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活鬼
    离小叶觉得天都要塌了，原来那么温柔的人也可以是假的。
    寒风忽然间显得如此刺骨，嗖嗖往骨头缝里钻。夜是暗的，星光霎时间也变得妖异起来，照着颜紫庭漂亮得如神祗的脸庞。离小叶发现，无论怎样，自己都无法对他真正地恨起来。
    上当也是心甘情愿的，死也是心甘情愿的，只是割个肉罢了，怎么会不愿意呢？这个人，早已经好看到可以让任何人为之付出生命的境界了。
    可心里依旧是酸的，只是因为猝不及防地在最温柔的梦境里醒来了。小妖精活了那么久，却是第一次看见那么温柔那么温柔的人，说话时柔软的，眼神是温和的，举手投足亦是轻巧斯文的。可是这如暖玉的手也会握住利器，一直温柔地笑着的嘴角也会消失了弧线，说出如此伤人的话。
    可是，即使说着寒冷的语言，他的语声依旧舒缓而柔软——就算要害你，他依旧能给你最后的温柔。
    他是这世界上第一个待她如此好的人。
    离小叶白着脸容，垂着脑袋，心底里那一点点漫上来的酸楚刺痛了鼻子与泪腺，几乎要哭了，却依旧勉强对颜紫庭说：“能不能少割点，我挺怕疼的。”
    却没想颜紫庭反而笑了，拧着离小叶圆圆的鼻头说：“你这个傻妖精，还真是善良过头了呢。我都说出口了，怎还会来割你的肉？要真要你的肉，我就会骗骗你，安你的心，然后乘你不注意的时候把你弄晕了，想怎么割就怎么割——我一下子把什么都说了，就不怕你跑吗？比起你，我可是更没什么本事了，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却比书生还没用，当了坏人，自信就更少，绝想不到小妖精会好良心地要舍己救人。”
    他这么说，离小叶便全然地相信——从来，她就没怀疑过他什么——她一向好哄，像小狗似的，逗逗她便就高兴，这时精神恢复过来了，眉梢眼角都带了些喜意：“我就说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再说了，我的肉能有什么作用嘛……”
    颜紫庭想了想，最后依旧说了：“我还有一句话没和你说明白，其实我妹妹并不是被鬼魇了，她得了病，一种很奇怪的病，而据说你的肉是救她的药……连莲并没有附在她身上，她因我而死，心里恨我至极，才留在这儿——不过，她也是不愿意我妹妹嫁过去的。”
    “啊，这样，那怎么办？你还是割我的肉好了。”小妖精很天真。
    “傻瓜，这个法子是真是假都不知道，就算你的肉真能将潇雪治好，连莲也是不会让她好好地嫁过去。所以，听话，等你师傅来找你，我就请他帮这个忙。”颜紫庭哄孩子似的哄着离小叶，仿佛怕她一咬牙真把自己的肉割了。
    离小叶点点头，却依旧不死心：“要不我和她说说，让她不要恨你妹妹了，她多无辜啊。你也说了，你妹妹很喜欢很喜欢那个人，她也那么喜欢他，应该能明白你妹妹的心思。说通了就好办了，割了我的肉，大不了试试嘛，试试又没有关系。”——一转眼的工夫，已经不把割肉的事放在眼里了。
    颜紫庭忽然有些失神，喃喃自语地说：“她确实无辜，可惜有些事怎么说也无济于事。”
    离小叶也不再说话了，看到颜紫庭黯淡的容色，她心里挺不好受。这里静悄悄的，两个人就这么对着，气氛刹时有些尴尬。
    颜紫庭忽然笑笑，拍拍离小叶的脑袋说：“你饿不饿？我做东西给你吃。”拉起她的手起来就走。离小叶默默地跟着，她再傻也知道颜紫庭很不开心，他装得那么高兴，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小妖精不知道怎么安慰人，看看自己露出衣袖外的藕节一样白嫩的胳膊，她真想知道那上面的肉割下来后会是怎样的颜色。
    三个月后那个女孩子就要成亲了，穿红嫁衣、贴金饰，最好的珠宝会重重地压在她身上衬出一身的珠光宝气，她应该是明媚得宛如皓月一样的女子，欢欢喜喜地坐在窗前纹绣巾帕，会忽然地走神，面颊羞红如桃花，而不是如此虚弱地倒在被褥里，像一俱已死的尸体。
    她得了这样的病，还怎么嫁出去？明明那么那么喜欢那个人，却要见不到了。
    离小叶不知不觉为她伤心起来。
    不过，她有一个很好的哥哥，温柔的、漂亮的、永远微笑的哥哥——也算是很幸福呢。缠绵病榻的时候，睁开眼能看见这样的一个人，怕是再痛，也能微微地笑出声来。
    颜紫庭做饭的样子也很优雅，若非亲眼所见，是绝对无法相信这样的一个人竟会下厨做饭的。他的手纤长而剔透如冰玉，作糕点的时候尤其好看。五彩的馅料被他轻轻巧巧地放进面团里，装点上各色的小饰物，色味俱佳。他做什么都不急，一步一步地来，什么都是恰如其分。离小叶乖乖地蹲在一边看他做饭，肚子是真饿了，不知好歹地“咕咕”叫起来——本来那盒虾饺就不够她填肚的，又一惊一乍的，早消耗光了。
    待颜紫庭把几碟小糕点端上来的时候，离小叶已经馋得直流口水了。他柔声嘱咐小妖精：“吃完放着就好。不够的话我再做。”
    离小叶连忙一叠声地说“够了，够了”，瞧着颜紫庭有些憔悴的脸色，不由出口道：“你去休息吧。我一个人慢慢吃就好。”
    “那好。”颜紫庭也不多说什么，掩上门离开——他是真累了，漂亮的脸苍白地透明，也许是伤心太多的缘故吧。
    离小叶慢慢地吃着东西，眼睛却看着自己的手臂——师傅就算来找她也只是发脾气，怎么可能帮他呢？要是自己的肉真有效……
    抬起头，离小叶望向了案头上的刀子，有种想试试的欲望。嘴里也忘了吃食，悄悄地出了神。
    “喂！”一声清冷的将她喊醒了。离小叶一激灵，慌忙地转过头望去——果然又是她，那个叫连莲的女鬼。
    这回离小叶倒不怕她了，翻翻眼睛，继续回头吃饭。连莲冷笑着飘过来，雪白的衣服飘扬如新雪。
    “小妖精，这回胆子变大了？还真是吃一堑长一智呢。颜紫庭和你讲明白了吗？真是容易哄，三两句你就被他收买了，还思量着割肉救人呢。”
    “这肉是我的，我爱割便割，你又管不着。”离小叶耍脾气，有点讨厌这个女鬼，她老让自己下不来台面。
    连莲依旧只是冷笑：“颜紫庭这回说的确实都是实话，只是这实话里头略了很多东西——我说这些只是想劝你回山去，你就当没见过颜紫庭这个人，好好地待在茅山派等你师傅回来。”
    “我才不要！那里只有我一个人，多没意思！你老说他们坏话，也不过是因为嫉妒她能嫁给你喜欢的人。”
    连莲的脸忽然间扭曲了一下，语调也立时狠戾起来：“小妖精不知好歹！我嫉妒？你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要是那个人真喜欢颜潇雪……”猛然间扣住离小叶的手，一把将她拽了起来，“我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颜家大小姐。”
    忽然的，眼前的景象便换了。还是那间房间，一架屏风挡住了床，丝丝的血腥气飘扬在屋子里，仿佛能渗透进骨髓。
    唯一不一样的是颜潇雪。她忽然间变了，仿佛病好了似的，正点了一盏晃晃幽幽的油灯斜靠在梳妆台边，一点一点地打理着漫长的黑发。她的脸色也没有那么白了，嘴唇也光泽如花瓣，只是这样短短的两三个时辰，她仿佛轮回转世，已是无限柔美的模样——这才是一个即将嫁作他人妇的年轻女孩子该有的容颜。
    可是，离小叶觉得还不如两三个时辰前看到的好受一些——颜潇雪的装扮很奇怪，表情也很奇怪。她穿着鲜红色的衣服，指甲却涂得漆黑，指尖执着一张红纸要将嘴唇染上鲜红的颜色。油灯昏黄的火光投在她脸上，只看见黑洞洞的一双大眼里跳动的火焰。她的嘴角微微倾斜着，僵硬如木偶，嘴里哼着奇怪寒瑟的调子，仿佛幽魂的吟唱。
    忽然，她转过头来，那双寒湛湛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离小叶，幽怨的，凄凉的，似乎微微吐一口气就能将人的魂魄摄去。
    离小叶不自禁地缩缩身子，脸色“唰”地雪白一片——她看见颜潇雪走过来了。
    而连莲不知何时丢下了她，也许正躲在角落里，冷冷地望着这一切。
    这是一个活鬼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