敢放慢,一阵风似的赶路。他知道撒加肯定会派轻功超凡的穆来追他,自己平日好时尚且胜不过他,现在拖着伤体又怎是他的对手?
    米罗的功夫毕竟是撒加一手调教出来的,师父死后留下的秘籍,都是撒加一一传授指点。撒加是个不折不扣的好老师,即便是不擅轻功的米罗也不会轻易输给外人。
    看来教里的人并没及时发现人去楼空。米罗一路急行,终于在天亮之前下山。
    东方红霞漫天之时,穆终于追到了山脚下。
    赶早的集市早已熙熙攘攘起来,窄窄的街道两旁买花儿的、脂儿粉儿的已经占去了半块路面。穆一面小心翼翼的搜索着人群中是否有宝蓝的人影,一面跟街边的小贩们打听。
    好在潇洒俊朗的米罗是个惹人注意的主儿,一会儿他就打听到米罗往浔河渡口走了。
    穆急忙道过谢,提气再追。
    不一会儿到了渡口处,穆忙跟船家打听米罗的行踪。
    不巧的是米罗来到时天刚刚亮,好些船家还没起船,都没看见。
    穆的心越来越沉,难道又要重蹈覆辙?这次如果不是赤鸮门门主卡妙,米罗恐怕还不见踪影。他忘不了撒加那憔悴孤单的面孔,沙加一个人在他们四人常聚的树林子里独自喝酒的背影。如果米罗追不回的话,一切又都是幻梦泡影了。
    怕是老天垂怜,终于有个起早的渔夫看到了米罗。米罗搭了一家专夜里渡人的船,走了已有一个多时辰。
    “那家老爷子还不干,说最后一班已经过了,要赶着早睡觉呢!那公子也是个爽快人,给了好些银两,老爷子眼睛都花了,便同意渡他。”
    穆连忙又问是朝哪个方向走的。
    “那家老爷子向来只走崔山道,直抵崇安津,别处哪儿也不走,再多银子也作罢。”
    崔山道?崇安津?
    穆疑惑不解。
    若要脱身,顺流而下往庆郴道才是上策,那里人物混杂,几处水路交汇,又是顺流之下,按这一个多时辰的时差,等穆追到了也绝对难寻米罗的踪影。而上溯直达崇安津则是把自己逼入死途,那地方是浔河上游,崇山峻岭交通不便不说,来来往往的人更是少得多。他这般显眼的人,一打听便极容易知晓行踪。米罗在外三年,经验极丰富做事儿又细,怎么会考虑不到这点?
    突然穆脑中一亮,蓦地明白了。心里顿时又喜又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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