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雪打断了世人所有怀揣在心中等待发芽的梦，春天就这样被阻挡在来的路上，严寒再次征服了大地。白色成了世界上唯一的主宰，雪无声地填充一切可能存在的空隙，努力拼补残缺破碎的人间。
    这里是生与死交界的地方，聚集到此为已经消失的人做最后的送行，安放他留在在人世间最后的痕迹。黑色送葬队伍在林立的墓碑间缓缓移动，把白色的世界慢慢撕开，雪又在他们身后悄然抹去了痕迹。远远看去，送葬队伍仿佛凭空从雪里冒出来的，让人不免担心这群人会不会突然消融在茫茫的白色中。
    有人站在山脚下，望着这一切，雪落了他一身，几乎将他覆盖，想是站了很久，明亮的眸子闪过矛盾。最后此人坚定地转身，身上的雪花随着他的脚步簌簌地落了下来。他大踏步朝停在旁边的车子而去，钻进车子，很快车子隐没在蜿蜒的路上。
    没有响彻山谷的恸哭，沉默代替了哭泣，安静得连飞鸟都不会被惊飞一只，所有声音都被雪吸收了。
    迈着沉重的步子，艰难且小心翼翼地在雪里行走。台阶因为大雪而变得湿滑无比，几乎分不清哪是台阶，哪是山石，大家都意识到脚底的危险，互相伸出手来搀扶，防止跌倒。
    送葬队伍不算很长，有些人彼此间并不认识，就是有认识的，也只是轻声招呼一句，并不多言。此情此景，语言似乎是种可怕的东西，大家都有点惧怕突然出现的任何响动，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没人愿意打破死般的沉寂，尽管压抑。
    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如随着口鼻呼吸出的气雾一样难懂，无法捕捉。怀着这样的心思，没人会注意到队伍末尾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也不会去猜测那个人是谁？
    夏天麻木地跟在送葬人群后面，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注意到她的存在。前面那么多人，她也不认识，自己最亲的人，他的骨灰被别人捧在手心，李弈心中最重的人，在他最后时刻，却在离他最远的位置，最陌生的角落，默默为他送行。
    没有关系，他们捧着的是李弈最轻的东西，是他不能带走的骨灰。夏天不会承认，曾经许诺要把一辈子的幸福都给自己的李弈，是不会连道别都不说就轻易消失的。说好要看着对方一起老去，现在只是在梦里，醒过来就会和以前一样，李弈会在那里等自己，直到等到她为止。
    只回了一次上海，借着寒假与父母过年，当时两个人都不舍得分开，夏天说回去跟父母说自己与李弈的事，李弈才依依不舍地送她上了回上海的飞机。没有想到平日通情达理，又非常疼爱自己的父母会异常坚决地反对自己与李弈在一起。第一次与父母起了冲突，母亲为此气结病了一场。夏天只好留在上海，与李弈商量慢慢做父母的工作。有一天李弈高兴地打电话说失散多年的哥哥找到了，等夏天回北京就带她去见自己的哥哥，两人还设想着美好的未来。
    好友莉莉突然告诉夏天，在新闻里看到李弈因意外去世的消息，并且打电话到李弈的大学也证实了消息的真实性。夏天不顾一切，乘了当天的飞机回到北京，看到报纸上的新闻，她没有办法相信这是真的。她躲在房间里，不哭也不闹，逃避着事实，躲着所有的人，莉莉让她去见李弈的哥哥，她不愿意，想把这一切当作梦。
    今天的葬礼她不想来，莉莉却不能让见她再像鸵鸟一样自欺欺人。硬是拉着她，开车把她送到这里。莉莉抓住木偶似的夏天，用力摇晃她，然后很认真地对她说：“夏天，你仔细听我说，不管你怎么不愿意接受，事实是李弈已经死了。这不是梦，今天就是他的葬礼，他要走了永远不回来了。”
    夏天哇的一下哭了出来，这是她得知李弈去世的消息后，第一次哭。莉莉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柔声说：“他要走了，你去送送他，好让他安心地走，他也是在等你去。你看，外面那些人，对于他们你是陌生人，但只有你，是李弈最重要的人。坚强一些，宝贝，好好送他走，把你心里的李弈也一起埋葬，然后重新开始。不要怪我说话太无情，我想李弈也是希望你快乐的。”
    “生，来不及听你道句离别，悲愤，死，未能扶一扶七尺棺木。”不记得是哪里看来的诗句，用它来形容夏天现在的心情最适合不过了。甚至有一刹那，她有点恨李弈，怎么能就这样狠心，舍得一句话都不说就轻易离开，怎么可以把许下的誓言都抛弃？天堂，地狱，真想追他而去，问个明白，到了那里，李弈你还要再舍弃自己独自走吗？我不想见你真的从此在世间消失了，夏天在心里呐喊。
    消失，这个词在心里一动，夏天整个人哆嗦了一下。没有想到过他会在自己心里有消失的一天，不！不能在这个鬼地方多呆一秒。多停留一会儿，记忆里的李弈便会缺失一个角。
    夏天收住了脚步，并且往后退着，转身，踉踉跄跄地往来的方向逃去。一下撞在来人的身上，叶子被夏天撞到，伸手扶住了她，想要问她是否有事，但被夏天一把推开。根本没有意识要看撞了谁，或是道歉。她不会有其它心思去分辨对方是人还是树，甚至是鬼，她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逃！
    疑惑地望着夏天失魂落魄地离开，叶子不明白这个陌生女孩为何这般惊慌，仓惶得简直就是在逃，有谁在追赶她吗？。刚才匆匆对视，让叶子吃了一惊，雪白的大衣，雪白的脸上，琥珀一样的眼睛，叶子怀疑是不是撞见了随雪降落人间迷路的精灵。叶子望着夏天远去的背景，陷入了迷惑中。
    “你来了？”挺拔的身材在黑色长大衣里更显俊秀，几天的忙碌和伤心让他的嗓音更显低沉了。
    记得那晚，李莫北在急症室里呆了很久，医生和护士都想要去劝他出来，结果看到被他赶出来了。没有听见他一声哭，也没见他流一滴眼泪，但当叶子从急症室的门口看见他握着李弈的手，轻轻呼唤弟弟，俯身去倾听李弈的说话，在李弈死后，静静地站在那里的背影，那一声狼嚎，叶子明白了他不会流泪，只会滴血。
    叶子也记得他坚定地走出急症室，拉起叶子，哑着嗓子对她说：“你叫叶子是吗？以后我就是你哥哥，我会完成李弈的遗愿，照顾你一生的，我会代替他看着你老。”说完，拉着叶子走出了医院。两天后，当她明白了李莫北那晚话的意思，原来他误以为自己是他弟弟李弈的女朋友，决定把自己当作妹妹照顾一生。想要解释，可是面对李莫北深邃的眼眸，叶子却犹豫了，是的，她不想离开他，像他说的那样，希望可以在他身边，看着他老去，哪怕只是做他眼里的妹妹。
    叶子心疼他的憔悴，只是点点头，并不回答，与他擦身而过，拾级而上，黑衣黑发在风里飞动着。
    叶子一改几天前激动的情绪，今天出奇平静，反常的情绪变化，李莫北心有不安，刚才远远见她来了，就从人群里出来招呼她，怕她有什么不妥，现在看她这样，只有默默跟在后面。
    走了几步，叶子停了下来，回望那个在雪中狂奔，渐渐远去的背影，喃喃问道：“她是谁？”
    “不清楚，好像是个年轻女孩子。”刚才也看见了一个雪白的人影和叶子撞了一下，可惜只见了背影，没有看到正面，不记得吊唁的亲戚朋友里有这样的一个人。
    他还想说什么，叶子已经扭头往前走了。
    “让我去看看他。”叶子的说话声很低，尾音还带着闷闷的哽噎。
    李莫北不说话，低头跟在叶子后面，挤进了人群。瞧见叶子来了，在场的人个个面面相觑，看她平静地面容，一时猜不透她要做什么，只用眼光看向叶子算是打了招呼。叶子毫不理会他人的目光，径直立在墓穴边，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
    几个工人正在清理墓穴，收拾干净后，看向他们，李莫北心头一热，深呼吸了一下，他蹲下，用手仔仔细细地摸了两遍，不平整的地方再整了一下，把小石子挑了出去，这才稍稍满意。
    四方的墓穴被雪打湿了，今天晚上李弈就要睡在这个冰冷而潮湿狭小的空间，他会舒服吗？
    叶子回过头去看小小骨灰盒，嘲笑似得牵起嘴角，李弈不会在乎这些，这个葬礼是活人安慰自己的仪式。若不是那天路过的人见死不救，他也许不会死，医生说了只要再早一点，就有救了。
    “这不是意外，是谋杀。”
    叶子冰冷的话，像针一样细细刺进在场的每个人心，大家的心都抽了一下，但很快这声音被雪压进了冰雪之下，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或者是在冻土下面冬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