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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
    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双凤牡丹,荷叶水袖,轻纱曼舞。
    柳稍眉拢烟似含春,丹凤眼潋滟点点晴光媚意,五彩脸谱,浓妆艳抹缠绵印象。
    一首长恨歌,羽衣为裳弄玉舞。是贵妃太多情,还是台下听众入戏太深,这一刻都是痴了,整一个戏楼听戏的俱皆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不过小半场穿插,但这个“杨贵妃”早以深刻到所有听众心中去,换场良久,堂客才自痴醉的情形中脱离出来,爆出叫好声。
    这个“杨贵妃”是谁?不是梨香堂的第一名旦玉楼春,唱腔与扮相却犹胜玉楼春三分!
    堂子铛的一声开锣,戏重拉开序幕,只是重新上场的,却已不是原来的“杨贵妃”。
    那样美丽而极致的风华,纵是昙花一现,也深镂人心……
    ··········
    路过的下人好奇地探头探脑偷瞧,玉楼只扫了一眼,便一个个给瞪了回去。
    玉楼是一个纤瘦的青年,一道浓淡适好的斜眉几乎飞入鬓际,一双明媚的眼睛狭长而善睐。我犹为喜欢他微微眯起眼睛时的嗔态,因而,从前,我经常故意挑他不快的事刺他,然后微笑着享受着他使性子时有趣的表情。
    也许,玉楼也是知道我这爱好的,所以,他会很适时地“使性子”,却从来没有真正生过我的气。这样敏感而善解人意的玉楼,经常会受到很多来自心灵的暗伤。
    只是,今天的玉楼,无论我怎么逗,却无论如何也使不出性子。他好看的眸子里如今是一片湖光水色,随时会迸堤而出。梨香堂第一名旦,幕后的大掌柜,卸下了他在人前的光芒,呜噎不成句子。
    看我表演一曲贵妃醉酒,一直是他的愿望呵。
    或许,他如此激动,也是嗅出了别的东西吧!就算阔别多年,我从来,不敢小瞧他的敏感。
    我依旧是那身贵妃装束,凤帔蟒带,褶子裙摆摇曳飘逸;只是我的步履从容,恢复男子举止。
    梨香堂临湖而建,玉楼的锦绣阁更是别出心裁建在湖中间。过去只能划一条小船过去,任何人,当然包括了我们。
    玉楼小心冀冀地领我登上了小舟,亲自划了桨。
    夜风习习,湖面的气息,清爽而怡人。木桨划过水面,象舀起了一汪月光。
    我深吸了一口气,这些年来一直紧崩的一根弦,就这么松了下来。
    我笑道:“玉楼,你比我会过日子。这么个地方,神仙住着不愿意走。”
    玉楼的声音低低地,有些不稳;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得他象是笑了一声,说:
    “您若愿意,就此住下来;玉楼还像以前那样,天天服伺您。”
    我轻弹了他的额侧,这个傻玉楼!
    水气沁凉的夜湖真是好啊!我真想躺平下来,眯眼入睡,就此不再问那恩仇情怨。可是我不行,我身上穿的是玉楼最钟爱的戏服,脸上画的,头上戴的,是玉楼细心为我描绘的妆。我不能将它弄坏了。
    锦绣阁挂笼桔红的灯光倒映在湖水里,有一种鲜明的恍惚,在那水一边,几疑不是人间事物。有一盏灯光孤孤伶伶的,我原以为也是阁前的灯笼,近了才知道,是一名十六七的少年,扶着葵花纸灯笼,一动不动地守候着。
    这少年,身形高瘦,五官的轮廓极深,一双上扬的丹凤眼俊美得象精心描绘的丹青。他的瞳孔极黑,睫毛极长,益发衬得脸颊如涂脂敷粉。
    我对青楼道:“这少年看着有些眼熟。”
    “他……叫阿笙。是我年前收的弟子。我见他很是听话,就留他在锦绣阁……”玉楼说时眼光直直盯着水面,口里居然有一丝局促。我觉得有些奇怪,又看了少年一眼。
    少年的眼里此时是抑不住的喜悦,他朝玉楼挥手,一声盖过一声地脆响:“师傅!师傅!”
    玉楼抛过固定小船的粗绳,少年弯腰将灯笼柄手插在轨杆,一手接过绳索,手法极是麻利,显是做过无数次。
    玉楼说:“阿笙,叫主子。”
    阿笙这才将眼光移至我的身上,看到我穿着的戏服时,他的瞳孔似乎缩了一下,讶异之色全露在脸上。
    只一眼,我便知道,阿笙不喜欢我。
    我又看了玉楼一眼,他的表情有些特异。很久以前,玉楼背地里做错了事,便会是这样的表情。这么多年了,他竟是没有变。
    上了座,玉楼坚持给我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我哂然一笑,摇手道:“我如今流落江湖,一介布衣贱民,有多少人能落魄过我?你何必这样。”
    玉楼长长衣袖划过半空,翩然若舞。他纤美的身体拜伏在地上,带着卑微的,虔诚的敬意,叩首了再拜,目光莹然,哽然道:“玉楼心中,爷永远是这世间最尊贵第一人,我最尊贵的主人。”
    一时间,我竟也是痴了!
    许多年前,那个美得邪气,总是一身暴戾生人莫近的少年,用不驯的眼光对我挑衅:“就算你再尊贵又如何?你若能真正收服了我,今生今世,我只认你一个主人;若是不能,那便由我来收服你,我要让你,拜服在我脚下。”
    是时也,命也使然,还是我的优柔寡断,最终让他兑现了自己的誓言?
    很多事情,就算是看开了,也未敢去触摸。
    事过境迁,当时的明月不再,我亦不再是从前那个我;可是玉楼,他还固执地沉醉在过去那个梦里。
    我收指捂住额畔,抬眼望向那窗外夜空,入眼尽是萧瑟。
    玉楼伏在地上,久久不肯起身。他望着我,眼里淋漓尽是痛苦之色,声音几近呻吟:
    “请您告诉玉楼,您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淡淡一笑,卸下了自己倔强的伪装。
    庆和二年,“他”曾以玉楼为饵,胁迫远避江湖的我,若不出现,便取玉楼性命。
    我最终没有出现。
    玉楼最终逃过了一劫,但梨香堂却时刻在“他”的监控之下。
    表面歌舞笙平的梨香堂,暗地里暗桩遍插,激流暗涌。
    这么多年了,或许也有些松懈了,但一曲贵妃醉酒,只怕早以落入很多有心人的眼里了。
    “他”势必会给引了出来。
    明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我却故意做了。只因为,我——倦了。
    我曾打马走过那江南,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我曾醉卧那山之绝颠,静静倒在血色残阳余魄之中,与夕阳共醉;月上中天之时,玉箫一管,酒一壶,对影一个,我遥望蟾宫,与寂莫共舞。
    我曾远走西域,队友却是一群语言不通的人,我与他们比手划脚,相视大笑;只是醉酒醒来,却发现,身边躺着人,连个名字也叫不出来;待我学会了那里的语言,队友早换了一拨又一拨……
    原来,无论在哪里,我不过是一名过客。
    原来,客中风物倍堪怜,我的心以寂寞成城。
    岁月依然,可是我不愿意,让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般盛放与颓败,所以,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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