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章
    他以为自己会痛彻心扉。
    但是事实并没有。
    他只是愣在那里，看着戚锦怀中的男人苍白着脸对他说“再见。”
    那张脸上没有血色，干燥裂开的嘴唇开阖着，却是微笑着向他再见。
    骤然心软。
    还好、还好你还活着……
    你还活着，不爱我了，也没关系。至少你，还活着。
    你还活着，就好了。
    我不贪心，只要你还活着，就算一辈子不再相见，我的世界里，你至少还活着。
    这个世间，还有你的气息，我闻得到，就有幸福的勇气。
    他一步一步的靠近他，青色衣衫的袍带拖在地上，划出温柔的痕迹，公子悠然走到他面前，一片清亮的眼眸，干涸的嗓音缓缓吐出的话语，就像再对自己说一样，“我不爱你了，郁。”
    他的语调极轻，温柔的如同是情人的话语。坦然而平和。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在不知多久前明了的似是一滩清明的水渍，“我亦是。”
    所以，这个故事在经过了漫长而痛苦的时间后，可以完结了。
    他们相视而笑，就像多年前在北京城的大学中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疏远的招呼。
    胸腔中一阵翻涌，颜森唯吃力的咳嗽几声，对着软榻边的还未缓过神的乔晚苏伸出手，“晚苏，我们回家吧。”
    他说着，忍不住又咳了几声。
    见他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他又叫了声“晚苏？”
    话音刚落，身体已经被身后的人抱紧，“你要离开我！”
    戚锦的话是说不出的震惊，他将他的脑袋板向他的方向，眯着眼重复，“你要离开我？”
    颜森唯的回答很镇定，“我从来都不是戚森唯。”
    “你是！”
    他摇头，“我不是，你明明知道。”
    他的眼神坦诚无比，暴露在戚锦的眼眸深处便是他波澜不惊的脸以及淡然的话语。他紧紧的捏着他的肩膀，就像要把这个人捏碎吞吃入腹，眼神阴霾的盯着他的脸。他只能任他捏住，身上一丝力气都没有。
    乔晚苏回过神，从软榻旁冲上来，他猛地挥臂，将他甩出去。
    眼见晚苏摔出一米开外，颜森唯急道，“放开我！戚锦！”
    说完，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戚锦嘲讽的笑声突然阴测测的响起来。诡异而充满玄机。
    已经拉着不诺走到殿口的公子悠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去，自己从小到大的朋友俱是安稳的坐在那里，陆少游触到他的眼神，眼眸骤然缩紧，低下头去。
    而那曾经当做弟弟疼爱的霄澜，在何时，依然变得如此陌生，面无表情的继续喝茶，他始终没有看他，从他来到这座大殿开始。
    他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他们也是带着自己长大的。
    霄澜，鸿，紫夜，少游，他们曾经那么要好，在什么时候，又变了什么，为什么大家之间仿若隔了一条银河的距离，彼岸的他们，此岸的自己。
    自己的身边，只有身边站着的这个男孩子，一直不离不弃的守在他身边。
    乔晚苏再次站了起来，一身红衣陪着嘴角的鲜血，居然是说不出的艳丽。他冷着脸，红缎从袖中飞舞而出，直指向戚锦的方向，戚锦一只手还搂着颜森唯，另一只手伸向着那两条红缎，手掌凌厉的缠住，内力催发之下，红缎飘飘洒洒的散在空中。正当空中俱是红色的布片到处飞舞时，乔晚苏的身体急速的越到空中，凌厉的掌势蓄势而下，戚锦轻蔑的裹掌，下一刻，他的身体已经被戚锦手中的银针打下，蜷缩在地上。
    大殿中只有颜森唯急促的喘息与咳嗽声。
    戚葵安撇过头去不去看他，只是急忙拍抚颜森唯的身体。
    戚锦的话语接近调笑，“公子悠然，我兑现诺言。”
    他纯良无害的脸上是看上去善意的笑容。公子悠然只知道自己身上的血液凝固了。
    冷掉，窒息，手脚冰凉。
    戚锦的话是咒语，一遍遍在耳边重复着。
    “公子鸿……他的心脏在你的身体中呢。
    呵呵，活生生的被换心哦。”
    那从心底涌起的震惊让他霎时惨白了脸，求证一样的望向昔日的好友，除了叶霄澜，纳兰与陆少游都和他一样，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看那个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的白衣人，还是当年那样面色如玉的样貌，眼底的眸光被深深掩埋。“是谁……”
    他一心只想知道替他换心的人到底是谁，没有看到软榻上，戚锦怀中的颜森唯闭上的眼。
    “呵呵……当年你遇刺，命在旦夕，所以——”戚锦看着他的目光灼灼，“乔越携着神医陆明替你换心，而换心的人便是你的九弟，公子鸿。”
    他倒抽口冷气，这次，连心脏都慢慢抽痛。
    “而你的二皇子，公子浩，呵呵……并不是乔越所杀。”
    他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是乔越死时那决绝怨恨的表情，那时他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仿若隔了千年万年的眼神，还有最后他的那句‘你可知我皇儿的名字……年晨……年晨…’
    戚锦抬起颜森唯的脸，捏住他的下颚，强迫他将脸暴露在公子悠然的眼前，低下头去抚摸他的眼，“呵呵，你可知杀死公子浩的人是谁？你可知间接让乔年晨死亡的人是谁？”
    “主谋当然是我呢……不过，你看看，这大殿上的人，除了你和他”他指向公子悠然，
    “还有谁不是我的人呢……”
    颜森唯惊惧的望向还蜷缩在地上的乔晚苏，他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否认，可是除了绝望与真相败露的害怕，什么也没有。
    “除了霄澜设局带着公子悠然去不诺的寝宫，还有不诺指认乔越是凶手……”
    公子悠然放开手中握着的手，慢慢的转过去望着他身边的少年。
    “……最重要的便是能进入悠国皇宫的高手，刺杀公子浩的那个黑衣人……”
    他互发笑的灿烂，“那个间接导致乔年晨惨死的黑衣人，那个在乔年晨即将死时亦不愿意暴露身份的人……”
    颜森唯用力的摇头，不是，不是，不是！
    “是那个孩子的爹爹呢……”
    ***
    ‘爹爹，父皇~’
    ‘爹爹？’
    ‘父皇，小晨惹爹爹生气了……’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不是我们的孩子么？
    你、你不是那么疼爱他么……
    不可能……
    “戚锦！你说谎！”
    “有没有说谎，你大可以问啊……呵呵”
    他看着蜷缩在地上的人，乔晚苏咬住自己的唇，什么也不说。
    “这是报应……乔越。”
    叶霄澜的声音突兀的响起。
    “若不是你……鸿也不会离开我……这是你的报应……”
    “我深藏在心底的话，因为没有可能而缄默的心，……只要他还活在我的周围，亦能满足……是你，打破了一切平衡。”
    “…是你，…让他永远的离开…乔越，这是你的报应。……你对我的复仇还满意么？失去孩子，用你最爱的人之手。而背叛的人，却是你最信任的……呵呵，也是你放弃展千臣后唯一想要一辈子陪伴的人吧……”
    “真可惜呢，你以为你们拥有的乔年晨的回忆，……到底是什么呢…”
    “还有那不诺……也是我亲自创造出来的少年，和从前的你长的真是一摸一样呢……”
    痛彻心扉。
    除了疼痛，在没有其他任何感觉。
    他努力的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不是你、对不对？晚苏”
    乔晚苏努力从地上爬起来，他挣脱戚锦的束缚，蹒跚着下软榻，“不是你……不是你，对不对？”
    明明和他在一起的记忆都是平和而美好的，明明那个孩子他们都是疼爱的，明明他们、他，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去爱他的。
    明明，明明……
    “说，说啊，不是你，不是你！”
    乔晚苏拖动着身体到他的身边，“越…我……”
    他笑出来，“你没有对不对？小晨不是我们共同的孩子么？他那么喜欢你……喜欢到有的时候，我都会嫉妒的。”
    “我……”
    颜森唯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沉默在他们之间像是跳动的兽，他的手脚都颤抖，报应？报应？
    若是报应，那么我要认的。
    “他不是我们的宝贝么？……”
    “他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啊…”
    他伸出手，抚摸着乔晚苏的脸，“你怎么可以…”
    “你已经忘了他叫你爹爹时候的样子了么？…”
    “别说了…”
    “他依恋的眼神，你都忘了么？”
    “别说了……别说了……”
    颜森唯大声的笑出来。
    所以，就连他们一起生活的日子，都变成假的了么？
    还有什么是真的？
    还剩下什么？
    他垂下手，整整身上的衣衫，让自己看起来并没有多狼狈，像殿口走去。
    “你去哪里？！！”
    他还是在笑，“你想看我痛苦么？戚锦？将真相说出来，让我痛苦，我就会留下来么？……戚锦，我不是戚森唯，你为何不放过我？”
    戚锦‘腾’的从软榻上下来，“你真的以为你能走？呵呵，只要我想要的东西，从没有得不到的时候！！”
    他已走到他的面前，“只要你敢走，我便取了戚葵安的命！”
    颜森唯灿然一笑，“好啊，只要你伤害她，我便让这具身体体无完肤！”
    戚锦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听见颤抖的声音。“你要离开我？”
    他的丹凤眼中涌出来的泪水流过他的心上，他想起当年抱着空悠找陆明的那晚，他也是站在浮罗公子的尸体旁对着他说，“你要离开我么？”
    他也记得，那时他说的是“要等我。”
    时过境迁。
    “是，我会离开你。”
    “不会原谅我？”
    他摇摇头，没办法恨，却再也提不起要爱这个人的念头。或许这就是他们，若是能走到一起，他们何苦会这样过了这么多年。
    乔晚苏闭上眼，终于扭过头不再看他。
    “你……是乔越。”
    ***
    你是乔越。
    原来你是乔越。
    原来你一直都在我身边。
    原来我错过了那么多。
    原来我……做了那么多的错事。
    所以你才会那样对我。
    所以，你才会问我，是否爱的是现在这个安颜郁。
    所以，亲爱的你，对我已经失望了。
    所以，你才会拿那种悲伤的眼神看着我，夜夜在我脑海中纠缠不清。
    我以为不听不看不想，就不会有感觉。那时候努力否认的爱情，极力否认的爱情，原来，一直是你。
    郁……
    颜森唯已经走到大殿门口，没有回答他的话，戚锦阴沉着脸，他只觉得天崩地裂一样的错愕。
    他只是没有想到他早已在他身边那么久。
    云渐……钟爱一生。
    是那个时候乔越送他的誓言。
    那个失忆的少年，忘记一切后，能够给予的誓言。
    鞭子与烙印刻画的身体，他悲伤的眼神。
    那支箭射入胸膛后他绝望的神情。
    ‘你可知道，他的名字……’
    “乔年晨……年晨……”
    “念臣……”
    从那个孩子死的那刻起，
    他们的爱，
    原来已经死亡了。
    不，不。
    怎么可以！
    能够听到自己嗓音的嘶哑，能够感觉到身体的颤抖，能都感受到心脏的疼痛，他颤颤巍巍的伸出手，“郁。”
    颜森唯的身体僵在殿前。
    “我们……从新开始，好不好？”
    是良久的沉默，那个人只是站在殿口，消瘦的身体因为这句话而颤抖起来。我们从新开始，从新开始。
    我也想从新开始。
    但是我们的爱情，还有机会么？
    我太累了，后悔为什么在梦中听见你的声音会醒过来，若是没有清醒，还会有一份永远不知道真相的幸福在的。
    我们还能重新开始么？
    他笑的眼泪都掉下来，却固执的不回头看他。
    只是一遍遍问自己，‘还可以么？’
    夏天的风都冷了。
    在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不再固执于从前。
    用几十年的时光去纠缠，我多傻啊。
    那些伤痛，其实是可以恢复的，我却和笨蛋一样，一直回头看看自己的伤痕，然后又悲痛不已，最后弄得身边所有的人都变的不幸。
    我们的爱情……
    我们的爱情……
    已经不是爱情。
    他抹去脸上的泪水，迈出大殿，仿佛一缕风，
    融入夏日的阳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