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只是当时 第50章 无望之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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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车方向阙,回首一临川。多垒非余耻,无谋终自怜。乱松知野寺,馀雪记山田。惆怅樵渔事,今还又落然。
离去的马车中,我与陈明峻分持一席,均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静默不语。
思及妇人那极具震撼力的眼神,我不禁出言慨叹:“甚是奇怪!”
“何处奇怪?”
“那位前辈……”我斟酌着言辞:“我总觉得,仿佛之前在哪里见过,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你,觉得自己曾经见过她?”
我又不大确信地摇了摇头:“好似是见过,但又不太肯定,总之,感觉很奇怪,无可言状。”
陈明峻若有所思:“前辈姓柳,乃天阙人,到庵寺修行之前,曾为丁零国先国主詹昱的宠妃,人称柳夫人,詹昱病逝后,依照丁零传统,除詹葛之生母庆元大妃,后宫妃妾凡无所出者,詹葛皆可纳为己有,柳夫人因有倾国之貌,詹葛倾慕爱恋之心已久,故其父詹昱甫才薨殁,詹葛便迫不及待地要占其为妃,但不成想,柳夫人品性高洁,宣称自己年长詹葛数岁,不习丁零固俗,坚持要为詹昱守节,詹葛得其之心甚重甚切,当然不肯轻易罢休,遂利用权势强势逼慑,柳夫人以天阙旧人自居,抵死不遵,然终无计可施,便惨烈地自毁容貌,旋后带发出了家。”
我恍然大悟,却仍是不解:“既然柳夫人贞烈至此,那为何她还一再言称自己是罪孽深重之人?”
“其中缘由,我亦不甚清楚,前辈虽为詹昱宠妃,却身份成谜,除却丁零王宫中的部分近侍,鲜少为丁零子民所闻所见,我了知于此,已是大为不易。”
“她的本性一直便是如此吗,清高漠然,而又冷淡于斯?”
“应该不是,据传柳夫人品性温恭,通礼仪,知进退,故为詹昱爱重有加。”陈明峻一脸的思索猜判状:“她的漠离防备许是病情使然,到庵寺之后,她曾大病过一场,彼时身体已油尽灯枯,生命几近垂危。我于无意中遇到她之时,她的病情正是凶险,曾一度神志不清,行止疯癫,我见她可怜,遂请了医师为其施疗,诊治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其病情方才渐渐好转。医师曾言道,前辈的病情皆由心生,乃平日里凝聚不散的悲念自苦之情导致,虽然现下她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却只是表象,因头脑受损严重,她已不堪承受任何强烈的外界刺激,若然一旦出现那种情况,她的疯症必定会被再次引发,故此,彼庵寺虽然偏僻陋寒,但却是一难得的清幽之地,能够让她心无杂念,好好地调养身体。”
“你,常常去看望她?”
“因她嗜好清幽,不喜别人总是无端打扰,故而不常去。”
“前辈未毁容之前的相貌,你可曾见过?”
“詹葛已继位长达十七余载,而我到至丁零王庭方才六年,因此不曾见过,不过据传,柳夫人容貌倾城,堪比明月,无人能及,故而詹葛一直惦念不忘。柳夫人自毁颜容后,詹葛因欲求不得,是然盛怒滔天,后来便下令烧焚了宫内与她有关的所有物什,可谓全部无存,当然亦包括其画像与卷轴。”
我撼然评断道:“父死,子竟可妻其后母,如此混淆伦常的旧理陋习,凡天阙女子皆无能接纳,更何况是那样的至美节烈之人?”
陈明峻面色沉泽:“因而,我定会竭己全力来护你周全,万万不能让詹葛发现你原本的容貌。”
闻之,我大是触动,长时间皆无能言语。
静寂须臾,陈明峻蓦然望向我,神色颇为复杂:“茗漪,因陈氏家变之故,平日之安危难以保全,六载来,你才不曾嫁人,是否?”
念及已有妻室牵绊的韩子湛,再想起情深忠切是下却失去联系的陆文航,我犹豫着,抉择着,思量着措辞,无尽话语,一时竟不知从何处述叙。
陈明峻却以为我正黯然自伤,于是眸中的疼惜之色更浓,接续言道:“光阴如梭,韶华易逝,九年前,若然你不来宛城,并投亲于陈家,想必定会一生顺遂,无忧无虑,但是,世间之事变幻难测,当初你不仅来了,而且还为陈氏之灭族冤案波及连累,再亦无能光明正大地生活。女子者,倾其一生,能有多少个曼妙华年,就这般生生地被陈家牵连耽搁,于此,你可有怨怼愤恨?”
我即刻否定道:“我不曾嫁人,并非此故,而是它因使然。”
“缘由若何?”
平整了一番情绪,凝了凝眉,我迟疑地答道:“我曾,爱慕过一个人,还曾怀存着美好的希望,期冀着能够嫁他为妻。”
闻言,陈明峻扬了扬剑眉,表情有些晦涩难懂。
我讲述得甚是艰难生涩:“然而,就在我满含期待候他归来娶我之时,他却突然间失去了影踪,再亦无有音讯可查可寻。”
陈明峻的眼眸闪烁幽然,有些异样不明:“后来呢?”
“人人皆道,他已为大漠所噬,生之希望渺茫无存,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不肯相信这一结果。仁德四年,我开创茶号涵漪,且让其分号遍及天阙南北,缘由无它,只是为了搜集线索,来觅寻他的踪迹,而这一找便是六载。然而,就在我几近绝望不盼之时,今年夏末,终于,再次有了他的音讯,得知此信,我即刻快马加鞭地赶往京畿宛城找寻,但是……”
思及韩子湛的现状,我的心房极是钝痛无力:“但是却不曾想,自己六年来的等待与寻觅竟是一场虚无的笑话,他已然忘却了我,甚至,已经娶妻有子。纵使他有千般万般的不得已,一切都不会再似从前了,我本性自私傲然,因母亲之故,即便此生孑然孤独一身,亦不会委屈了自己,与她人共侍一夫。”
陈明峻眉宇微蹙,听得相当认真:“此人绝非陆文航,却是何人,我可否认识?”
“你或许听过,亦或许见过,但肯定不会太过熟识,他姓韩名子湛,表字墨涵,虽非皇姓,沈熙昊却委之以重任,亲封其官爵为定远侯。”
“竟然是他!?”陈明峻直直地一震,神情很是古怪。
审视着他那异于寻常的讶然面容,我颇感奇怪:“怎么,你认得他?”
陈明峻先是一怔,遂即刻自若地笑了笑,依旧是一贯的云淡风轻姿态:“此次出使天阙,曾于殿堂之上见过,鹤立鸡群,风度翩然,确是位令人难以忽视的俊雅人物。若然我记得没错,仁德三年,时任兵部侍郎一职的韩子湛,曾接受皇令率领援军赶赴辛郡相助父亲,在籍澜山粮草被劫且军心紊乱之时,其曾用奇谋再次大败丁零大军从而挽回了战争胜利的局势,真可谓一智勇不凡之人。此役后,韩子湛遭就詹葛忌惮恶恨,于此,詹葛还曾多次遣派刺客暗中潜入天阙军营欲将其果决地除去,但是却未果,后来,在押解父亲回京的途中,大军遭遇丁零埋伏,不会武功的韩子湛遂为丁零子王詹粤所俘虏,不成想,陆文航于奋力营救之时,众人却突罹沙暴袭击,接而,韩子湛谜般消失,再亦不曾出现。彼时闻听此讯,詹葛宣称大患已除,心情一度甚是悦然,不料六年后,韩子湛竟死而复生,再次成为了丁零的威胁,詹葛……”
见我的情绪低沉黯然,陈明峻了然地适时顿言,旋而长长地吁了口气。
“念其君子,温其如玉,情之所系,然而却造化弄人,我想,此生我与他定是有缘无份。”
“那陆文航呢?他至今未娶,又遭受皇帝贬斥,我猜度着,必是因你使然。”
乍然提及陆文航,我的心情遂变得有些复杂无绪:“初识陆文航之时,念娉慕他成痴,因自己对念娉有所成见,遂责乌及乌,连带着对无辜的他亦有微词,后来,陈氏一族惨遭变故,便又责他怨他,恨他暗中相助皇帝来算计陈将军与你。可是现在,待真正明晰了他的心,便觉得世间男子都不及他万分之一的好,虽然我曾承诺,待陈将军洗雪冤屈之后,便嫁他为妻,但静下心来,细细思虑,却不禁自怨自艾,于他而言,自己无疑只是包袱与负累,此生此世,已欠他太多,根本配不起他的好,因而不敢再妄想能和他在一起。”
陈明峻的眼中溢满了心疼的光泽:“我一直不知,你的心事竟是如此地沉杂与繁复。”
我苍白莞尔:“我悍妒,恶疾,现下还未成婚,七出之条便已犯了两条,若论及年岁,早逾双十华年,如此的我,实非男子合宜的妻子人选,在晓知了韩子湛已娶妻有子后,我便再亦无有过嫁之于他人的想法与念头,我乃一固执己见之人,不容易变通,所以,你无须感到歉然。”
闻之,陈明峻蹙紧眉宇,噏动一下薄唇,终是没有应言。
为了不使马车内的气氛太过于低落与沉闷,我展了展颜,故意对陈明峻抱怨道:“你可否记得,我甫到陈府那年的七夕之夜,你欺我闺阁生活无趣乏味,名义上言谓是邀我一起于萝水之畔逛游观景,但实际上却为撮合陆文航和念娉而往,一路行去,你神情淡然,不曾对我解释分毫。你可曾晓知,每当思及彼事,我的心中仍会对你有所责怨与不满。”
陈明峻一脸的明和无澜:“我只是一介凡人,当然会存生私心,既想成全了妹妹,亦想成全了自己。”
我讶异万分:“成全自己?你要成全自己什么?”
陈明峻隐晦地笑了笑,唇角扬起了一道清浅的弧度,极是俊秀无瑕。
不曾得到想要的答案,我顿感不满:“你问我为何不曾嫁人,我已经给你了答案,那你呢,六年来,你都不曾娶妻,其缘由又是若何?”
“我已有妻,所以,无须再娶。”
明晰到他竟以现下的虚假状况而敷衍于我,我不禁懊恼万分:“我是你的妹妹,可不是你的妻子。我们假以扮作夫妻,皆是权宜之计,放眼于天下,妹妹怎堪以妻子的身份论处!?”
“你,怎道我只把你当作妹妹?”陈明峻的眼神如潭水般深邃暗曜,突然浅笑着反诘道。
我直直地一噎,良久俱无能言语,少顷,终是醒悟过来他话语中暗含的别样含义,不由得愤慨愈加:“我亦是陈将军的女儿,怎会不是你的妹妹?难道,就因为我私生女的身份,见不得光,令陈家蒙羞,因此,你便不肯承认我是你的妹妹?
“傻丫头,我怎么会,不承认你的身份!?只是……”他闻言大急,连连否决道,然而话语适才起头,却又不再接续下去。
他轻轻地叹息一声,而后往我的位置移了移,伸手将我眼角的点点泪珠拭去:“此下,我还不能娶妻,不是不想娶,而是不敢娶。妻子者,乃男子生命中同舟共济之人,需得到男子极致的呵护与照顾,夫妻二人方才能琴瑟和鸣,白首偕老。而于丁零王庭,琐事牵绊众多,我自顾尚且不暇,更遑论娶妻?若是娶妻,自己根本无能尽到为夫的责任,因不想成为一寡情薄幸之人,故此,不敢轻易娶妻。但是,为了能在丁零王庭行事自若,亦为了省去无端的烦忧与猜疑,终是要委屈你,以我妻子的身份存在。”
翌日,几近黎明时分,我正值熟睡,突然,一道身影飞快地跃入床内,动作虽不重,却立马将我从睡梦之中惊醒。
我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欲唤喊侍仆来至相助,这时,只听到一道熟悉的声线在我耳边轻轻地言道:“嘘,别怕,茗漪,是我!”
“陈明峻!?”手掌无意触及之处显然有一种异样的黏着湿热之感,不禁迎着微浅的晨光讶异顾视,惊见陈明峻腰腹处的衣衫已被不断涌出的血液浸透洇染,见状,我的心房顿时纠成一团:“你,你怎么受伤了?”
因失血过多,陈明峻此刻的脸色甚是苍白隐忍,但却仍对我淡淡地笑了笑:“别怕,我没事。”
我强忍着心中的忧伤与难过,轻轻地扶他躺好:“你的伤势看起来很重,请暂先歇着,我这就去叫大夫过来。”
“不要去,茗漪。”他连忙虚拉我一把,急声阻止道:“此下,恐怕要劳烦你帮我处理伤口了。”
闻言,我更是惊悚:“难道,有人在追杀你?”
他摇了摇头:“没有,茗漪,现下,请不要问我原因若何,先赶紧替我包扎伤口吧,动作务必要快一些。”
虽有疑问,但我还是迅速地下床找出了金疮药、绢带等物什,又燃起了两盏灯烛移至床侧旁来映照增亮,而后垂首俯身,先用剪刀剪开其胸腹处染血的衣摆,遂再小心翼翼地为其清理伤口。
陈明峻所受的伤为剑伤,长长的一道狭伤划腹而过,虽未伤及要害,却伤在了腰腹间的薄弱位置,故此血迹方才难以停止,想必亦是疼痛难忍。
因我并不擅长处理伤口,也因无有麻药作以辅助,故而,整个包扎的过程很是艰难,在清理伤口的期间,虽然陈明峻一再安慰我,让我放松心情,他其实并无大碍,但是,却有大滴大滴的汗珠不断地从其额头处滑落,恰恰宣示着他正在承受的极大痛苦。
见之,我的心房霎时一紧,不由得愈加手忙脚乱起来。
待终于处理毕伤口,我已经筋疲力尽,然而恐惧之感却尚未消退,浑身则依旧颤抖不止,陈明峻轻声一笑,轻轻地回握住我的手,给我以力量:“傻丫头,别太担心了,我真的没事,稍作歇息后,还要再烦请你帮我把房间收拾干净。”
在我忙碌整理的空当,陈明峻居然坚持着起身换就了一袭黑色的中衣,并将先前的血衣隐藏妥帖,旋后他走到桌案前,将昨晚特地准备的一坛酒拿起,掀盖翻起,毫不迟疑地洒向室内的每一角落,顿时,清冽浓郁的酒香味四溢,掩盖掉了先前弥漫在房间内的药味与血腥味。
我正待讶然,门外突然响起了噪杂的兵刃交接声,瞬而忠义侯府管事的声音响起:“卫大将军,恳请止步,侯爷和夫人是下还未起身,请大将军体谅小的,小的这就替您通报!”
然而其话音还尚未落下,只听到院府管事骤然间惨叫一声,瞬后,再传来几道闷闷地倒滚翻转的声音,须臾后,便再亦无有了声息。
陈明峻眸色攸地一暗,随即拉着我快速躺回床上,在躺下来之前,陈明峻特意在我耳边轻声地言道:“茗漪,接下来,不管发生了何事,你最好都不要言语,凡事,我自有应对。”
甫才躺定,房门便被外力猛然推开,紧接着,有人横横地闯了进来,步伐粗重而又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