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失去了光明，黑暗无所忌惮地笼罩，人间与地狱又有何区别呢？又或者，到底什么是地狱，什么又是人间呢？
    夏青夜不明白。他只知，没有夏君离，他的世界单薄无力，只余无乐无欢的空旷寂寥。所以他同样不明白，太多事情一去不返。即便他再恋恋不舍，也终将放手。
    光之影很快回来了。但没有人知道，夏君离早他一步先行将自己的资料销毁，留下的仅是显示自己万般平凡的所有。所以夏青夜迷惑了——他的离儿应是万众瞩目的，而这个端木忆看起来不过如此，柔弱胆怯。即便他再温和儒雅性子再像他的离儿，那便又能如何？更何况这个端木忆爱上了殇城城主，并与之成亲。夏青夜看到这里的时候笑了下，心中既是松懈亦有怅然——他的离儿怎可能爱上别人呢？那样孤傲无情却又温柔到无懈可击的离儿，是不可能爱上别人的……
    夏青夜放下心来。他几乎可以笃定，这个人绝对不是他的离儿。他放下手中的资料，安心趴回床中。想了想，他道：“光之影，再帮我做一件事情。”
    “恩？”银衣少年轻摇折扇，风度偏偏地回头。夏青夜无语地看了他一会，才道：“代我去江湖，建立一个天下。”
    光之影眨了眨眼，他似乎不甚愿意：“那，人家的小太监生涯呢？”收拢折扇蹭到夏青夜身边扭啊扭，表情无辜委屈。夏青夜忍住呕吐的欲望道：“给你两个选择。一，马上给我滚去江湖建立夏氏；二，林公公立即把你拉进净事房，让你真真正正当个名副其实的小太监！”
    森冷的话语另光之影打了个哆嗦，事关重大，他赶紧赔笑：“嘿嘿……玄主您吩咐的事儿小的定当万死不辞嘛！小的这就告退，告退……”
    林公公望着光之影飞奔而去连一惯优雅都顾不及的场面，捂嘴偷笑。光之影在玄天境可是出了名的纨绔，如今遇上玄主也只能缴械投降啊。果然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夏青夜凝视着林大德猥琐的笑容，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芒：“千面长老。人常言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生似乎太过苦短，往往什么事都还未成功，人便已化为一具枯骨。夜儿也一样。夜儿如今站在山脚，抬头仰望，山峰高耸入云，不知深浅。但夜儿想要站到山顶，来俯瞰这天下是否真如他们所形容的那般美好。千面长老深谋远虑，不知如何看待？”
    “玄主有上进之心，固然是玄杀之幸！”千面心中一紧，斟酌用词。
    “废话就不必多言了。千面长老是夜儿的长辈，莫非长老还将夜儿当三岁小孩来糊弄？长老与光之影不同——光之影看似没心没肺，玩世不恭，实则心软有求必应。您却不同。您看尽世间风霜，所有的经历更不是夜儿这等无知小辈可以比拟的。夜儿常常在想，长老这样的人才，又怎能甘心屈居于夜儿之下呢？”
    “……”千面长老沉思良久，叹了口气：“属下已经一百零八岁了，即便有心也再无力气。人终将一死，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金钱也好，势力也罢。什么都是虚的。玄主此言差矣，差矣……”
    “也许长老的确如此豁达，然夜儿却很想站到山顶。可是单凭夜儿一人之力，道路阻塞漫长啊。不知，长老是否愿意助夜儿一臂之力呢？”
    语罢，他紧紧盯着千面长老。目光如毒蛇般深邃逼迫。千面长老不假思索跪下道：“属下定将尽力而为！”
    “很好。”夏青夜闭起眼，“千面长老，我曾像您请教何谓天道。您说天道在人心，他是一颗仁心，是一颗善心。而我却以为，天道是一种法则。他规定了有人高高在上，有人匍匐底层。弱肉强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也许这才是天道。有人要向上爬，必然导致有人要踩过他人的头颅——这理所当然的一切也不过如此。望长老记得今天所说的话吧。”
    千面长老起身，望着夏青夜疲惫的面容略有感触。太像了……这个孩子与历代玄主如出一辙的桀骜不驯，太像了！
    背部的伤口已经差不多愈合，剩下的只是调理。而一个月也已过去二十天，化功散的疗效将过。看来光之影果真厉害，连黎烬都被这化功散骗了呢。
    七日后，黎烬又来探望了夏青夜。这位老者身上有种另他安神宁心的气质，所以他的笑容也多了几分真心。那次之后，黎烬宣布他的伤已无大碍，而后便离宫回到了梅雨城。而他又修养了几日，孙公公便传话而来，请他挑选侍卫与婢女。
    夏青夜怯怯地躲在孙公公身后，只露出小小的脑袋望着训练场上一众孩子。年幼的仆人都需要在这里训练，直到被人挑走或及弱冠便可在后宫服侍，满十年便可出宫。理论上，渊龙的奴隶制度还是相对通情达理的。
    夏青夜表面上看，似乎是被这场景吓住了。实则思量该挑选怎样的孩子——怎样才既能帮助自己，又不至于锋芒毕露到被晟帝察觉。悄悄放出恢复几分的感知力，几乎瞬间便可以确定目标。但夏青夜在等，等孙公公忍不住的时刻。
    训练场上此是一片寂静。他们曾听说这个不受宠的二皇子，但如今却又有孙公公陪伴他挑选仆人。训练者面面相觑。他们既希望被挑中，又害怕从此身不由己。情绪如此复杂而矛盾。夏青夜却从中感受到了两中截然相反的情绪。一个是极度希望被选中。另一个，则默默祈祷着一定落选。果然有意思。
    孙公公以为夏青夜性子胆小，应是很快便可以选完的。哪知过去一个时辰了他还在踟躇不定。心中有些不耐烦，语气却仍是恭恭敬敬：“不知二皇子是否想好了需要之人？”
    夏青夜点点头，又摇摇头。轻咬红唇，皱眉道：“那个穿红衣服的……还有那个穿黑色衣服的……”夏青夜又想了想，在孙公公威严的神色下轻轻道：“可以选三个么，那个哥哥好像很好玩……”
    孙公公点头，对着总管道：“就这三个，今日午后便去冷清殿伺候着吧。”他带着夏青夜离去时道：“二皇子，刚刚您不应该称呼那个小奴才为哥哥。您是什么身份您应该知道。您代表着的是我渊龙皇室的尊严。大庭广众下一个皇子称呼奴才为哥哥，成何体统？”他的语气愈渐凌厉，大约是将杨唯希移出仁清殿的事情迁怒至了他头上。
    还真是好笑啊——晟帝打这主意怕是好久了，只不过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看来，他倒是阴差阳错为晟帝解决了一个隐患呢……果然是一国之君。夏青夜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孙公公却没有见到。
    多年后，当孙公公深入了解了夏青夜，他便愈发心惊胆战。于是他终于心服口服，承认，天下间大约也只有夏青夜，才有资格站在晟帝身边俯瞰万物。而对着杨唯希，那个自己曾当成孙儿一般疼爱的孩子，他只能摇头叹息，而后渐渐无动于衷。
    “你们是叫什么名字呢？”午后，那三人来到冷清殿。夏青夜以手撑着下颚，懒洋洋地问。
    三人面面相觑。他们不能明白为何原本看似胆小羞怯的二皇子现在为何如此……这是种讳莫难言的感觉，就像原先在山顶呼吸着新鲜空气，却突然被人扼住了喉咙，窒息痛苦。冷清殿里有阴冷的气息笼罩开来，三人的面色渐渐惨白，冷汗亦开始滴落。殊不知正是夏青夜开启了玄天极杀的震慑力。
    夏青夜已将《玄天极杀录》练至第二层，杀气尽可收放自如。一方面削弱他人的抵制，另一方面增强自身实力。至于夏青夜原先给人的阴冷感觉，也随蛊母的沉睡而隐入夏青夜身体中。除非他意愿，否则没人可以感受地出来。
    “奴婢……青绝……给二皇子……请安……”看似八九岁的小女孩最先支持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到地上，而后那两个男孩几乎是同时跪倒：“奴才醉剑、许庭，叩见二皇子。”
    “林公公先带青绝下去安排吧。青绝是女孩子，劳请公公多多照顾些。顺便与青绝说说我的一些禁忌吧。”夏青夜将气势收回，浅笑着望向青绝。虽然这社会中欺压女性，但夏青夜骨子里依然沸腾着绅士的血液。
    待青绝消失踪影，夏青夜才将目光放到跪着的倔强男孩身上：“许庭，许家人？”
    许家，他这一世母亲的家族。那女人曾让他感受到母姓的温柔光辉，却因天真单纯而被当成弃子，利用完之后有被晟帝轻易抛弃。真是可怜的女人……如今夏青夜只记得那女人有双温柔的手的。另外的，早已在时间的洪流中被真正抛却了。
    “是。”许庭直起身子，面上渐渐覆上浓烈的仇恨。醉剑则不动声色。
    “哦……”夏青夜轻轻点头，“谁派你来的呢？”
    许庭一楞，似乎没想到这位可以算的上表弟的二皇子居然不关心他这么多年来的死活，反而先问了这句话，当下面色愈发难看：“许庭只身一人躲入皇宫！多年来忍辱负重，只为寻得主人……”
    “打住，打住。”夏青夜挥手，“你接下来一定要说，你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找到我，而后上演要我为你报仇的戏码，我猜的正确吧。”夏青夜的笑容璀璨无邪，“但你又怎能肯定，我绝对会帮助你报仇呢？”
    “您的身体里流的一半是许家的血！”许庭捏紧了拳头。他说的倒是没错，当年许家的确有漏网之鱼。他潜入皇宫，伺机寻找主人，而后呆在主人身边保护他。原先是不想暴露身份的，那知他只说了一个名字，聪明人就已猜出他是谁了。“再说那狗皇帝将您丢进冷宫自生自灭，您难道不心存怨恨么……”
    “许庭，你果真是可爱的孩子。”夏青夜听着眼前这十岁大的小男孩高谈论阔喋喋不休，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狗皇帝倒是个不错的称呼。不过，你真当我蠢材么？没人掩护你，你这笨蛋还能活到现在？”身旁的醉剑瞥了许庭涨的通红的脸，嘴角似乎**了下，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那是……”许庭还想狡辩。到底只是十岁的小孩，稍微一激，脸上就写满了不甘心。
    夏青夜游哉游哉喝口水：“记得，我从不养不忠诚的狗。”许庭呼吸一窒，夏青夜的话与尾随而来，“给你一天时间想清楚，到底是坦白，还是欺骗。”
    醉剑看着许庭惨白的唇色面无表情。不知何时返回的林公公将许庭带下去，房间里便只剩下了醉剑与夏青夜。夏青夜依然是悠闲地喝着水，似乎没有察觉到多出来的那个人。醉剑默默等待，也不催促。夏青夜喝完了一杯水，终于轻声道：“醉里挑灯看剑，好句。”他转头，凝视醉剑。“那么，你又是谁么？”
    “属下‘玄’堂二长老无影之徒，醉剑拜见玄主。”原来竟是未来的玄杀二长老。
    夏青夜恍然大悟，突然笑出声来：“有意思啊，有意思！不过只是挑选了三个侍从，挑中三人居然都非常人。有意思……果真有意思啊！”
    这诡异前途莫测的皇宫里，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呢？看来，他的生活不会太无聊了！
    御书房。
    “这便是二皇子挑中的那三人。”孙公公三份资料放到晟帝桌上。晟帝翻开，轻笑：“许庭？”
    “正是。”孙公公皱眉：“也不知是不是运气，二皇子居然一眼就挑中了他呢，莫非这就是缘分……”孙公公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晟帝从他身上移开目光，孙公公陡然松了口气。
    “孙公公，那些事该说，那些事该做，我想也不用我来教你。还是说，一个杨唯希，就另公公……”孙公公慌忙跪下身子。晟帝也不管他，继续道：“许庭的出现，说明了什么呢？”他轻敲木桌，发出“笃笃”的声音，“可惜也只有放长线，才能钓到那最后的大鱼啊。”时间还长着呢……要斗，他便陪吧。
    他转过头，凝望西窗处的晚霞，火一般燃烧了半边天空。那霞光倒映在晟帝眼中，他的眸色一片深红。
    他突然笑了起来：“十年一度的祭天又将到来了呢。孙公公你说，朕到底是带哪位皇子去……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