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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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北京之行(下)
从天安门回来后,苏希就一直昏昏沉沉。自凌晨起便在昏睡,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下午。
苏希做了一个梦,梦里面苏父苏母与进藤夫妇的脸一直交替着出现。
她看到远在南京的父母看着她的遗像总是食不下咽,妈妈不止一次背着家人偷偷抹眼泪,向来不爱吸烟的爸爸也开始频繁地抽起烟来,她看到一向活泼的苏远同样变得阴沉消瘦的脸庞,似乎每一次回头,都是无言的控诉,那张面无表情的憔悴面庞根本无法掩饰其中的悲戚。
「爸妈,小远子,对不起,对不起……」终究忍不住哭出来,苏希不管不顾地想要冲过去,「我活着,我真的还活着啊!」她不要他们这样悲伤,那只会令她更难受。
眼看就要触碰到苏远,手腕却被人紧紧抓住,回头,却是进藤和子哭泣的脸。
「阿曦,不要走!」一把将苏希扯进怀里,她激动地哭喊着,「你是我的女儿,你是我女儿啊!」
利用眼角的余光,苏希看到了站在进藤和子身后的进藤正夫和进藤光,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带着同样的热切。
「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们这一家又该怎么办?」进藤和子如同大海里抓到浮木一般紧抱着苏希,哭得撕心裂肺,「你不能这么抛下我们!你不能这么自私!」
苏希愣住,呼吸仿佛被人硬生生撕成两半,困难得几乎难以维持。
她不想这样,一点也不。
“妈妈,我是你女儿……不对,我是中国人……不,我是进藤曦……苏远,苏远,别再让爸妈伤心了,姐姐对不起你……”苏希梦呓着,浑身如同火烧一般滚烫滚烫。
一不留神,又一串泪珠落下。
站在床边的进藤和子正拿着冷毛巾不停地给女儿擦拭着,阿曦回来后不久便发了高烧,睡在床上一直到现在都在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呓语不停。
“烧怎么还不退,这个样子得马上送医院啊。”忙活了好几个小时的进藤和子终于下了决定,转身准备打电话找客服时,衣角被一只细小的手抓住。
“妈……妈……”苏希现下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任何东西,她现在浑身烫得难受,感觉连脑子都烧得有些糊,“对……不……起……”声音无力,气若游丝。
“你在说什么呀,可怜的孩子,脑袋都快被烧坏了。”又拿了一份冰袋敷上女儿额头,进藤和子都快担心死,“别怕,妈妈这就打电话把你送医院去,妈妈一直在你身边。”
苏希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她咬住唇下意识地不想让自己像天安门前那样哭出声来。
“松口,嘴唇会被咬坏的。”拍拍女儿的脸颊,和子温柔地哄着,“睡吧,什么也不用担心,我会和松野先生说今天的公演你不参加了,阿曦你只要好好睡一觉就行了,一切有妈妈在。”
母亲的话给了她很大的宽慰,苏希再不坚持,本来就已经疲累的精神现下稍一放松,整个人再次迷糊睡去。
「苏丫头,苏丫头你醒醒……」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苏希眨眨眼,又是一片熟悉的茫茫白色,她看到了久违的墨华仙翁。
「喜爷爷?」疑惑地喊出一声。
对方肯定地点点头,微笑着:「丫头,想我了?」
看着熟悉的人笑着站在眼前,苏希再也无法克制,几个箭步冲上前拥住他,语无伦次地呜咽:「喜爷爷!我想回家,可我又不想回家!我现在好难过,都快喘不过气来,可我又不知道怎么办!我后悔了,我后悔带着记忆重生了,我不想再这么难过下去,我难受,难受得心都揪起来……」
如果说,在天安门前的那一场大哭,是苏希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命运感到不公的话。这一次拥住喜文多发出的哭喊,就是完完全全发泄自己的茫然和无助了。
她的未来在哪?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没事的,都会过去的。」心疼地拍着苏希的背,仙翁轻声安慰,「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只要是你想的,在那里没有什么是不能实现的。」
「包括再也不隐瞒我这段离奇的际遇?」苏希抽咽着,但还算流利地发问。
「……」仙翁沉默一阵,「可以,但是你得做好被全世界盯上的准备。」
苏希再次大哭。
「吵死了,学了一亿年都找不回优雅的蠢女人!」一抹红衣突然出现在一老一少面前,像是再也受不了一般的口气,剑仙美男黑着一张脸不屑地望着苏希。
「当着女士的面挑剔的混蛋神仙也没资格数落我。」大脑几乎不经反射地脱口而出,本还大哭的苏希在看到“仇人”后立马换了凶神恶煞的表情,「论起绅士风度,你和尚华大哥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红色沙文猪!」
「你!」
「好了好了,我的少爷小姐们,就请都少说两句吧。」眼看二人立马吵起来,喜文多马上站出来调停,他转过身看向苏希,「这次我能来看你还是托羽址剑仙的帮忙,苏丫头,切莫再这么任性。」
苏希不服气地张口想要辩驳,但看到老仙翁拜托的神色,还是没有发作
「喜爷爷,你这次来找我是要帮我的忙的吗?」索性转移话题,苏希决定像以前一样无视某个人。
「没什么,只是来看看你。」墨华仙翁一脸慈祥地笑眯眯,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你上回不是说可能不会再来的嘛?」
「呃,那不是说是可能了嘛。」老者语噻,「好了好了,别那么多其它废话了,我只是感觉到你的情绪波动比较大,不放心来看看罢了。」
「那,那我……」为什么会出生在日本啊?焦急的神色在看到老者的表情后,苏希一下子垂下头,「那我不问了。」
「嗯,这才乖嘛。」知道苏希会这么问,墨华仙翁还是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那我现在的情况怎么办啊?」苏希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痛苦地哀叹,「我想念中国的家,又不能随便抛弃现在日本的家庭,我好为难啊。」
也只有在喜爷爷面前,她才会这般坦率地交待自己的苦恼了。这样单纯的苦脸让喜文多一阵怀念,都几千万年没看到了,让她把前世的记忆找回来果然是对的,要不然以那帮老怪物的态度出现在世人面前,指不定闹出的事更多。
「给你四个字。」在看到某孩子疑惑的神情后,老者微笑,「顺其自然。」
「啊?」有人懵了,说了不就等于没说嘛。
「呵呵,到时,你就会知道了。」墨华仙翁转身,开始往白雾的前方走去,他的身形正渐渐变淡,「丫头,要记住,顺其自然,你才会幸福。」
红衣剑仙见喜文多已经离去,知道自己再留下也是自讨没趣,转身正打算离开时,被人给拽住了。
「做什么?」他问。
「我一直想问你,当初进墨华盒时,你使诈让我选了一亿年,几乎学会了所有东西,是不是别有所图?」喜文多爷爷苏希她是不会惹了,但是对眼前这个嘛,哼哼~
眼见苏希眼含敌意,潋风挑衅地笑了起来:「你说呢?」
「恶毒的沙文猪!」苏希还是开口臭骂起来,「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我说嘛你好死不死非让我挑一亿年,原来是打算让我转世后无聊死,你这卑鄙小人,黑白郎君!」
某神仙彻底无语,一脸被她打败的表情。潇洒地转过身,挥挥袖不带走一片污言秽语地关闭了苏希的睡梦空间。
※※※※※※
迷迷糊糊睡醒时,苏希闻到了很重的消毒水味,这味道她太熟了,除了医院以外她不做第二想法。
口干舌燥,这是她的第一印象;第二感觉就是浑身绵软无力;腹中的饥饿感很准确地告诉苏希,她昏睡了不止一天。
果真是人生若梦,才不过是说了几句话而已,再醒来时就已经过了这么久。
“妈……”刚一开口,喉咙里便发出沉沉的沙哑声
歹势,这可不行。
挣扎着想从床铺上坐起,刚想抬手,发现自己正打着点滴,于是老实地不再去动。
老妈不在这里,不知干什么去了。她现下也只能好好回忆一下梦里的一切了。
回想起喜爷爷对她讲的那最后一句,苏希陷入沉思。
顺其自然?是让自己随遇而安,稍安毋躁的意思么?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又是这样的一个身份,你让她如何不去胡思乱想?如何处理胸口那挥之不去的赌心感?
不对,喜爷爷最终要告诉她的,似乎是想让她忍耐
忍耐?意思就是要她等喽?
等什么?不知在哪里的幸福?虚无飘渺的希望?还是自己的期望?
她不知道啊,命运女神为她而写的剧本,下一页到底有什么她一概不清楚。
想苏希存在这么久,上一世父母的教导是让她考个名牌大学找个工作嫁了算了,自己就有个当明星的愿望,可是屡战屡败的面试成绩再加上清华大学这张诱惑力不小的录取通知书让苏希的确动了最后的念头,否则死前的最后一个夏天她也不会这么卖力地去推销自己,可惜最后什么也没捞到的就挂了。
死后因为是某个猪头神仙的失误让自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差点连转世投胎的权利都被剥夺,在这些神仙的指引下自己又被安排进了墨华盒,在那个相当于另一个地球的空间里只居住着几百位死后的伟大英灵,她如同扯线木偶一般被人安排着学完一样又一样东西。
直到自己再一次重生,重新获得的自由的确令她欣喜。但更多的是对她所面对的这片新世界感到陌生,已经习惯被人安排一切的她一下子找不到生活的目标,这里不是她熟悉的国家也不是她喜欢的环境,再加上这样一个不讨喜的国籍的新身份,让本就别扭的苏希更加不知所措。
自己到底……还只是个孩子吗?
察觉到这个事实,苏希有些沮丧。连决定自己未来的能力都没有,不是小孩是什么?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懊恼地如此想着时,进藤和子已经推门而入,看到女儿醒了,她连忙跑上前查看。
“阿曦,醒了?肚子一定饿了吧?妈妈这里有刚煮好的粥。”母亲很体贴地嘘寒问暖。
苏希张张嘴,终于还是说了一个字:“茶……”干涩的嗓音。
玻璃杯里装着细心调好的温水,喝下去后苏希明显好过不少。
“现在几点了?”声音清脆不少。
“你睡了一整天了。”母亲笑笑,“现在是第二天上午九点,来,把粥吃了。”说完便把一勺吹温的粥送到苏希嘴边。
苏希再不作声,乖乖配合着把粥全部吃完。
看着进藤和子收拾着碗筷,她顿顿才开口:“点滴打完,我们立刻出院吧,这种小病还要住院很丢人的。”
母亲很想说不行,但看苏希明显变好的脸色和坚决的神色,只好点点头:“那好,呆会儿我让医生再来看看,没事了我们就回酒店。
苏希笑了,怎么说自己来这里也是参加公演的,今天要是再翘掉实在说不过去。还好是上午,估计这点滴还有半小时就能完,她还得把那件拆得零碎的礼服重新设计缝制出来呢。
※※※※※※
生活就如同一堆被压碎的玻璃,每个家庭每个人就是其中的一块,一层又一层,一片又一片,各自或光辉或黯淡着相互映射,看似无关,却又紧密相联。
毕竟人小手小,刚出院身体还不算太好的苏希就这样躺在床上花了整整五个小时,终于成功赶制出了新礼服。
“总算搞定了……”疲累地松了口气,叠好新裙子后苏希扔下手里的物件便将自己埋进了薄毯里。若是还在墨华盒内,以她那时的水准,这件小衣服才不会花去这么久的时间。
可是,今天太累了啦,要睡……
这么想着入梦后,苏希便一直到下午五点才睁开眼睛
还好,离公演还有两小时……确认了时间苏希暗自庆幸,但马上又一惊。
不好,她连一次彩排都没参加,要是公演时出岔子可不妙。
想及此,苏希飞快地套好衣衫鞋袜,人刚跑到房门处,进藤和子已经开门进来。
“阿曦,已经睡醒了吗?感觉还累不累?”当妈的又开始询问。
苏希摇摇头:“我没事,对了,妈妈,松野先生呢?”
“松野先生他们已经去交通大学有好一段时间了,哦,临走前他有交待,如果你身体还不好的话今天的公演一样算了。”
话一说完,母亲便发现女儿的脸色难看起来。
“妈妈,带好我的礼服和小提琴,我们这就去交大体育馆。”沉声说完,苏希十分郁闷地朝前走去,看来自己这两天的表现已经让大家失望得厉害了呢。
进藤和子自然是没意见,作为直接接触人,她从对方那里感觉到的不良情绪可比苏希的猜测要强烈得多。不过,在那之前……
“阿曦,先跟我下楼吃点东西,到了那里说不定不会有东西给你吃哦。”
找到松野先生时,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苏希在经过郑重其事的道歉后便立刻加进了因时间关系而变得紧张的彩排当中。日本人向来是勤劳和勤奋的,若不是托这些品质精神的福,日本的经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也不会有现在这般成就,迟到这种事自是不被容忍,不过对苏希这样的例外自然不能多苛刻,毕竟只是个8岁小孩,还是生病一好就过来的,而且对方的道歉态度相当端正诚恳。
到底还是给她安排了一场独奏,毕竟做为唯一被邀请而来的外人,虽然只是个小孩,但也要给予最起码的尊重,苏希同学也不客气,指明自己要拉奏马思聪的《思乡曲》,还现场小小秀了一下,把还有意见的其他人所有的疑虑全数打消。
“好吧,就这样决定了。”彩排完毕,松野先生很满意地点头表示散场,看向苏希的眼神更是硬生生多出了几分爱怜,“小曦,你的琴艺比起来中国前更有进步了呢。身体如何?要是吃不消可以先休息一下。”
“我很好,谢谢松野桑的关心。”放下手中的小提琴,苏希朝对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没问题的,只是风吹多了的小感冒,早好了。”
“好吧,你这么自信我就放心了。”松野微笑着点头,然后看了一下手表,“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公演了,小曦,快去换衣服吧。”
苏希点点头,抱着小提琴便朝着舞台后方的休息室小跑过去。
——中国棋院,1号食堂
宋娟手里拿着两张票,上面隐约能看到松野和北京交通大学的字样,坐在桌上看着发呆。
“宋娟,你手里拿的什么?”一旁端着饭菜过来的王星看到她这副样子,不由出声询问。
宋娟懒洋洋地看了对方一眼,又把头转了回去:“今天他来了北京,我想和他一起就弄来了这音乐会的票,结果他居然又因为工作的事突然跑掉了。”
语气里的落寞和郁郁寡欢,外加脸上那副阴沉的表情,傻子也知道这姑娘在干嘛了。
“那你现在要怎么办?”既然预定的计划泡汤,那就去下棋吧,王星在心中想着时嘴上已经开口,“楼上训练室里可有一排人让你消火降温……”
“不用了,我今天是去定了!”王星的调侃还没完就被恶狠狠地打断,宋娟的怒气显然比想象中的要厉害得多,“不就是一个破工作嘛,等我参加比赛多拿几个冠军回来,用对局费养着你又怎么样?居然还要我退出棋院跟你混,门都没有!对了,王星老师,你今天有没有空,就陪我一起吧。”
“不了,我今晚还有应酬,实在腾不出空。”王星想也没想就拒绝,开玩笑,就她现在这个状态自己才不去冒这个险。
刚巧李教练从旁边走过,被怨妇脸的宋娟给拉住:“李教练,要不您陪我一起。”
老李忙不迭抽开被握住的手,满头大汗:“小宋啊,这我可帮不了你,我今天还得给新来的几个孩子安排住处,你自己去吧。”说着便跑了。
宋娟此时的脸阴得如同暴风雨一触及发,任何察觉到不对劲的都自动对其退避三舍,可也总有没有眼头见识的,就比如端着饭盘屁颠屁颠从宋娟身后跑过的小杨海。
杨海到现在都还在想着昨天那个叫苏希的小姑娘,原以为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在经过老院长的一番解释下,那个可爱的孩子似乎就蒙上了一层看不清的阴影,谜样的棋谱,黑子的棋力高深得如同海洋般深不可测,在这个孩子的身边究竟存在着怎样一位厉害的围棋大师啊。
正默默回忆着,衬衫的后领被人冷不防拉住,杨海忍不住发出惊叫声。
“小杨海,大人果然都是不可靠的。”宋娟一把夺过杨海手里的东西放在了桌上,拉起杨海的手就往外走去,“走,跟娟姐我一起去交大去看演奏会吧,我们今晚一定要痛快一回。”
“哎?演奏会?”杨海一愣,随即奋力挣扎,“放手啦!我不要去,我饭还没吃,等会儿还要下棋呢!娟儿姐你自己去啦!”
“放心啦,棋一晚上不下死不了,偶尔也要放松一下你说对不对?”一直向前走的女人满不在乎地说着,再转过头时杨海看到了一张狰狞的笑脸,“小杨海,难道说陪娟儿姐出去一下你都不乐意了,嗯~~?”
会,会被杀。脑海里闪现出这样一条信息后,杨海拨浪鼓似的摇头,连忙狗腿地小跑跟上。
他们的身后,王星和李教练等人同时抹了把汗,杨海,你安心的去吧,这里我们一定会给你顶着。
※※※※※※
杨海很无聊。
这种感觉从他陪宋娟与一群老古董们坐在一起时就有了,在持续听了半个小时的小提琴独奏合奏之后,这种感觉更甚。可碍于宋娟在旁,他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能渐渐昏昏欲睡。
那位从日本远道而来的小提琴家技术不错,他手里的那把琴不用麦克风声音也能传遍整个大厅,此时他正卖力地为听众拉奏着。
连杨海都说不上来,按理说下围棋也称得上一件雅事,为什么身为棋手的他就愣是听不明白这个同样名为高雅的音乐会有什么令人惊奇的地方。他觉得那些或温柔或激昂的曲子此时就像一阵阵催眠曲,一波一波牵引着他的神经前往周公的住处。
在杨海不可克制地打了哈欠时,周围又响起了一阵掌声。啊?又结束了?
耳边又传来主持人的报目声,此时,杨海的眼睛已经半眯上,隐约听见了进藤曦和8岁天才这些字样,但他已经管不了这些。
这样子偷偷睡着,应该不会被骂吧?完全合上眼时,杨海在心中如此想到。
日出东山,有牛马的鸣叫声,花草萋萋,美丽又温柔的景色中,年轻人站在山的那一端遥遥相望着眼前的一切,神情哀伤而眷恋,仿佛面前有一道过不去的鸿沟,无论他如何地伸手,无论那看起来如何的近在咫尺,却永远都不是年轻人触手可及的地方。
那人很痛,痛到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觉得他很痛,那种直直穿透进灵魂的心酸和无奈令杨海突然一个激灵,睡意全消。
他猛然坐起,转头,宋娟那张擦不净的泪脸就在身旁。
“那是什么?”杨海摸住胸口,耳边那琴声竟令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说起来,自来到棋院后他离开他们也有很长时间了。
宋娟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依然一个劲地盯着看台,一个劲的给自己擦着眼泪。
杨海无奈,转头看向奏出这神奇音乐的主人,一时间竟呆愣住。
思乡曲,那是一首饱含对祖国,对家乡的深情的小提琴曲。它采用了内蒙古民歌的曲调作素材,用小提琴宁静延绵的音乐声演述出游子的乡愁。那如泣如诉的曲调,令闻者特别是远在海外的游子听后,无不动容落泪。
最重要的是,谱出这首曲子的音乐大师因文革的关系逃逸海外,一直到死前,都没能回到自己深爱的祖国。
苏希一身冰蓝短裙简约而大方,全然不复全国大赛时的华丽,一把长发被束成马尾高高绑起,这样的打扮令她模样多了几分庄重,少了几分孩子气。做工精巧的小提琴被她架在颈间,握着弓子的右手轻缓而有力地拉动着,那娴熟优雅的动作几乎令所有人都忽视了她的年龄,她的琴声令人沉醉。
思乡曲,代表着她解不开的乡愁,掩藏着她无法说出口的秘密,把一切一切萦绕在她胸口的哀愁与忧郁全都随着音乐声发散出来,使得这首曲子在此地此刻显得格外动人心弦。
台上专心地演奏,台下仔细地聆听。
一曲完毕时,竟无人鼓掌,只有几声抽泣真真切切。
苏希优雅地弯腰行礼,淡漠着一张脸从台上退下,自始至终都不曾看过观众席一眼。
杨海紧抓着宋娟的胳膊,疼得宋娟终于回神。
“你干什么?”宋娟怒瞪着他。
“刚刚那个……是不是苏希?”指着那蓝衣小女孩离去的方向,杨海纳纳问出来。
杨海并没有得到答案,因为他的声音被后来的巨大而热烈的安可掌声全数淹没,坐在这里听曲的大多是离乡在外生存发展的知名学者和当代大学生,没人比他们更加清楚这曲子里饱含着多少真切的思乡之情,很多人因为想到自己多年不曾回去看过一眼的故乡,再回首自己出来后经历的酸甜苦辣,有些人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样一首有着深刻感情的曲子,居然被一个年仅8岁的小女孩完美地演绎出来,这位年轻的小提琴家该是拥有多么惊人的音乐天赋啊。
人们议论纷纷,打听着这小姑娘的背景资料,嘴里是止不住的赞叹。
看着四周骚动的人群,再看看已经和别人愉快交流起来的宋娟,杨海暗下了决心,从座位上站起来仗着自己的个子小便偷偷摸摸混进了舞台后的休息室中。
苏希此时正被同行的叔叔阿姨们包围着,一阵阵赞美之辞从她的左耳传进右耳,什么“未来的音乐之星”“日本最出色的小提琴天才”“长大后一定能进维也纳金色大厅”搞得她头都快大了。
人群的缝隙里,苏希见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他和自己一样正张大嘴巴看着对方。
“苏希,你是苏希吧?”指着和昨天看起来感觉完全不一样的小姑娘,杨海不确定地发问。
“杨海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话一出口,苏希先在心里给自己一嘴巴,这不就是承认了嘛。
“我还想问你呢,我……”杨海现在有种被人欺骗的愤怒,但一想什么后就马上错愕起来,“你就是他们口中的进藤曦?这么说你是日本人?”
这问话,听起来真不是滋味。暗暗握了握拳,苏希最终还是泄气地点点头,小声地说了句“是。”
面前那张平凡的脸又由错愕变回了极度愤怒,杨海朝苏希甩了句“骗子!”之后就愤愤地转身离去,留下了不明所以的日本音乐人们,以及面色有些发白的苏希。
那一晚上,苏希特别难捱。每每一想到杨海转身前的那个眼神,就坐如针毡般的难受。那句“骗子”更是让她委屈得想哭。
她本来就叫苏希嘛,难道她连在故国叫回自己原名的资格也都失去了吗?又不是她愿意当日本人,又不是她愿意……
最终还是忍不住,苏希把头埋进薄毯内,低声地抽泣起来。
全然不知道,另一张床上的人正盯着她的背影,同样难以安眠。
※※※※※※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蓬着一头乱发的苏希两眼无神地起了床。
“妈,你怎么了?”苏希叫唤着坐在她床边的进藤和子。
正看着女儿发呆的母亲连忙回神:“没,没什么。对了,阿曦,要不要妈妈给你梳头?”
好奇怪?以前不都是她自己梳头吗,怎么今天老妈这么殷勤?
虽然心里这般想着,但苏希还是乖巧地点点头:“好啊。”
母亲闻言,竟有些欣喜的微笑起来,亲手给苏希穿好衣裙后便开始细心地打理起女儿的头发。
老妈今天不对劲啊,是不是水土不服?要不然平时神经那么大条的她怎么会想起来给自己梳头?感受着头皮上的轻柔,苏希在心中狐疑着,要知道这个当妈的在阿光还不懂事时就染了发的事上没有发出任何反对之声啊,其反应的迟钝度可见一斑。
不吭声地任母亲打理完,苏希被领着下了楼去吃早餐,她个人对大饼豆浆还算很有爱,嗯,配上刚出锅的油条更加Perfect了。
下楼时也碰到了几个后援团成员,经过昨晚的那次公演,大家对她的态度要比原先好上太多了。客气地和他们打了招呼,坐上餐桌,苏希拿过母亲递给她的早餐便开始她愉快的进食。
很显然,坏运气或者说意外并没有就此放过她,这早餐才吃到一半,苏希就看到了目前为止她在中国最不想见到的一个人。
“早上好啊,小姑娘。”一只手提着还在闹别扭的杨海,另一手向苏希轻松地打着招呼,中国棋院的最终BOSS正站在她面前,一张老脸如同菊花一般灿烂地笑着。
“叭嗒”一声,苏希手里的筷子和大饼同时掉在了桌上。
※※※※※※
这是意外,绝对的意外。
苏希闭上眼在心中自我催眠着,可是睁开眼,老院长的笑脸依然安生生地出现在她对面。
这里是中国棋院的院长办公室,里头有四个人:苏希,院长,杨海,进藤和子。
好好的一顿早餐被破坏得一干二净,还被带来这里,这可真够让她怄的了。幸好她老妈这次跟过来,要不然她可没辙了。
不过,这下面,该怎么办啊?
小姑娘端坐在椅子上,一双手紧张地紧握成拳,她神情戒备地盯着对面的一脸慈祥笑意的老人家,两者之间隔了一副棋盘,却能阻断这紧绷的气氛。
“小姑娘,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棋谱的由来吗?”老人家呵呵一笑,解了这难耐的气氛后便开始又一次询问。
“……”苏希无语,有种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无力感。
“看来昨天杨海把你气得不轻,杨海,到现在你还没和人家道歉哦。”院长再次转移话题,听得说杨海又要倒霉了。
少年抬眼瞄了一下苏希便迅速别过头,嘴里不甘不愿地嘟囔了一句“对不起”。
本来还没觉得怎么不舒服的苏希忽然一下子觉得堵心起来,她垂下头,没说话。
“胡闹!这就是你向人道歉的态度!”老院长有些发怒,颇有些严厉地喝斥,“大声点!”
“对不起!对不起!”杨海立马拔高嗓音,用标准的中文大声道,他也红了眼眶,“这样你满意了?进藤曦小姐?”
杨海太气愤,他一直以为的单纯小女孩居然一而再再而地骗了他,她不叫苏希,她叫进藤曦;她不是中国人,只是会说中文的日本人;亏他的心里还在想着让院长爷爷找到她后邀请她进入围棋界,小小年纪便能轻松地记下两百多手的棋谱怎样也是拥有天赋的,可她根本不是中国人,不但不是,还是现下扬名日本来华公演的音乐家。
这种心境的落差变化太大,同时也快到让他无法反应和纠正,令他再不能克制自己的怒意和莫名其妙的敌意。
“杨海!”院长低喝,“就你这样的态度也算是国少队的一员?还有两天就开展的朝阳杯大赛我看这次你不用去了,这样的心神去下棋也是白搭。”
“院长,我……”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对不起,杨海哥哥,我不该骗你的。”一直不曾发话的苏希终于开口,所有人都惊讶地发现她语气里的哽咽,“我不该对你说我叫苏希,我不该接受你的邀请进来棋院,更加不该没跟你说其实我是日本人……都是我不好,好好的非得叫什么苏希呀,这旁边中日友好围棋会馆也不远啊,我干嘛不敢告诉你我是日本人,我干嘛要骗你,我……呜……呜呃……呜……”
苏希发誓,她这辈子在日本哭的次数加起来也没有在中国的这两天多。
可是,她难受啊,她控制不了地想要哭,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减轻那种压抑堵心感。
面对这样一个意外的局面,对面的一老一少愣住了。而从一开始就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的进藤和子在看到女儿又开始哭起来时,原本还打算在中国人面前为祖国留下点日本淑女印象的母亲露出了凶相。
“阿曦,别哭,有妈妈在。告诉妈妈,他们刚刚是不是欺负你了?”一边心疼地给女儿擦眼泪,抬起头看向院长等人时进藤和子朝他们厉声喝道,“徐院长,如果你带我们来这里只是想弄哭我女儿的话,我想我们母女俩也没什么兴趣来参观贵棋院了。你们最好都给我放聪明一点,我们可不是普通的外国观光客,不是你们随随便便就能欺压的!真不知道阿曦你喜欢中国哪一点,这里的人总是这么不友好,公演结束后我们立刻回日本。中国这地方以后别再来了,才来几天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妈妈,我……”
“阿曦,别呆在这儿了。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地方。”进藤和子弯腰就要抱起苏希,这个地方她真是受够了,女儿要是再多留这里几天没准就能疯掉,“走,我们回酒店,哪里也不去了。”
原本还被训得一愣愣的老院长听到她们要走,立马就起身拦人,嘴里一个劲的用日语说着抱歉抱歉。不过,很明显,做母亲的并没有给他面子,这些天她的担忧和焦虑差点让她歇斯底里,于是,中国棋院的院长,便很不凑巧地成了这个平时完全没啥脾气的家庭主妇的发泄口。
二人正拉据战中,苏希却是挣脱了母亲的怀抱跳下地面,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杨海很惊讶地看到,小女孩红着一双未干的泪眼,神情却不似原先那般紧绷而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阿曦,你这是?”母亲进藤和子第一个表示不解。
“对不起,妈妈,请等我半个小时,只要半个小时就好。”苏希向她笑着,抹了抹没擦净的眼泪,她又将头转向院长,“院长爷爷,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这棋谱的来历吗,我现在就告诉你。”
老院长大喜,忙坐了回去:“你终于肯说了,我可是很想知道那位执黑棋的大师到底是谁呢。”
对于一位棋师的执着,苏希怎样也是了解的,理解地笑了笑,她终于开口:“因为执白棋的人就是我呀。”
两个正宗的中国人如遭雷击般地被定格住,良久,比院长先找回声音的杨海失声大叫:“你说什么??”
这反应还算正常,除了耳朵有点不舒服。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苏希根本没废话,直接打开装有棋子的棋盒,里面的白子洁净得如同才出锅的米粒。
“院长爷爷,我们互先,苏希请您赐教了。”朝老院长低头一行礼,此后的半小时内,苏希再没说话。
※※※※※※
交通大学的体育馆从下午五点开始出现人流,六点有已经满座,到了演出开始前十分钟,已经不是拥挤可以来形容的了。
“这个小礼堂似乎勉强了些呀。”看着观众席上满座的嘈杂和喧华,后援团里有人低声说道。
“没办法,谁让昨天晚上进藤曦那么超水准发挥呢。我估计如果昨天是场大型的音乐会的话,进藤一定能闻名全中国。”又一人接着道,“说真的,她昨天的表现有大师级的水准了耶,不知道今天会如何呢。”
“人家是天才嘛。”前者不以为外,“你不知道吗?我听我也去参加过全国乐器大赛的侄子说过,进藤曦可是一次性考出的七级证书呀。”
“这个我知道啊。说起来,关于那次的考级,我看过一个有趣的报道,进藤曦当着所有人的面对鸣海清隆说她拥有乐神之手耶,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鸣海清隆?”前者一愣,然后立马扩大音量,“你是说那个17岁的天才世界级钢琴家!?真的吗?你给我说说看,具体是……”
这二人谈得火热时,他们的后背被人拍了拍,转过头,松野迅正保持着他亲切的笑脸:“演出快要开始了,你们俩还打算聊多久?”
二人慌忙散开。
乐神之手?松野迅望了一眼坐在休息室闭目养神的进藤曦,她现在的水准似乎还并没有配得上这个称号啊。
如果说昨天前来的那些人是给松野迅面子,前来给他捧场的话,今天的场面可就是呼朋唤友真心实意地想来见识一番了。这礼堂地方是小了点,可里头也装进了好几尊大神级别的人物,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来看看这个被好友传得神乎其技的天才儿童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苏希这次有了两场独奏的机会,方才那两人的对话她也依稀听到了些,一想到鸣海清隆苏希久违的怒火再次窜上,这几天一直被各种各样的事环绕,她差点忘记自己还打算成为世界名小提琴家的目标——中国是她的第一个目标。
在所有人惊讶的神色里,苏希选择了帕格尼尼的《女妖舞》和根据中国古代琵琶曲改编创作的《十面埋伏》。然后在众人惊呼“老天爷,她居然要拉女妖舞,她行不行啊”的低语里,淡漠着一张脸出了场。
松野迅的小提琴公演在最后一天完美收场,也许说是轰动收场比较合适。
每个人都在夸赞那个小女孩,每个人都认为她是天才,最好的,也最有才华的天才小提琴家。人们向她发出了各种各样的邀请信,对于这些搞艺术的人来说,音乐是不分国界的,这样一个稀世儿童怎样都会受到应有的关注的。
有了在日本的经验,苏希和母亲轻车熟路地推了所有不合理的请求,只保留了一些苏希认为有用的东西。那时候的苏希并不清楚进藤曦这个名字已经在音乐界小有了名气,直到,站在飞机场上要回日本的那一天清晨。
“恭喜你,进曦桑,你已经算是音乐界里一颗闪耀的新星了。”松野先生一大早就神经兮兮地站在她面前,伸出手做出邀请握手的动作,“你昨晚的表现可以用完美来形容。”
“谢……谢……”苏希有些不习惯地伸过手和他握在一起,她马上露出笑容,“我该感谢松野先生您,是您成全了我。”
眼前的这位小提琴大师闻言和蔼地笑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嗯。”她点点头,抓住老妈进藤和子的手,刚抬起步子就听到身后有人喊“等一等”。
杨海扶着老院长两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小跑着过来,苏希一见忙跑过去帮杨海一起扶着老人。
“院长爷爷,您怎么来了,棋院这些天不是忙着组织比赛吗?也不当心身体做这么剧烈的跑动。”苏希一边扶着他坐上一边的座椅上一边轻声埋怨着。
“你别管这些了苏丫头。”摆摆手,老人对苏希的称呼变化直接由“小姑娘”变成“苏丫头”,这也是苏希对这位滑头的老爷爷很有好感的原因之一,他从未叫过她“进藤小姐”,“我问你,你的那位老师,他现在真的还在德国开宠物店吗?”
“是啊。”苏希点头。心里却在一百零一次向D道歉,她又把他拿出来当借口用了。
“你们还联系了不?我在德国也有个老朋友,说不定能找到他,你如果知道他在哪里的话可以告诉我地址吗?”老院长紧抓着苏希的手,十分认真地问,眼神里带着诚恳和执着。
苏希的额头心虚地冒起汗来:“这个……我没问过耶,我只知道他喜欢住唐人街,店名叫D伯爵的宠物店,其余的就……”
“是吗?”老人的眼神暗淡了一下,但马上又亮起来,“没关系的,能找到的,唐人街,D伯爵宠物店吗……能找到的……”
一回日本,我就立刻打电话让D搬家。苏希在心中如此暗想。
“那爷爷,我就先……”指了指还在等自己的老妈,苏希迫不及待地想转身离去,手又被人突然抓住。
老院长很“慈祥”地对苏希笑:“虽然你输了我五子,可是我看得出,你还是隐藏实力了。苏丫头,如果你有朝一日投靠中国,我棋院的大门会第一个向你敞开的。”
苏希这次的冷汗是马力全开。
“那个……我,我先走了!!”猛一抽开手,苏希撒腿就跑。
看来早点回中国的这个念头,回去后她还得好好合计合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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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德国的某家宠物店
“哈啾!”外貌秀美的唐装丽人突然打了个喷嚏,“哎呀呀,最近的天气变冷了吗?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了呢。”
小胖担忧地望向伯爵:“几个月前你就有过一次了,今天又来了吗?伯爵,你从来不生病的呀。”
阿天在沙发翻了个滚:“也许你们该好好想想某个还在日本呆着的麻烦家伙。”
此话一出,一干人兽皆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