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爱情的故事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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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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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那个下午对朱梦留来说是极其痛苦难熬的一个下午。她以往并不是一个遇到点事就会慌乱的人。相反,压力往往更能引出她从父亲身上继承而来的沉着冷静。情况越是糟糕,她往往越能沉下心来。但此刻,饶是她的心底一片清明,却仍旧是无计可施。
她静静地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无为地观察着在空气中沉沉浮浮灰尘,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所有的事,企图想出什么扭转困境的方法,却毫无斩获。最后,她被深深的挫折感征服了,她的大脑再也无法集中在思考对策上,转而开始反复预演父亲知道这一切后会产生的反应。
震惊?暴怒?伤心?甚至是鄙视她?是的,鄙视她,那是毫无疑问的。在那之后那?他会不会接受花无色的建议带着她逃亡美国,正如同当年他带着她逃往英国一样?好吧,也许,这可能性很高。但他会接受花无色的安排以黑民的身份逃窜过去吗?还是像当年那样不紧不慢、按部就班地通过合法手段移居过去那?不管是哪一种,在那以后她又会面对怎样的生活那?她会彻底失去她的自由吗?被关进一个安全的鸟笼里,严加照管?不,那可不行,光是想象就足以让她发疯了。何况她只是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也许是两个——第一误信了黄子轩,第二她告诉了花无色。但她可不打算为此失去父亲的尊重与信任,自由,以及里希。不,这代价实在高得有点离谱了……如果她能穿越会72小时以前,如果这一系列愚蠢的错误都从没发生过……
时间在这种自怨自艾的思考中过得很慢又很快,总之在时钟终于走到五点半的时候,朱染如同往日一样准时回家了。朱梦留蜷在沙发里,抱着自己的双腿,惊恐地看着那发出一串钥匙转动声的门锁,仿佛她的死刑即将到来……
然而令她意想不到地是,她的祈祷竟然产生了实质性的作用——朱染神色正常地穿过玄关,跑过来摸了摸她的头:“蜷那里想什么那,我的大科学家?”
朱梦留怔住了。她不敢置信地看向父亲——他的唇角挂着熟悉的笑容,他的目光仍然充满慈爱,他的语调同样没有半点异常,这一切都只能表明,他并不知情。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朱梦留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兴奋得叫着,仿如冒险片中被怪物追杀了整整2小时后终于逃出生天的主人公,一股释然,庆幸,激动与些许某名其妙交杂的情感波动让她不由绽放出一个闪亮的笑容。这个明显灿烂过渡的笑容在毫不知情的朱染严重显得有些诡秘,他不安地瞟了眼女儿,小心翼翼地问道,“怎……怎么了?”
“没什么。”朱梦留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去往厨房准备晚餐。朱染那一头雾水,又惊疑不安的可爱表情驱散了她心头的密布的阴霾。但很快,她又再度担心起来:“父亲目前还不知情,也许只是师傅还没空联络他。或者是实际上师傅已对我绝望透顶,所以嘴上虽说要告诉我爸,而实际上甚至是告诉他都懒得了,他彻底不管我了。”想到这里,朱梦留不由露出一个苦笑。如果是现在的情况,她倒宁愿是后者。
“对了,今天你和无色都玩了点什么?”饭桌上,朱染忽然问道。
朱梦留被这个问题一惊,差点连筷子都掉在了桌上。“不告诉你,这是秘密。”她回答道。
“哟哟哟哟哟,你和你师傅间有小秘密拉,不得了,不得了。”朱染摇晃着脑袋说道。
“阿,你才知道啊?我们间的秘密多着呐。”
“啥?还多着呐?看来我要好好和他沟通一下了。”朱染摸着下巴,扯高一边的嘴唇,露出一个典型的反派式阴笑。
朱梦留面色稍变,在心底责骂自己怎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要是父亲真得找师傅沟通,那沟通出来,可就……
朱梦留心道不妙,在朱染进一步深究前,赶紧把话题转向了别的方面……
在整夜的提心吊胆后,第二天朱梦留再次醒得破天荒得早。这次她没有赖床,而是早早地赶着早班车“逃”到了实验室。等到了实验室,才发现自己匆忙间把手机落在了家里,不过转念一想,根据弗洛伊德理论,遗忘某些东西其实是潜意识的作用。她忘了手机,也许只是不想接到任何人的来电,不论是父亲,还是黄子轩……
里希看到她再度一早出现在实验室里,显得非常高兴。或者说,也许他实际上已是等候她多时了。
“嘿,早上好。”里希端着咖啡远远地从茶水区冲过来,把她堵在了办公桌前。
“早。”她深深地看了眼里希仿如湖水般的绿眼睛,然后又迅速地将目光瞟向了别处。
“我读了你的草稿。总体而言我相当满意,我想我都不要过多得进行编辑。”他说道。
“哦,真的吗?”朱梦留有些怀疑地瞟向里希。虽说她对自己的智商深具信心,但还不至于过分狂傲到相信这种鬼话。毕竟英语不是她的母语,以往的经验表明,她写的句子和里希的比起来,永远显得干涩而生硬。她所能保证的仅仅只是逻辑的流畅性,而非语言。
“当然,你是一个好的作者,我早就说过。”里希说道,但明显因为朱梦留怀疑的目光而少了几分底气。“对了,实验怎样?”
“哦,仍旧在免疫印迹沉淀。”朱梦留不冷不热地回答道,“我还在调整条件来减弱背景。”
“背景仍旧很强吗?也许你可以和彼得斯谈谈,你知道他是蛋白专家。”
“哦,当然。我正准备尝试他建议的方案。”
“很好。你得抓紧,你知道,我并不希望推迟你的毕业时间。”
“当然,所有的样品我都已经固定了。只要背景的问题一解决,2天内就能得到所有数据了吧。”
“很好。那新载体的构建那?”
“正在等引物。”
“好。”
一阵沉默,预示着学术问题讨论暂告段落,但里希却仍旧斜倚在她的办公桌上。朱梦留疑惑地瞟向里希,后者也正在看着她,欲言又止。朱梦留心中大致可以猜想到他定是想讨论与佩斯有关的话题,但又被她上次表现出的抵触情绪和那个白眼影响,因此感到迟疑。这种迟疑使里希显得有些笨拙,朱梦留心中暗笑,考虑要不要帮他一把。
“你有什么想跟我谈谈的吗?”里希最终说道。
“没有。”朱梦留立刻回答道。这并非她的本意,只是她的嘴动得比她的大脑要快得多,以致尽管她心中早已决定如果里希提到这个问题,她就顺其自然地接受他的建议,答应先去佩斯考察一番。但鬼使神差,她在真正被问到时却本能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好吧。”里希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知道,如果你有了什么决定,可以随时来我办公室找我。”
“我会的。”她回答道。我会答应的,也许明天,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她目送着里希的背影,在心底说道。
实验繁忙,加上逃避心理作祟,这天她又在试验室里留到了很晚,绕是墨尔本夏天的日落得迟,等她坐上火车的时候,天色却已是全黑了。当火车终于缓缓驶出车站的时候,黄子轩的灵思再度在她脑海中响起。
“又在忙试验吗?什么时候有空那?”他问道。
对你?永远没有。她冷笑了一声,在心里回答道。
没带手机让她更加理直气壮地无视黄子轩的问题,但后者显然还对她的态度转变一无所知。黄子轩的灵思声在她脑中断断续续地出现着,仿如一台令人厌烦的留声机,不停得提醒着她的错误。直道朱梦留开始真正郁闷于自己忘带手机,无法直接地让他闭嘴。但是最终,黄子轩似乎终于意识到了她的‘懒于搭理’而自动停止了对她的骚扰。这让她着实松了口气。
回家仍旧是一件恐怖,但却无法避免的事,然而运气仍旧站在了朱梦留的这边——朱染看上去仍旧对这件事一无所知。这让心提到嗓子眼里的朱梦留又再度松了口气,虽然她明白,这实际上只是代表她的“死刑”再度被延后了一天而已。
这种提心吊胆,早出晚归的日子足足持续了一个礼拜,直到她得知师傅和他父亲在她整日惶惶的这段日子中早已通过电话后,她才大胆揣测出于某种原因,师傅还是对她“手下留情”了,他并不想对她的父亲泄露这个秘密。有了这层认知后,朱梦留的心情顿时轻松了起来,甚至大胆地拜托父亲帮她屏蔽了黄子轩的灵思骚扰。而朱染在听说黄子轩仍旧持续骚扰着自己的女儿后也只是皱眉嘟哝了句“你早就好说了。”再也没有进一步深究。在终于摆脱了那阴魂不散的灵思骚扰后,黄子轩仿佛彻底淡出了朱梦留的生活,有时候她甚至隐隐怀疑,那一切不良的记忆都只是一场梦。
另一方面,朱梦留终于成功强迫自己向里希表示了她对佩斯的兴趣。于是当天,里希就联系了路易斯,她的访问被定在了两个月后。
此后,可能是因为里希和她同样抱定了“相处的时间所剩不多,因此该好好珍惜”的认知,她和里希的关系迅速恢复了以往的亲密,甚至超越了从前的任何时候。
这一切开始自一个周末。她在实验加班,正好撞上同样利用周末来学校赶工的里希。这种情况对这两个工作狂而言倒也算平常。当她刚把所有的样品扔进仪器进行反应的时候,正好听到里希在办公室里发出一声慵懒的叹息。若是以往,懦弱的她通常只会用灵思去搭讪下里希,而后者有时会躲在办公室回应她几句然后继续工作,有时则会直接跑出来跟她闲扯一阵家常。然而现在,里希上次那句“滚出我的脑袋”的阴影仍在,致使她不敢随意造次。但念及几个月后,可能她就要和里希千里相隔,于是犹豫再三,才终于克服了自己的胆怯,来到了里希的办公室门口。
“要咖啡吗?”她提着自己的咖啡杯,斜倚在门框上,用一种随意的语调问道。她明显感到自己的英语因过速的心跳而带有一种奇怪的口音。
里希转过身来用一种充满疑问的目光审视着她。这种目光让她的脸瞬间就烧了起来,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勇气也就这么迅速消失地无影无踪了。实际上,她没有拔腿就跑也算是个奇迹了。
“当然,谢谢。”可能是她胆怯的表情成功博取了里希的同情,他的目光终于缓和了下来。露出一个带有安抚性质的友善的微笑,他抓过桌边的咖啡杯,递给了走上前来的朱梦留。朱梦留几乎是有些粗鲁地“抢”过了那个杯子,甚至忘了说不用谢就迅速地逃离了那个办公室。在一个外人看来,那一点都不像她是要帮里希泡咖啡,倒像是她是夺回被里希偷去的杯子。
整个泡咖啡的过程中,她的手都随着她的心在不住颤抖。但她仍旧准确地按照里希的习惯往杯子里加了2勺咖啡,一勺糖,不加牛奶。在泡完里希和自己的咖啡后,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酝酿着轻松悠闲地走回去,然后友好地将咖啡杯换给里希,并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以弥补刚才的失态。
但是里希却并没有给她这个弥补的机会。因为就在她要拿起两杯咖啡往回走的时候,随后跟来的里希已经直接端起自己的那杯咖啡送到嘴边啜了一口。朱梦留明显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以致她差点翻了自己的咖啡。
“很有趣,你用不同的方法泡两杯咖啡。”里希放下咖啡杯,斜倚在长桌上说道。
“我喜欢甜一点,淡一点。”思考了几秒,朱梦留不着痕迹地回答道。她端起自己的咖啡喝了一大口。她总不能回答说,因为你的一举一动我都有仔细观察,所以知道你泡咖啡的习惯吧。
“你是蒲柏迷吗?”一阵沉默后,里希忽然问道。
“什么?教皇?”朱梦留疑惑地反问道。(注:英语中,蒲柏和教皇发音相同)
“亚历山大•蒲柏。我在你的桌上看到他的诗集。”里希解释道。
“哦,蒲柏。恩~,不,目前还不是的。”朱梦留笑了笑说道,“上次图书馆清理旧书时买的,但最近才开始真正翻看。实际上我本来只是迷尔顿和但丁迷,听说蒲柏的风格继承自唯吉尔,所以才对他产生了兴趣。其实我才刚开始接触他那。”
“迷尔顿,失乐园。”里希别具深意地顿了顿说道,“也是达尔文的最爱之一。”
“正是,说起来,失乐园和进化论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映射那。”说到这个有趣的话题,朱梦留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在这种文学与科学交错的跳跃式联想中,两人的那杯咖啡喝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朱梦留的计时器响起,她才依依不舍地回到了实验室,继续她的工作。
而在那以后,她和里希的交流开始变得更加频繁与宽泛起来。朱梦留发现里希不仅是一个理性的科学家,也是一个梦幻的诗人。这两种矛盾的气质在他身上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平衡,造就了他别具魅力的性格。他渊博的知识,深入的洞察力,以及出乎朱梦留意料的属于艺术家的敏感,里希身上这些从前不为她所知的侧面在这些交流中一一展露出来。甚至是他那不可避免的,属于人类的阴暗面和局限性,也第一次清晰得为朱梦留所认识。但这并没使朱梦留对里希的爱有所减少,相反,它变得更加浓烈,只是成分发生了一丝改变——从一种崇拜与敬仰之爱,变成了一种更加平易近人的务实的爱。她不再是爱着一个高高在上的老师,而是一个触手可及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