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床上坐起，入眼的都是陌生，陌生的墙壁，陌生的窗帘，还有，陌生的少年，他有着苍白的面孔，呆滞的眼神。白色的单衣穿在身上宛如幽灵般虚无，而他却对我笑了，干裂的嘴唇向上扬起，竟弥漫出一种恶魔的味道。我惊恐的将自己藏进了被子，不停地打着哆嗦。
    许久，我小心地探出了头。他却仍在眼前，同我一样探出头来，同我一样伸出手来，同我一样瞪大双眼来……
    我怔住了。看着那个少年的手抚上他的脸，从额头到鼻尖，再到嘴唇，每到一处，我都感觉得到皮肤与手指接触的温度，那么的炙热，那么的真切，足以令我发疯。
    他就是我么？那我是谁，我是谁？我大叫着，叫的撕心裂肺。
    “你是黎亚啊！”
    “黎亚？他是谁，我不认识，不认识。”我跳下床，朝那镜子冲去，只恨不得将镜中那陌生的身影生生扯碎。
    那女人却冲过来，一把抱住了我，我听到了耳边喃喃的抽噎，“不要吓妈妈了，好不好，不要这个样子了，小亚。”
    妈妈？我一惊，整个身子停止了挣扎。我有妈妈吗，我可是连自己的模样都记不得了啊！对了，我的记忆呢，在那里？
    闭上眼睛，脑海是氤氲的黑暗，却始终有一个声音在那里念着，哥哥，我们回家，我们回家！似哀婉，似期盼。而我，却哭了，泪水划过脸颊，热热的，咸咸的。
    曾经，我也这么叫过一个人哥哥吧，记得他有一张永远微笑的面孔，静或动都能溢出甸甸的温柔，足以融化了千年的冰雪，然而这样的他却是孤僻的，没有言语，没有哀怒。
    在那个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屋子里，我和他行同陌路。
    “小亚，还记得妈妈吗？”
    “不。”我摇头。我只记得一个我称之为哥哥的人，我想知道他在我的生命中究竟有何意义。
    “不要紧。”女人擦了眼泪，露出一个笑来，却漾着深不见底的苦涩。“医生说过你只是受了刺激，不要紧的。”说着，她拉我出了房间，回过头来，又说：“你看这个，看了之后就会记起所有的事了。”
    我看到一架钢琴，静静地立在角落，我走近它，闻着这个狭小空间的沉闷味道，手指抚上琴键，却又无力的垂下。
    女人忙抓起我的手，央道：“试试吧，你会记起来的。”
    我坐上凳子，双手再次抬起，这刻，我竟像着了魔，手指疯狂地在黑白间游走，迸出了串串动人的音符，然后，一段段属于我的过往清晰可见了。
    别人眼中，我是天才少年，每个人都喜欢我，羡慕我。唯独他。他悄然的出现在我的视线，而后，悄然离去，不留一丝痕迹。
    我从千万的掌声中抽离，来到他的面前，扬起头，高兴又炫耀的说：“我又得奖了哦！他没有说话，只是一笑，我却看到了化不开的不屑。
    抱着篮球，我总是孤独地站在球场，偶尔看到年纪相仿的孩子与他们的哥哥在一起嬉笑着玩耍，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刺痛着，然后，我会逃跑似的离开。
    我悄悄地进过他的房间，看到一个黑色的日记本就好奇地拿在了手里，他劈手夺过，双眼瞪着我，像要将我吞没，我也瞪着他，然后，号啕大哭起来，哭的没心没肺。他却吓坏了，忙不迭地过来，捧着我的肩膀，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他说：“小亚，偷看没人的隐私是不对的，以后不能这样了，知道吗？“我一把推开他，恨恨地叫道：”我讨厌你，讨厌你。”
    是的，我讨厌他，讨厌那个总是忽略我存在的他，讨厌那个总是用对着别人的微笑对着我的他，讨厌那个总是撇下我让我孤独的他。
    他总会站在门外静静地听着我的琴声，却不靠近，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只知道他的身影让我心烦，我将手重重的按上琴键，刺耳的声音顿时响彻心田。他走了，瘦长的身影拉出道不清的哀伤。
    可是，每个吹着凉风的夏天，傍晚的阳台上，递来装满肥皂水的杯子的人是谁呢？是他啊！他微笑的干净明朗，看着我吹出一个又一个七彩的泡泡便笑出声来，仿佛那泡泡是他的幸福与希望。
    也正是这样的他在放学的路上牵着我回家，在卧病的床边守着我苏醒。
    微风吹来，我停下手，扭过头，看到了窗外圆圆的月亮。都说圆月代表团圆。如果这里真的是我的家，为何会少了一个他呢？
    我站起身来，就在目光接触到前方时，骤地停住了脚步。女人忙过来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知道她是不想我看到前方的东西，可是，我已经看清了，就在瞥见的那一刻。
    我推开女人，向前冲去，捧起了那个小小的相框。看着照片中微笑着的面孔，脑海中那个模糊的身影顿时变得清晰了。“哥哥呢，他去了哪里？今天是中秋节啊，他说过要回来的。”
    “你醒醒吧，小亚。中秋节已经过了。”女人叫出声来。我看到泪水从她的眼角泻出。她发疯似的抢过我手中的的相框，扔在地上，摇着我的肩膀，像要将我摇碎，她说：“阿澈已经死了，你哥哥已经死了啊！”
    不，不可能。我猛地推开她，不想听她的疯言。可是，心中阵阵的痛楚又是什么？为什么，我也哭了？这是因为她说的是真的啊，的确，哥哥他死了，已经永远地离开我了。
    捡回相框，紧紧地抱在怀里。眼泪流的无声无息。
    那个早晨，是个特殊的早晨。温暖的阳光洒在焦虑不安的心上，隐隐作痛。我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直到电话响起，我急忙拿起它，听到了他的声音，轻轻地，柔柔地。
    “上次的比赛，你表现的很好，第一名啊，真的好棒！”
    我的心一惊，泛起了无限的暖意。这是他第一次夸奖我吧，呵！胜过万人的赞赏。我笑了，说：“我一向很棒啊，你今天才知道？”
    “很早就知道了。”我知道他在那头也笑了。
    “你……不回来了吗？今天是中秋节。”
    “不回了。”他犹豫了一会儿，说出了这么三个字，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拿着电话，说不出话来。
    “我和同学一起去看了你的比赛，他们说那个男孩好厉害啊，要是自己能有个那样的弟弟就好了，我一听，真的很想告诉他们，黎亚就是黎澈的弟弟啊，可是，我知道你会不高兴的，因为……我不配做你的哥哥。你也不会高兴我去听了你的演奏吧，只是，再过一个星期就是我的生日了，那个……可以当是礼物吗？”
    我“砰”地挂了电话，不给他任何回答，因为我不想让他知道，这头的我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冲出家门，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车到了他的学校。看到出现在校门口的他，我激动万分，拼命地挥着手，扯着喉咙喊，哥哥，哥哥！
    他看到了我，受宠若惊，然后，笑得像个欣喜的孩子。
    我踏出脚步，跳过了栅栏。他忙在那边喊着，“小亚，别过来，很危险！”可是，我没有停住，因为我是那么的想他啊，所以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拉起他的手，想要跟他说，哥哥，我们回家吧，我们回家！我朝他跑去，看到他也朝我跑来。可是，为什么我碰不到他，明明就近在咫尺了啊！
    我知道有一个声音，在瞬间刺破了我的耳膜，然后，我什么也听不到，只看见他瘦弱的身躯在我面前倒下，倒在殷红的地面，不再起来。
    车窗映着我的面孔，竟像恶魔般狰狞开来。
    “小亚，你都记起来了吗，那你记得妈妈了吧？”
    我抬起头，看着她脸上泛着的欣喜，心里纠结万分，我却笑了，说：“当然记得了，你是我的妈妈啊！”
    对啊，她是我的妈妈，早早失去丈夫，将我和哥哥抚养长大的妈妈。只是，上天赐给了他一个天才儿子，而不是两个，因此，她比任何人都骄傲，比任何人都乐于沉溺在他人的羡慕，也比任何人都憎恶大儿子的不如他人。
    “你这个蠢东西，要是有你弟弟的百分之一聪明就好了。真是的，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蠢得要死。”
    她就是这样对缩在墙角的他拳打脚踢。残忍无情到令我颤抖。我就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委屈，害怕，愤怒一点一点的淡去，最后，消失殆尽。我知道这个时候的他是需要有人安抚的，哪怕是主动的一句话，可是我没有那么做，因为我怕因此失去了妈妈的宠爱，妈妈不让我跟他讲话，她说，笨蛋是会传染的。
    那个时候他要上住宿高中了，妈妈就坐在沙发上，头也懒得抬起去看他，嘴里却道出了不可抗拒的命令，”期中考试，如果考不到第一名，就不要回来了。”于是，到现在，除了春节，他就真的没有回来过了，而且，永远都不可能回来了。
    记得他走之前是找过我的，他说：“小亚，可以听听你弹钢琴吗？”我把头摇的像拨浪鼓，说：“不要。”心里却是希望他能再求我一次，只要一次，我一定点头。
    我就是这样，高傲，自以为是，不知所谓。硬生生地筑出一道墙来，将他从身边隔开，却还怨恨他不主动穿过墙向我走来。
    其实，我不讨厌他啊，一点也不讨厌，是因为喜欢他才希望他能和我陪我玩的，可是，我却让他临死前都认为我是讨厌他的。
    “是我害死哥哥的，是我害死他的，如果不是我，哥哥就不会死了。”
    “怎么能怪你呢。幸好你没出什么事，不然妈妈会活不下去的。”
    我冷笑，说：“如果我是个笨蛋，你还会这么对我吗？”我感到她搂着我的身子猛地一颤。她抬起头来，眼里布满了复杂，嘴里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我从她身边走开，说：“一定不会，就像对哥哥那样。”
    我来到哥哥的房间，整理着他的遗物，看到那个黑色的日记本时，我打开了它。看到了这么一行字。
    小亚是个优秀的孩子，更是个可爱的弟弟，我一定要努力能为配做他哥哥的人，到时候他会叫我一声哥哥吧，一定会。
    妈妈看着，看着，看着，就哭了，喃喃道：“阿澈是个好孩子啊！可是，为什么会这样的。”
    我不知道这泪水中是否包含了对以往的悔恨，我只知道妈妈哭的很伤心。
    微风拂过窗帘，我的音符随之飘舞，美妙动人。我知道这将是我最棒的弹奏，因为是送给他的，在他生日这天。
    我似乎看到他坐在一旁，脸上挂满微笑，依然那么温柔，我站起身，过去拉去他的手，撒娇地说道：“哥哥，我们回家吧，我们回家！”
    他笑着，说：“好，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