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忍凝眸 第七章 往事后期空记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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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第二日在客栈吃着早点时听到冷飘雨的死讯,第一个反应便是不相信,林放昨夜和她在一起,况且冷飘雨武功不弱,怎么可能会被杀。但所有人都在谈论冷飘雨的死讯时,我不得不相信,平阳太守已查探过了,据说是被奸杀的,并且不止一个人,甚至连武功也被废了。
先前由于闹采花贼的事,所有的人一起指向那个还未抓住的贼人身上,苏州林家甚至也派了人过来接手调查此事。发生了这等严重的情况,平阳太守迫于压力不得不封城,而我的疑虑却更重了。祁连山枯心道人我佩服已久,他的武功能让林放不惜放下身段拜师,自然高深绝妙,除非这个采花贼功夫能够胜过冷飘雨很多。据平阳太守的查探结果,树林中并无打斗痕迹,显然是在不备中被人偷袭所致。
依我看,采花贼还没那个本事。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索,我大约已经想起了当年曾住过的那间庭院,不远,也就隔着几条街而已。师父说我幼时生过一场大病,醒来之后就失去了记忆,想想那时还是七岁的稚龄吧,一晃眼,我已近二十二了。年过弱冠,寻常人家的男子都已娶妻生子了,我呢,我何时才有自己的家?
我失笑,自己又在感伤往事了。
退了房独自游荡平阳城的街道上,这里比不上各国都城,也比不上繁华的苏杭,但就是有它独特的韵味。转过几条街之后我便止步不前,我知道在这条街的尽头就是往日住过的屋子,也许这就是近乡情更怯的滋味吧。
出乎我的意料,这里仍然有人住着,可以清晰地听见一阵吵闹声。我怔怔地迈开脚步,缓缓朝它靠近,一晃过去了七年多了,即使是挂在前门上的匾额,也还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分毫未动。一时间,我竟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于哪个时空,眼前仿佛还晃悠着二位师父和师弟的身影。
待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门前了,刚要出门的貌似是侍女的半大女子狐疑地打量着我,在犹豫是否该开口询问。
我有些焦急,难道这里已经易主了?我拉住那女孩的衣袖,这才发觉颇为不妥,只得讪讪看向她。我略有些急切地问道:“这里现今这里住着的是谁,不知姑娘可以告诉我么?这里有些银两,希望姑娘能够告诉我。”
“哪里的话。”那女子面色有一丝绯然,她拒绝了我拿出的银两,说道:“这里是忘白山庄的别居,住在这里的是蔚然夫人和挽白少爷,您还是快走吧,庄主出去多时了,别被他发现有外人来过,当心性命堪忧。”那女子不再多言,看着那尚未脱去稚嫩的脸庞,一时感慨万千,我朝她感激地点头,目光却仍然停留在门前的匾额。
那是我亲手所写,怎能忘记。
水云洞天。
当时正逢素琴师父一时兴起,在斜晖脉脉下弹奏《潇湘水云》,凌千烟师父坐在她对面不远处,就这么静静地、痴迷般地看着她,仿佛那一秒就是永恒。十三岁的孩童,尚未束发,我看着正在院子里练剑的师弟无聊地打着瞌睡,随手找来笔墨写下飘逸灵动的“水云洞天”四个大字。我的字一如我的画,小小年纪就颇负盛名,凌千烟师父大说好,我就缠着他要他挂在自家门口。
想起当时师父为难的样子,我至今仍觉得有趣,还是一贯宠爱我的素琴师父同意了。
流落风尘的素琴师父无法生育,我和囚风的出现,可以说是弥补了他们的遗憾,想到当初,不自觉地惆怅微笑。我是个很念旧的人呢,就算是囚风对我做出了那种事情后,我仍然还把他当做师弟,不,甚至是亲弟弟。可惜的是,不止一次的伤害,造成的终究是不可挽回的错误。
那女子已然远去,我看了眼苍白一片的天空,轻声叹息。
囚风应该已经忘记我了吧,连妻子和孩子都有了,甚至还住在故居里,二位师父还在么?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脑海中划过一丝惊赫,林放来平阳,莫不是为了囚风?这个念头一旦起了就再难打消,我看不透林放的修为,也不知道囚风的本事,他们若是相斗,谁输谁赢,还是两败俱伤?
情之一字,不管是人世间的何种情,终究是人所不能看透的。
轻轻一跃,我将那块匾额取下,缓缓摩挲,仿佛是孩童对待母亲那般。一道冷冽的杀意惊醒了我,这里住着那么重要的人物,岂会没有暗卫把守,是我大意了。将匾额挂回门前,最后望了一眼它,随即是决然离去,身后仍然有一道气息紧追不散,我一直将他引到小巷中他才现身。
我诧异于他们的隐匿之法,不露声息,若是在暗夜中他们是防不胜防的存在,若不是自认灵觉过人,只怕也发现不了他的存在。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囚风竟能训练出这样一批技艺高超的暗卫,虽然不知道忘白山庄真正的实力,但想来也是无可比拟的存在。
那个暗卫一身黑色布衣,就连脸也不露,我望向他的眼眸,察觉不出人应该有的感情。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我想他没有一上来就出手,必然是不准备杀我,于是我便和他谈论起来,“我和凌千烟关系匪浅,只是想来看看,并无恶意。”
暗卫冷淡地看向我,停顿了几秒,似乎是在考虑我话语的真实性,他说:“水十七,觊觎水云洞天的人活捉。”
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前面那个是他的名字,后面是囚风下的命令。我不可能让他抓住的,摆好一副战斗的准备,他看了我一眼,迅速开始攻势。短刃在他手中挥舞,所谓一寸短一寸险,我不再客气,拔出流影与他对峙。刀光剑影在闪动,水十七的身形不断变换,我举剑相拼,却也拿他无可奈何。
我本就不善争斗,如何能赢过以命相拼的死士,不到十招,我便败下阵来。水十七的短刃架在我的颈间,就在方才,我的剑即将刺到他,却由于一时犹豫迟疑了,使得他胜了我。没什么好说的,败了就败了。
水十七没有将我打晕或是点穴,他说:“承让,请跟我走一趟。”
我摇头,脑海中闪过幼时和师弟在一起嬉戏打闹的场景,是不是人长大了,一切都变了,不复纯真。这种变化快得叫人害怕,昔日还是亲如手足的师兄弟,转眼就成为了避之不及的梦魇,究竟是谁的错?我看向他,咫尺的距离我想我能摆脱他的制伏,我说:“囚风庄主他,可还好?”
“庄主一切安好。”水十七充满疑虑地打量着我,问:“阁下可是琴剑仙叶少侠?”
我心中一动,否认道:“我与叶少侠有过一面之缘,是他拜托我来这里,寻访凌大侠踪迹的。”故作惋惜般的神色,我长叹一声,说道:“叶少侠如今生无可恋,身染顽疾,只怕是活不久了,唯一的心愿便是再见见师父师弟。得闻囚风已是名扬四海,只剩下二位师父行踪难寻,故让我来此一探。”
水十七的目光沉了沉,似乎是在思考我所说的话,趁他分神之际我闪身向后一跃,流影长剑在我手中发出一道剑气直劈水十七。剑意无形,寒芒微敛,身着黑衣的暗卫饶是他功夫不赖也被划了深伤,猩红的鲜血沾染了衣袖一大片。我微微不忍,站在矮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道:“囚风早料到叶子还会来这里寻找师父,是吗?”
“庄主自有他的打算。”水十七即使受了伤,也不为所动,漆黑的眼眸看不到情感,如同机器,“庄主不允许我们伤害来这里的每个人,但若有反抗的一律格杀。”
手中长剑直指水十七,我微不可闻地轻叹,为什么一定要互相争斗才有意思呢。虽然知道这是必然,可是还是会忍不住迷茫,物竞天择,我们不过是天道轮回中的渺小沙尘,无力改变这样的局面,只有被动地选择接受。生存的残酷,这些从小便被视作死士的人深深知晓,我有什么理由去伤害他们,可是不反抗,容他们伤害我么,我想我还做不到佛陀那般看穿生死。
“我不会和你动手的,我赢不了你。”我摇摇头,掠过长空转身离开,只是我低估了囚风训练出来的死士,以及他们的头脑。
暗卫水十七立于原地不见动静,只是目光里的深邃透露出少许的期待。
又是一个暗卫出现在水十七的身边,同样身着黑衣,只是削瘦的身形分辨出她是女子。后到的女子用清丽的嗓音质问道:“为什么要放走那个人?”
水十七没有说话,淡淡瞟了一眼那名看不见样貌的女子,径自离去,临走前只留下一句不带感情的话飘散在空气中:“我的主人只有一个,你不过只有几夜的侍寝,没那个资格管我。”
写着“水云洞天”四个大字的匾额静静挂在居所门前,庭院中是一个美丽妖娆的女人怀抱着四五岁的孩子,坐在石凳上晒着太阳。水云居中没有雕梁画栋,没有华屋锦亭,朴素的院落看过去就像是普通的一家子在生活。孩童年纪尚且幼小,明亮澄澈的眼眸里是无知的真诚,妖娆的女子不过二十的芳龄,美若娇艳的俏丽脸庞比起冷飘雨来还甚。眼波流转,那女子风情万种地望向半跪在地上的水十七,轻浅一笑。
“刚刚那人是谁,难道他不知道这是庄主的别居吗?”
水十七俯首,回答:“属下不知,待庄主回来禀告。”不知是何缘故,此刻的水十七竟隐隐有冷汗,再观蔚然夫人,一双美眸宛如蛇蝎般盯着他,怀中的孩童睁大不染尘埃的眼睛,细细地看着水十七,好奇地朝母亲和暗卫望来望去。
蔚然夫人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水十七很快就消失在庭院中,只剩下孩童痴痴的笑声在回荡。
“你应该记住自己的身份,别仗着我对你的宠爱我的下属。”淡漠的话语缓缓从天际响起,人未到,声已到,万里青冥中浮现出一道人影,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便已经站在了墙头。飞扬的锦袍无风自动,未束起的长发轻轻飘扬,邪魅俊朗,透露着桀骜不驯的孤高,然而就算气质是那么狂傲霸道,也不易被人察觉他的气息。
小小的孩童见到自己的父亲,立刻欢笑着挣脱母亲的怀抱,朝那君临天下般的人奔去。囚风那千年不变的冷酷神色淡淡一扫,孩童立刻无措地看着他,璀璨明眸带着些许的雾气。跃下墙头的囚风将挽白抱起,瞟了一眼四周,说道:“水十七,刚才谁来过了?”
只是简单地处理了伤口的水十七立刻出现在囚风面前,单膝跪地,俯首道:“方才有一人,自称是叶子还少侠的朋友,前来寻访凌千烟大侠的踪迹。还说,叶少侠身染疾病命不久矣,此人用的正是流影。”
囚风的目光越过蔚然夫人,停留在她身后的屋子处,他让水十七起身说话,自己则抱着挽白坐在蔚然旁边的石椅上。他说:“我派你去调查那个人,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将叶子还的下落逼问出来。”蓦地,他想起了一件事,又道:“今日在城东的矮树林发现的尸体,真是冷飘雨的?”
“是,属下查过,毫无反抗地就被废了武功。”
似乎是听见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囚风端起摆在石桌上的酒杯,深邃黝黑的瞳仁闪过似笑非笑的意味,他说:“去查查看冷飘雨在平阳呆了多久,再去查林放最近这几日的行踪。”喂怀中的小童吃下一块甜点,魔教教主露出诡异莫测的笑容,“今日我得到消息,前幽国的太子太傅回来了,并且还准备帮助卫国抵御大合的入侵,你说这样的事是不是很有趣呢?”
“属下听令。”水十七再一次俯首跪在地上,囚风狂傲一笑,将挽白放下,自背立他,说道:“水十七即日起晋升为护法,位列十三,赐名御。我要你挑拨苏边让与幽国复国军的关系,务必要让他走投无路,自己来投靠我们。”
“定不负庄主所托。”
囚风突然感觉到一阵倦怠,挥手示意所有人都下去,蔚然夫人似乎还想说什么,被囚风凛冽的眼神咽在嘴里。小挽白抱着囚风的腿不肯离开,蔚然正着急,囚风却只是让她自己下去,留下挽白在身边。抚摸着孩童的头发,囚风冷漠的神情变得几分惆怅,几许哀莫,他怔怔看着幼儿,却仿佛在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
“有人说他快死了,你相信吗?”
孩子或许不懂事,只不过他眼中的囚风此时仅仅是一个伤心人,于是他摇头,奶声奶气地说“不信”,甚至他连囚风说的是谁都不知道。囚风淡淡地笑了,素来冷酷的男人也会为了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回答而动情,时间一晃过去了快到八年了,那些点滴往事仍旧还历历在目。他快要死了,一想到这囚风便心痛得无以复加,只是就算真的见到了又能怎样,人心底的渴望犹如一只贪婪的野兽,只知道掠夺和索取,再见亦不过是伤害。
思及如此,囚风竟有些绝望。
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十三年前,话说囚风被凌千烟收养时已经是十二岁的年纪,比叶还白还大了三岁。二人初见正是在平阳城中,说道囚风沦落街头,这还要谈到十三年前那一场幽国兵变,这也是使得幽国堂堂一个大国被卫国灭国的原因。其中还要牵扯到囚风的身世,这暂且不提,且说十三年前少年囚风因遭逢巨变痛失双亲,一无所有以至于流落街头只能靠乞讨为生,偏偏他性格乖戾,不肯向人低头乞怜,总是会被较大乞丐欺侮。
与叶还白相见正是在这样一个场景,时值初春季节,绵绵细雨落个不停,天空中是雾霾一片。少年囚风蓬头垢面地缩在小巷角落,身上尽是伤痕,蔽体衣物也是破烂不堪,过惯了贵族日子的他心生绝望和阴郁,好像这整个世界都是化不开的黑暗。
想起家族没落之后,以前的那些好友不是避而不见就是冷眼相对,年仅十二的囚风无力承担这份痛苦,早已是心神不堪重负。而后又是落魄流离,一个少年在乱世中浮沉漂不,他不只一次产生过轻生的念头,却又总是在紧要关头不肯轻易放弃。
自小便有坚毅执着的心性,囚风硬是撑了两个多月的伶仃生活,然而这一仗打得实在太辛苦,他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如果你没有勇气与另一个人的命运相连,那就不要将他从黑暗中拉出。
叶还白撑着把纸伞晃晃悠悠地走过那条小巷,看见蜷缩在地的苦难少年,朝他笑笑与他共用一把伞,并不介意他身上隐隐传来的恶心气味。淅沥下个不停的春雨打在油纸伞上,寒声破碎,那时的叶子还已初具人情,扶他起来坐在一旁的石阶上。囚风至今仍然记得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叶还白似在对他说,又似在自语,他说:“人性本善在现实的面前,真的就那么不堪一击么?”
当时,凌千烟正遭逢武林人士的围攻,为的是一本秘籍,名为《天机神算》。传说习得此功法者,能演算天机,推测命运,还记载了许多威力巨大的阵法,是古时留下的绝密至宝。凌千烟带着素琴与叶还白来到平阳找以前的至交好友求助,可谁知那人也起了贪婪之意,准备毒杀三人,然而因缘际会只有凌千烟一人中毒,也无性命之忧,这还要多亏素琴对医药解毒之法也颇有研究。
凌千烟伪造了一本《天机神算》,这才逃过一劫,而后天下武林也不再封他为邪魔歪道,改围他的那位好友。
虚岁十岁的叶还白已初具灵气,对事物看得也比较深入,不似一般小孩那样不谙世事。那一次的初见两个人之间并没有交谈,只是这种各怀心思的静谧之下,隐隐有安和宁静的氛围,当初的那种感觉已然随着年月的流逝渐渐淡忘,唯独这么个人难以忘怀。
这些年来能够有今天的地位,其中的苦与痛是无以言表的,不管受了多么重的伤,总会想起那个在孤独无依时默默陪在身边的人。
一个王者需要两种人,能够与自己一道打拼天下和默默站在自己身侧的人。
真正被凌千烟收为徒弟是在那之后的事情,囚风被人认出,引得仇家追杀,凌千烟偶然相遇,便出手救了他。原本凌千烟是没有打算收他为徒的,是囚风在凌千烟的住所前不吃不休跪了三天,素琴不忍心,加之叶还白的恳求,凌千烟这才将他收下。
就是在水云洞天的门前,他跪了三天,才获得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他特别珍惜。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凌千烟一直没有对他抱很大的希望,倒是对于叶还白他将他看作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亲自督促教导。只可惜叶还白太懒,也太自我,不喜欢的事情坚决不做,在无数次地惹凌千烟大怒之后囚风表现出了他性格坚忍执着的一面,使得飘渺剑客终于大叹“后继有人了”。
“白儿,”囚风抱起小挽白,也不知是在叫他还是通过他在叫另一个人,“你说我对他做了那样的事,他还会原谅我吗?”
没有人回答他,茫茫之中只剩下一缕叹息的声音,弥散在天际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