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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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无端的认为,那就是一个狂放不羁而又异常鼎盛的年代。在我的记忆里唯有大片的嫣红赫然绽放,残缺撕裂而又触目惊心。
时为会同元年,十一月。史载,后晋国主石敬塘言于契丹主,愿以雁门以北及幽州之地为寿,仍约岁输帛三十万,契丹主许之。自此,幽云十六州东西六百公里,南北二百公里的土地悉数归辽。
而我关于故国的记忆,便从这里开始。
至现在,我仍深刻的记得云州那片干燥而温暖的土地。那一日,父亲换上简陋的下人服饰,粗暴的将我和那架破旧的白微琴一同扔上马车,怒喝着说,不要回头看。
他用力的驱赶着赭石色的马匹,将鞭绳挥舞的噼啪作响,我趁他不注意,仍偷偷回望,却只看的见一团团黄色的沙雾在马车后飞快扬起,落下一串串重重的蹄印。
我知道,我们即将开始一段颠沛流离的逃逸,逃逸故乡,云州。
父亲告诉我,我们要去洛阳。我问他,为什么,他只是长久的沉默而不回答。
一路以来,我亲眼目睹兵燹不断,饿殍遍野。后,经黄河,我独立船头而望汤汤黄河水,思索着或许这浑浊的河水便是战争中怎么也洗不干净的罪孽。
从云州到洛阳,断断续续,走走停停,整整的我们用了半年。
到洛阳时,正值五月,繁花似锦,牡丹正红。
在我印象里,它太过迥异于我曾熟悉的那个苍凉而寡淡的云州,她柔媚、阴靡,弥漫着各种歌舞升平,声色犬马以及错综繁复的明争暗斗。
在洛阳的城南一隅,父亲用所有的银两买了一所不大的旧庄院,取名半夏园。于我为数不多的所知中,半夏是一种中药植物,医经《别录》曾记载,其生微寒,熟温,有毒。那时的我并不明白,为何父亲执迷着要用这样一个怪异而不祯祥的名字,于是我便问他,为什么。
当时,他正弯着腰,修剪园内的杂草。听到我的问题时,他突然停下手中的活,手持一株嫩绿色三叶植物,说,看,这就是半夏。然后用梦呓般的温柔顾自喃喃,入足太阴、阳明、少阳、手少阴经。
我摇头,说我不明白。他滞住,突然流下泪来,颤抖的勒紧着我的双手,说,你不明白,你怎么可以不明白。然后,号嚎大哭。我刹那哑然,于是,一声不吭的进屋取琴。
远远的,我看见他跪在泥土上,泪流满面,说,半夏,你看啊,你的儿子只要琴,不要你。接着,他又莫名的大笑,沉闷的语调仿佛出自胸腔,指着我说,看,他不要你。
疯子,我咒骂着,漠然走出半夏园。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叫他疯子,而他也似乎已经习惯我这样称呼他。可关于这个称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却早已不再记得。
不记得,我也不想记得。
少爷,我听见有个略显稚嫩的女音急急呼喊着我。我侧头,看见一个面色白净的少女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裙,怯懦的指着我手中的琴。说,琴。我嫌恶的看着她,说,走开。
她幽深的眼眸开始不住的忽闪,登时落下大滴的泪来。琴,她再一次重复着,央求般看着我。走开,我抱着琴,大步跨过门槛,神情桀骜,不可一世。
洛阳城的街道,砖面宽阔平直、四通八达,过往人流如梭、车水马龙。人群中,我独自一人抱琴逆流而行,面无表情。没有人明白,当斜阳的第一缕流光孤独的落进我的眼眸时,我跟自己如是说。
漱玉坊前有嫣红的幔帐徐徐垂落,我看见那些浓妆艳抹的女子,每日迎来送往,不知疲倦更不知羞耻,心生嫉恶欲低头离开。可胸口却募然感到一股夹杂着体香的热气,然后听见一句,好俊的公子。我抬眼看见一张皱纹如螺的脸,有着即便施着昂贵水粉亦掩饰不去的沧桑,她整张脸微微皴起使得看上去更像一张陈年的橘子皮。
我用力推开她,说,让我走。她却牢牢将我的手腕拧紧,说,公子喝一杯再走。我拂袖,说,你不会明白。
于是,我抱着白微琴,仓皇逃离那有着柔糜香气的地方。我听见她在背后放肆的大笑,兴奋的喊着我听不明白的怪异词语。而陪伴她一起的那些年轻的姑娘,亦随她一起笑出声来,媚惑如同失传的天魔弦音,响奏此起彼伏。
天边有晚霞,落日溶金。
我感到头顶传来的眩晕以及腹腔蠕动的饥肠辘辘,你不过是个落魄的公子,我冷笑着,木然盘起双腿将白微琴架在上面,双目微闭,拂指如秋风掠地,一遍又一遍默默调试着弦音宫、商、角、徵、羽。
回首经年,杳杳尘音都绝,我默念着。倏忽的目光游离间发现一片纹路清晰的落叶随风飘覆在琴弦上,缓然遮盖了原本干涩、沉郁的音阶。它是那样安详、沉静如舟泊湖心。
听呐,他根本不会弹琴,有人嘲讽着指向这边。我看着那些羽扇纶巾腰佩流苏青玉的公子,突然回想起自己在云州的日子。过往如浮云,月华收,云暗霜天曙。
我的指尖慢慢抚平颤抖的琴弦,然后用冰凉如水的目光斜睨视他们,不发一言。揍他,我听见有人跋扈的指挥着,卷起袖袍跃跃欲试。我感到拳头如雨点般落在我的背脊,脸颊,小腿,仍拼命的抱紧古琴,深深的仿佛要将它嵌入我的身体里。
停下。我听见一声霸道的呵斥,人群如水流般立刻拨为两股,只见那人轻袍缓带,神色翩然。他用力扳开我紧握着白微琴的手指,嘴角轻扬弯起,说,你是故意的吧。我看着他沉静如墨的黑瞳,神色倨傲,说,你不会明白。
他面色凝滞,随即大笑,说,我不会明白。然后撤手,随着众人的簇拥,转身离去。人流里,我看见他莫测深长的向我回头一笑,然后渐渐消失在宽阔的长街尽头。
又是个疯子,我想着,艰难抱起白微琴,趔趄的向城南走去。
少爷。那名下午看到的女孩子惊呼着,她用手指着我的脸,又指了指我的碎裂的衣衫。滚开,我用手遮着脸,怒吼着拌开她瘦弱的胳膊。她身子一轻,转瞬跌进花圃中,我看见她双臂深深扎进碎石堆,鲜血如溪水般汩汩外流。
我害怕的想抱她出来,她却突然跪在我面前,面色诚恳,说,少爷,我想学琴。我无可奈何的点头,轻轻将她抱了出来。说,不要告诉别人,你是我徒弟,我没有徒弟。她点头,说,是。
于是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双眸茫然如晨曦间雾霭,说,我是你爹买来的丫头,没有名字。我黯然,略略思忖,说,你以后就叫白薇。她欣喜的冲我咧嘴而笑,说,多谢少爷。
白微、白薇。多少年后,谁又会知道这其中的由来不过是我当初无心的插柳成荫呢。多少年后,我心怀期盼的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