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玄妙。
    夜，就像一个娴静的女子。她洗尽白日的铅华，用奶白的象牙梳将烦杂的人世喧嚣仔细梳于脑后，最终含笑在香甜的被褥下做起绮梦。那是万籁俱静的安宁，也是沉淀之后的恬然。
    夜，就像一个妖娆的女子。她蒙上飘渺轻透的薄纱，用迷人的水袖甩出魅惑众生的微笑，旋起勾魂摄魄的舞姿，却在转身的一瞥间飞出夺命的一剑！
    芸芸众生都有各自不同的夜，而游子意，恰恰是属于后者。
    圆月之下树影婆娑，沙沙地鸣唱着古怪的哀乐。三纵黑影借着暗夜极速滑行，偏偏所过之处连半丝粉尘也未带起。他们腰系弯刀，警惕着四周响动，最终朝一间厢房窜去。
    内力的倏然消失使游子意如同孱弱的书生，他丝毫没有闻到越来越近的气息，耳边却再次响起师父的嘱咐，
    “赤炼破阵子。
    火蝶燃尽剑下魂，
    白骨砌成三百州。
    破阵者，破天下！
    吾徒意儿，赤练剑乃毁天灭地之剑，非凡人可御。拔剑必念慈悲，万不可杀伐过重，否则必将为之所累。”
    泄气地靠在冰凉的墙壁，游子意懊悔地抚着盘绕腰间的赤练剑。“伙计啊伙计，你可是害苦了我。”赤练剑乃师父离山游历之前传他，一再告诫不可莽撞。剑炼剑下之魂，亦炼剑者之心，稍有不妥必将加倍反噬。当日他“断弦”之毒复发，真气本就不稳，再加上透支体力强使“破阵子”，内力想是已被封闭。
    “噌！”
    利器刺入被褥的闷声让神思涣散的游子意陡然一颤，内力消失后耳力竟降至如斯？！那不是一把刀刺入被褥的声音，而是三把刀。三人站在眼前他竟浑然不觉，好快的轻功身法，好快的刀！
    然而，游子意很快就没心思考虑这些问题了。因为，刀，来了！
    三把刀在暗黑中挟起一片寒光，合成一体直削游子意颈部。游子意内力尽失，招式仍在，巧劲踢起脚边暖炉，机警地就地朝半掩的门口滚去。刀光却像是长了眼睛，突然分成三束。一束劈碎了暖炉，一束直取游子意脑颅，另一束同时闪直其腰间。饶是他反应奇快，抱头险险躲过头颅那一刀，腰间却再也躲不开。
    “叮！”，腰间一片冰凉。
    游子意只觉得一股刺骨凉风撕开了衣衫，沁入皮，沁入肉，沁入血管，搅得肝脾肾胃肠一阵翻滚。如不是坚不可摧的赤练剑缠于腰间，他早已被开膛破肚了。左手按住疯狂外涌的鲜红，不等三人动作，游子意右手食指按上了小盒子的绿钮。
    霎那间，令人毛骨悚然的“嗡嗡嗡”之声不绝于耳。小小木盒子里群群飞虫源源不断地飞出，游子意看不清飞虫的样子，只发现随着嗡嗡声的愈来愈响，月色下绿莹莹的一大片掠过游子意，铺天盖地地朝三人压去。使刀三人许不是一般杀手，微愣之后便在周边布下一圈刀影。先行的几批荧光小虫不明就里，纷纷枉死在刀下，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去，乃是细胜牛毛的荧光小虫——这就是食人蛊？游子意纳闷了。然而小虫似是有思想般，稍一迟疑后便兵分三路朝刀光扑下。这食人蛊连各个击破这一招也会？游子意暗暗称奇。
    刀光再密又怎胜得过这些小虫？只见三批食人蛊拼着粉骨碎身，在刀光中无孔不入，没多久三人便传来了嘶哑压抑的痛呼声。同时，游子意也闻到了腥味儿，血腥味儿！
    “嗡嗡嗡”，虫鸣声瞬间响亮欢快了起来，像是庆祝着胜利。而下一瞬，嗡嗡声竟猛然消失，空留下三人撕心裂肺的叫声在冷飕飕的夜里徘徊。
    游子意对这轻松快意的结束有些怀疑，勉力站起身走近，他细细观看。
    “呕～～～”腰腹受创的游子意承受不住地吐了一地。
    这简直是，残忍！
    只见三人眼、耳、鼻、口处莹莹发亮，乃是食人蛊鱼贯而入。终于到最后一只也挤入七窍，面皮完好的三人各部分却开始剧烈扭动起来。眼睛所见之处，皮肉跳动，游子意甚至能看清小虫在血肉中欢快穿行，上下跃动。毫无征兆的，千千万万蠕动的小虫破皮而出。卷着新鲜的皮肉，原本绿莹莹的小虫火红火红，竟膘肥了许多。它们拖着血块嫩肉，争先恐后地吞食外表的人皮，并扭着瞬间肥硕的身体朝脖颈、胸口、臂膀处进军。
    游子意只看到三人没嘶吼多久便翻滚着倒下，接着绿了眼珠，端正的五官也被蠕虫所替代，最终整个身躯爬满了愈来愈大的火红蠕虫。当食人蛊再度嗡嗡响起，恋恋不舍地流连在血污的石阶之上时，世界上已没有这三个人了。
    “食人蛊。。。。。。”身后一声长叹。
    “练尘。”在这里见到刚化干戈为玉帛的练尘，游子意有些感慨——人生无常，人心难测啊。“是你把我和晴儿囚在这儿的？”
    “……”练尘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略带悲伤地看着他。良久，久到游子意快冲动地跳起来时，他总算说话了。“你我本能成为至交，奈何……”话间，袖下右手微抬，脚下双足一错，掌风已如狂涛拍岸般欺至面前。
    游子意不妨他有此一招，眼见一掌向天灵拍下，一闭眼心道：我命休矣！
    然而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降落，反倒是那汹涌的掌劲突然退去。睁眼一看，原来食人蛊消灭了三杀手并未餍足，闻到新鲜人味便再次躁动。只见，原先的荧光变成了一张血色的大网，肥胖的食人蛊刚吸食完人肉浑身火红，低低飞起，嗡嗡地朝练尘行去。练尘扫了眼游子意，“没想到游兄竟然也饲养食人蛊，真是真人不露相。”说完，右掌再度提起，“只是这食人蛊还难不倒在下。”话落，猛感滔天的掌风压至，如山地崩裂，银河倒至，翻起满天的热辣飓风，呼啸着卷走世界万物。食人蛊自然是敌不过这天地震怒般的掌力，大半都陨落在练尘的掌风之下。余下的只是顿了顿，便瞬间恢复了原形，纷纷朝游子意手中小盒钻去，它们是受训的优秀食人蛊，还有最后一招就叫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是，它们逃得，游子意却无处可逃，内力尽失的他被余下的掌风拍至一丈之远。
    “砰！”已然重伤的身子被狠狠甩至树上，毫无生气地缓缓滑下，最终无力地瘫软在地。游子意艰难地喘气，每一次呼吸都疼得他几乎晕眩，而曾被鬼娃娃等打断的胸椎骨再度断裂。腰间两条刀口也被撕咧得更宽，他甚至感觉到纠结的肠子快要掉出身子，浑身更是有分筋错骨的错觉。但是他还是咬着牙坐起，费力地靠着树，扯起嘲讽的一笑，“练尘，枉你自认疼惜晴儿，竟做出此等行径，咳咳……”肺中空气微薄，游子意止不住的一阵咳嗽，断断续续道，“晴儿她什么都知道，你……你会后悔一辈子，咳咳……”
    练尘浑身一颤，眼中闪过不忍与心疼，心里却同时想起那已被挖目抽筋的母亲。挣扎地运转内力，他一闭眼，狠心朝游子意风府、风池、天柱三大穴点去。
    世间总有这样的事，你越想如意，他就偏不让你如意。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三记力直取练尘阳池穴、曲池穴、外关穴。优雅的一个旋身，练尘轻松避过。而那三记力却似长了眼睛般回旋袭来，并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分取他天突、气海以及膝阳关三大穴位，练尘不敢用掌正接，只能上窜下落，狼狈躲过数十次才有时间喘息。而三记力余力未衰，“卡嚓”一声巨响，游子意所靠之树轰然倒下。练尘一阵后怕，万一被击中，小命不保。而游子意转眼看到卡进树干的三颗佛珠更是心惊，此人内力究竟到了如何地步？
    而且，佛珠？
    “不知哪位高人，可否赐见？”练尘凝神吐气，用内力将声音远远松开。然而，夜是死一般的静，没有任何回音。正在他沉思之际，凭空旋来一阵风沙，不似极地冰川的生冷刺骨，却似大漠狂沙的炙热粗犷。狂沙掀起一阵阵热浪，遮云蔽月，练尘几乎睁不开眼睛。
    但他还是看到了。
    一火红的残破灯笼飘在空中，没有任何人提着，也无引线拉扯。它竟在风中摇曳着微弱的烛光，晃晃悠悠地最终落至游子意面前。
    然而。
    “嘭啪！”灯笼猛然炸裂，白烟将游子意吞噬。
    练尘心里一跳，箭步上前，却只见一蓬浓烟肆虐。
    人总是矛盾的，而练尘或许是最矛盾之人。爱或是不爱，恨或是不恨，杀或许不杀，事事违心，却无一能随性随心而为。当浓烟消散，练尘只在朦胧中看到一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她提着那个看似微弱却永吹不灭的风中灯笼，不紧不慢地娉娉而去。或许是感觉到了练尘的注视，她忽然扭过小蛮腰回视而笑。
    那笑……
    是世人无法承受之笑！
    她一笑，小嘴小鼻桃花眼都亮了起来，似乎整个世界都笑了，连周边的狂沙骇浪都霎时变成了柔柔软软的秋波。
    然而下一刻，变了。
    她还是在笑，只是妩媚明亮的桃花眼里有紫黑的毒血汩汩而流，似张微张的樱唇呈蓝绿色，一口染血的尖牙森然钻出，最后她一卷如蛇信般的舌头，如破铜敲击的声音远远传来。
    练尘听得真切。
    “三月初三锁心阁。”
    锁心阁？池煦似乎提到过，在什么地方？抬头正要再问，却发现一切已恢复宁静。游子意早已无影无踪，他暗暗松了气。
    还好，他还没死。而这也不是自己的错，可以给那个人一个交代了。
    如果没有石阶上的血污和满地的食人蛊尸体，也没有颓然倒地的大树，夜，或许还是那个平静安然的夜吧？
    练尘孑然一身轻飘飘的白，遥遥望向如墨的天际——那里，紫薇星微弱，大有陨落之势，大乱降至啊。夜风吹拂之下，他恰似那误入凡间的仙人，却也恰似那羽化登仙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