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崂山小道士何曾见过这样的情景。
    那只狸子喝了凤凰血，在月光底下，抖擞一身毛发，两处小小的风暴旋转在火焰般的兽眼中，闪耀的利齿淬着冷光，从咧到吊睛底下的大口中刮出温热的焰风，俩爪仿佛巨锤砸击着地面，发出含浑着滚滚热浪的低吼，连树木都在这阵巨吼中成群倾倒。
    暴怒下它俯下身子，一对血红的小眼睛滴溜溜一转，向眼前的这对男女恶狠狠地投去目光。
    小柳枝掐起口诀，先吸了一口凉气，快速念过这道驱妖咒文，一池积淀了白月辉明的水泡子忽然暴涨，翻没再牵抻出无数闪耀着金色水滴的锋利丝线，丝丝缕缕的金革之气在出水的瞬间流散出来，在瞩目的瞬间灌入那只狸子的肚下，狸子悚然惊起，贲张的须发在颈上立起，在他的吼声再一次冲破喉咙之前，小柳枝甩着叮里咣啷一身披挂从巨大的榕树后跳出来，“妖孽，你纵横乡里，为祸百姓，今天，我就替乡亲们收了你！”
    她愤然冲锋过去，加身的法器不断碰击在一起，发出一阵悦耳声音，笑声碧火祭出手掌，明亮的落雷烟花一样从天空中一击而下。雷鸣一样的吼声卷地而起，狸子抬起两爪，在毕绽的光芒之中踏前一步，从胸腔中发出一道绝望的巨吼。
    她抬手完招——
    “大阵已成，再躲无用，妖兽，受死！”
    轰隆！！！
    扑坐的地方光芒大作，夜色迎风退去三尺——离着它五米远的一棵榕树此刻火花四溅，巨大的光芒仿如一道利斧，将榕树整个劈开，断裂的部分呼呼冒出烟来，只剩下变成火炉的树桩还盘根错节的扎根在水里，火焰落到里面随水波推开，爬上无数根脉一一焚尽，燃烧的林中，植物、动物哀嚎一片，晕染水面顿时如阿鼻炼狱般惨绝人寰。
    远远躲在一棵树下的卫牧探出脑来，毫不犹豫将袖子上呼呼着起来的一团火苗子连带衣服整个撕扯下来，跳出来抖抖衣裳，看了看毫发无伤的狸子和劈成火炬的树木，又看看披散着头发，活像半个野人的她，脸上竟擅自就泛出一阵愁苦来，“师妹你……还是考虑换一行吧，替乡亲们做这种事不适合你，我是说真的。”
    “我、我……”她看到狸子毫发无损的往后退了半步，虽然吓着了可还欢实呢！
    她汗流满面，眼前的夜色里忽然涌现出一道利爪，霹雳一般凌厉而下，她大喊一声小心，换了他的位置掏出符纸来相迎。小小符纸粘在那巨大狸子的爪子上，不断冒出斑斓的流火，大狸子惊慌的抬起黑黑的爪子，抱着爪子舔来舔去，温暖正好的口水抑不过那阵灼烧的剧痛，渐渐支撑不住身子，凄惨的发出吱吱的哀嚎，扭动着身子极其痛苦的抱成一团，拍断一截树木向她迎面打来。
    她躲闪不及，闭上眼睛准备死死挨着那一下。
    她屏息过去，发现身子骨并不沉重，只有怀里是沉甸甸的，还带着点温热，吓的她赶紧睁开了眼睛——
    护她在身下的卫牧一个踉跄，被那巨木砸的向前几步，此刻正倾倒在她的怀中。
    “师傅交代让我护你，我怎么能让你挡在我前面？”卫牧挣扎着支起半个身子，用力的挑起眼皮，向她投去一脸笑意，“下次记得，做这种事的，只能是我们男道士。”
    “可是掌柜的也让我护着你啊……”她的心里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想要说什么，喉咙里却凉飕飕的，仿佛被扼住了，什么也发不出来，仅仅耽搁了几秒，却恍然无物可失，她伸出手去，他的脸蛋苍白干净，有点红红的，仿佛只要用力捏了，就会像团糍耙似的从她的指尖滑出去撞出红豆馅来，“你倒听话了，可是我怎么办啊？”
    “说的好像你平时就会听话一样……”他眯着眼睛笑了。
    “那我听话好不好，和你一样听师傅的话……”她的眼里像打了个雷，他越是轻松，她越是害怕，此刻纵是把一只手整个整个的包住了，不露出一点指头来，却还是觉得他会冷，会在这年冬天来临之前就冷掉。
    “你要听话……”他咧开嘴角，极力抿出一个带笑的弧度，“能一个人跑到有人的地方吗？”他的气息匮尽，只带着干笑着附上她的脸。
    “死卫牧，别把我说的跟不是人一样！我是人啊，是人怎么可能丢下同伴不管，要是丢下同伴只顾着自己苟活于世，那这人心和那邪魔鬼祟又有什么区别？”
    “你不是说听话吗？”他用力的挣扎起身，细细捧着她的脸颊，“还有大把的以后呢！怎么倒先食起言来？”
    睫毛绽里，饥馑的大眼噙着泪，犹如雪白的蝴蝶煽动翅膀挣扎在寒潭里，用力挣出最后一片冰凉倒转的瑶光。
    她抬头看他，一双眼睛随意眨出泪来，“死卫牧，你净占我的便宜，没有你，这大把的以后，我和谁斗嘴呢，谁来指出我的错误，谁来指导我修炼，谁来陪我一起降妖啊！”
    “亏你还知道，你以为我们修炼的是什么？”卫牧摇头说道，“是一颗道心，是一颗舍生忘死的道心，是一颗把情份和私心都踩在脚下作为泥土的道心！”他一字一句说给她听，眼神茫茫的有些软。
    “可我拿自己的心没辙啊！”
    他一听完眼色哀凉下去，看着她要把眼泪鼻涕都抹在自己身上，头一歪，心想这样也不错。
    “我只是刚好陪你共走一程的道士，是不可能与你互相看一辈子的，”他的眼神淡淡皱起眉来，里面柔柔的东西被一眨而去，半晌他说，“就当我没说过这个……”
    她刚那一脸茫然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从眼角沁出一丝泪来，“你是想过与我互相看一辈子，”她抬头平望，眼中一痛，一股泪水忍不住夺眶冲出，“你是想过与我缔结那白首之约吗？”
    “白首那得有黑头发才能白首，你这头还不够白吗？”他悠哉的说，忽然去尽悠哉望向她，认真笑笑，“倒是好记，让我下辈子能凭这头白发再找到你。”
    “两个小孩子，说什么这辈子啊，下辈子啊，”身后有笑声蓦然笑起来，像一阵细小的铃铛，两个小孩子吓了一跳，回头时，白桃和游天尺双双在场，这两位修为高的素来有些欺负人了，此时并生在月光里，倒像是一家人了。白桃挑眉笑笑，“是什么非要你们来生再见啊？”
    小柳枝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出的愁苦——回头看，卫牧跟个没事人似的打拱垂手，完全不是刚刚被巨木抽了一下奄奄一息的样子。
    白桃挥手，漆黑的天幕丝丝化淡，流动着一股如绸子般肆意绞绕的冰凉，一席恢弘彩画自掩卷分出层次来，眼前的凤物尽在卷中平铺，倒卷，最终全部变成画中的一部分。
    待从画中揭出底儿来，天是白天。
    小柳枝站在天光底下，天还是那个天，她的眼中一痛，忽然瞧见卫牧。
    “掌柜的，我说为你做点什么，你说行啊，我给你找个妖去，”小柳枝嘴唇微动，末了，看着一堆眨巴眼的狸子，“难道就是这群狸子？”
    “对啊，可惜太不听话了些，说好了让柳儿练练手，这手儿没练到，倒练到心坎里去了，这一双小孩子啊……”白桃慢悠悠的挑着眉，眼睛朝卫牧一闪一闪，卫牧赶紧拱手。
    她没有理他，转而对游天尺从鼻子里哼出来，“你教的这好徒弟，”身形飘忽到半路又悠悠荡回来，“一双小孩子都有了心声，我啊，还是亏了。”
    游天尺游了半晌，苦苦一声笑了。
    那只狸子从洞里刨出个人类的帽子戴起来，站起身来抖抖衣裳，再抬首已经修出了半个人形。
    “我的血好喝吗？”白桃冷冷的肃起面容来问。
    “当、当然好喝！”那只狸子手忙脚乱一阵，扶正帽子，用蹩脚的人类语言回答道，“只是喝了一口，便叫妖身整个烧起来，胜过我族苦修百年！”
    “还不谢谢神明赠食！”狸老太太露出一副严肃嘴脸提醒道，转身又向白桃拱手，“他们没点规矩，神明切莫要放在心上，神明对狸族的大恩，老身拜领了。”
    白桃点头笑笑，“行善积德的事，我不屑与人做，”说完蓦的从头发上拔下一根细笔，“这人身就用你族的气运来抵吧。”
    白桃挥手，笔尖水珠一咕噜化出烟来。
    狸老太太追着她汗如雨下，“那个不行，那个真不行！”
    白桃笑着沉默半晌，点了下头，“那什么行呢？难道叫你们报恩来抵？”
    狸老太太看着白桃半天，松了口气，“就这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