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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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雪
第一章:缘起
一小枣
小枣出生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这个孩子是与众不同的。他一生下来便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璧绿色的眼睛。
可他的父母的眼睛都是黑的。
对于这种奇怪的现象,人们最先的反应是母亲的贞洁出了问题。所以当天夜里,刚生完孩子的妇人拖着疲惫的身子悬梁自尽了。
一切死无对证,更落实了小艾是妇人与别人私通生下的孩子。邻里的目光渐渐的暧昧起来,不时地窃窃私语。孩子的父亲脸色越来越难看,老实巴交的乡下男人也学会了酗酒。胡子杂乱地从皮肤下冒出来,男人睁着昏黄的眼珠子,看着在角落里哇哇大哭的孩子,忽然间觉得,这个日子没法过了。
手捂住脸,男人哭了起来。
原本,娶了个美人,自家又有块一亩三分的地养家糊口,小日子过的和和美美。没想到,一转眼三年过去,等待了十月的孩子却不是自己的。
现在,连老婆也没了。
男人越想越觉得窝气。角落里的孩子饿惨了,没了力气,依旧不依不饶地哭着。声音低低的,仔细想来,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婴儿罢了,稍稍一用力,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唯一的罪孽,只不过是因为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可能并不是来自于应该是他父亲的这个男人的。
月光半淌进屋里,男人忽然想起来,今天是满月了,团圆的日子,可家里只有自己和这个杂种。男人恼起来,猛地一推桌子,哗啦啦的碗盏碎裂声里,孩子的哭声顿了一下,紧接而抽抽噎噎继续哭起来。
寂静之后的吵闹更令人恼火。
男人想,这个孩子,还是死了的好。
毕竟是老实巴交的农人,这辈子干的最大胆的是也不过是红着脸要村里的红媒婆帮自己说媒的那件事了。突然间要把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杀了,这个心却怎么也狠不下去。
男人呆呆地坐着,看着孩子哭。
这样饿下去,总是会死的。
男人打了个冷战,有些于心不忍。
男人想起了邻里的闲话,心一点一点凉下去。忽然走过去,将孩子抱住了。
那一夜,满月,月亮出奇地大。泠泠的月华下,天地一片肃静而寒冷。
二宋嘉
你知道那个孩子的生父是谁吗?
这是最近村子里的人最爱讨论的问题。人们胡乱地猜测着,却没有一点头绪。
这小小的村落里哪来绿眼睛的人啊?
可总有些三姑六婆锲而不舍,凡是与己无关的事情,总能引起她们的兴趣来。逮住了最有学问的教书先生,张姨转了转眼珠子,说:“宋家娃娃,你念了那么多的书,知道的东西可是少不了的,张姨问你个事,你可别藏着掖着。”
宋先生其实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脸皮子薄得很,忙红着脸说“哪里哪里,定知无不言”之类的说了一番,说完后怕张姨听不懂自己的酸腔,加了句,“张姨您有事尽管问,我知道的一定说给你听。”
张姨将嘴里的瓜子皮吐到地上,凑过脸来,说:“有没有人的眼睛是绿色的。”
宋先生想也没想就说:“我在书上见过,说有些西域人的眼睛是绿的。”说了一半,突然间想到什么,年轻的教书先生立时收了声,将嘴唇咬住了,绷紧了薄薄的脸皮子。
张姨不乐意了,鼻子里哼了一声,白了宋嘉一眼,扭着腰膀子走了。
宋嘉没有看她,眼睛向着地面。他觉得自己的学问被彻底地侮辱了。
宋嘉不是个苦孩子。虽然十岁的时候父母都因病过世了,可留了财产给他,就算不求进取,也能舒舒服服地过完一辈子。
宋嘉从小没吃过苦头,负责照顾他的两个老家奴都是老实人,兢兢业业地从老爷夫人一直服侍少爷到现在。宋嘉爱读书,尤其爱读一些旁门左道的怪异志闻,读着读着,也读出些书生意气来,在村子里开了家私塾,免费地教孩子读书写字,至少希望他们不用做睁眼的瞎子。
随着村里的读书人多起来,宋嘉这个小教书先生的名气也就渐渐的大起来了。村里人有事没事就来找小少爷问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宋嘉正经的八股虽不精深,旁门左道的书倒是读得不少,与村人攀谈起来常能讲些书里看来的小故事,更加上为人和气,丝毫没有少爷应有的架子,使得村里人更爱到他这儿走窜,有时还能混顿饭吃。
可以说,宋嘉在村里的人缘是极好的。
只不过他从没想过,自己的学问和好脾气换来的竟是长舌妇们说三道四的验证来源。
宋嘉坐在小学馆里头,学生们早已回家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人。他脾气是好,可惜自有一股执拗,委屈了总憋在心里,一憋好几天,谁问他他也就笑笑,装得跟没事人似的,待没了人,便又闷闷不乐起来。
此时便是如此,宋嘉自顾自地生着闷气,浑然不知日头一点点地降了下来,待被人喊醒,天已黑了一半了。
家里的老仆急匆匆地来找少爷,果然见少爷呆呆地坐着生闷气,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唤了句:“少爷,该回家用饭了。”
宋嘉笑着点点头,垂着头跟着老仆回家。
当天夜里,宋嘉理所当然地失眠了。那个绿眼睛孩子的事他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村落本就不大,三姑六婆倒是满堆,芝麻大的事都能说得人人皆知。
两天前孩子出生,头天晚上孩子母亲便悬梁自尽。宋嘉一想到这件事心里就不痛快。凭一件无中生有的事便将人活活逼死,还留下一个还未满月的孩子。
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宋嘉闭上眼,心想,绿眼睛的孩子,该是多么漂亮啊。
哇哇的哭声细细地传入耳朵,宋嘉想,原来他在哭呢。细细的哭声,明明很弱小,却不屈不饶地传来,定是饿得紧了。宋嘉忽然间想起小时候,十岁的自己坐在父亲的床畔,紧紧握着父亲的手泣不成声,那时候,哭泣声也是这般一抽一抽。
待哭完睁开眼,父亲已经不在了,就像母亲一样。
宋嘉将身子窝进被窝里,心里头的寒气却依旧很重,儿时的哭声仿佛依旧在耳边,就像这个绿眼睛的孩子哭的那样。
猛地一激凌,宋嘉反应过来——按常理,这哭声是绝不可能传到这儿来的。向着声源侧耳听了一阵,却是的的确确是存在的。
宋嘉胆子小,加上平日里尽看那些怪奇小说,这时候不禁有些害怕起来。想叫老仆,又觉得丢脸,只能缩了缩身子,向被子里窝去。可是那哭声依旧不依不饶,定要将他叫起来似的。到底,他耐不住了,定了定神,鼓起勇气迈出脚来。
屋外很冷,宋嘉只披了件薄薄的外衣,就着月色,迈出了房门。
朝着哭声探去,那声音也没见稍稍加重一些。宋嘉的心“咚咚”跳着,不知不觉地扣紧了衣襟。
孩子的哭声仿佛有一双手,在指导着宋嘉找到自己,一个连自己家的路都记不住的大少爷忽然间发现,原来声音在天上。
宋嘉停下来,向着天空抬起头。
就在那儿呢。
向着院外伸展的大枣树,腿粗的枝丫上挂着一个白色的布包,风中一荡一荡,一抽一抽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从枝丫间砸下来。
宋嘉忽然间就不怕了,将外衣脱了,手忙脚乱地就往树上爬。爬不上,又是搬椅子又是垫石块,最后终于上来了,伸手小心翼翼地将布包取下来。
宋嘉将布包抱在怀里,里头果然是个孩子,瞧见宋嘉便不哭了,大睁着翠绿色的眼睛,皱皱的小脸冻得通红。
忽然间,不知哪来的柔情将宋嘉困惑住了,那么冷的月夜,怀里的孩子那样小,仿佛没有一点分量。明明冻坏了,却还在笑呢。
宋嘉用手指逗他,却没想孩子立时将手指含住,饿急了。
小家伙,就叫你小枣吧。
宋嘉将孩子搂在怀里,有些舍不得了。
第二天,由于昨天夜里的一阵闹腾,宋嘉理所当然地感了风寒,喉咙很不舒服。可脸上高兴地很。孩子依旧被他藏在床上,乘人不注意拿了些米汤悄悄地喂他喝了。不时地逗逗他,仿佛得了新奇的玩具。
宋嘉从未如此开心。
小枣是个很奇怪的孩子,饿了尿了也不哭,倒是会不停地吸吮宋嘉的手指或是耳朵,还没长牙的小嘴很软,一咬一滩的口水。
宋嘉心里有些不安,心想,不知李管家让不让他养着小枣。却不知两位老人早知道这件事,一大早打开房门,看见小少爷搂着小娃娃睡得好甜,便将房门轻轻地掩住了。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慈爱。
后来,便听说那个男人不见了,仿佛从哪天夜里便从这个村落里失了踪迹。宋嘉知道了很开心,贴着娃娃的脸笑着低声唤:
小枣,小枣,小枣……
再后来,宋嘉也不去教书了,花钱请了个老先生给那些少年讲解文章,自己窝在家里,抱着娃娃将自己知道不知道的都说给他听。
渐渐的,孩子长大了。小枣三岁的时候,宋嘉二十岁,该娶媳妇了。两位老人年已不惑,就自然而然地为他张罗起婚事来。
可是小枣哭了,抱着宋嘉的腿不让。小小的孩子似乎也知道自己最亲的人要被夺走了。
后来,小枣被老李硬生生拉开了。
快当新郎的宋嘉望着庄子里一点点挂起来的红灯笼,忽然觉得心里头空荡荡的。
他想,小枣还在哭呢,他哭得好伤心。
可自己却站在这里,傻傻地看着红灯笼挂起来。嫁妆堆在屋里,新娘就要进门了。而自己还不认识那个姑娘。
宋嘉心想,这个新娘还是不要了吧。因为小枣在哭,他哭得好伤心。
于是,这场婚宴便不了了之了,女方很愤怒,却没有办法。原本柔柔软软的宋嘉少爷忽然间执拗起来,说什么也不肯娶亲,逼得急了,低着头,薄薄的脸皮子绷得紧紧的不说话。
老仆没有办法,忙不迭地道歉。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又能怎样?最后只能自叹倒霉,拿回了嫁妆愤愤地走了。
俩位老仆对望着叹气,对任性的小少爷很是无奈。
在后来,小枣七岁的时候,两位老仆也接连地过世了。宋嘉是个典型的大少爷,洗脸不会绞毛巾,吃饭不会做,吃水果不会削皮,连起床都要人死死地把他拽起来,把衣服给他套上才行。
所以,小枣拽他起床,小枣给他穿衣,小枣帮他打水洗脸绞毛巾,帮他做菜做饭削水果皮切成丁扎着竹签子让他一口口闭着眼吃。
然后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小枣十五岁的时候,宋嘉三十二岁,却依旧如十七岁时候的模样。一样的娃娃脸薄脸皮,漂漂亮亮。笑起来傻傻的,圆圆的鼻子一皱一皱。而小枣已是很好看的少年,有一双璧绿色的眼睛和过分精致的脸,带着一种奇异的妖气和媚气。
小小的村落里,窝在庄子里的两个人有着不为人知的默契与幸福。
三流言
谁都知道小枣是宋嘉捡来的孩子。这件事小枣自己也知道,只是他不在乎。
捡来的有怎样?只要两个人开心就行了。他只认得他,那么简单的事情,也能让一村子的三姑六婆念叨良久,时不时地还拿暧昧的眼神看他,仿佛看着一个怪物。
小枣还小的时候,宋嘉很护着他,看得很紧,就怕别人拿这件事来教唆小枣。
其实宋嘉自己是很怕的,他怕那天小枣不要自己要走,去找从不认得的父亲。他希望小枣只是属于自己的小娃娃,那软软的手脚、软软的小嘴、软软的笑声,这一切一切都应该是专属于他的。
于是宋嘉每天抱着小枣睡。他害怕起床的时候小枣就不见了,想抱得紧一些又怕勒坏了小枣,想得多了就睡不着。就这样醒醒睡睡,一直到小枣大了,会抱着他睡,会拽着他醒,会捏着他气得鼓鼓的腮帮子命令他不准自顾自地生闷气的时候,宋嘉才恍恍惚惚的明白,小枣是不会不要他的。
不过宋嘉开始抱怨了,他说小枣你以前多乖啊,会老老实实地跟在自己的后头,我说什么你都相信,而现在却会教训我了……
宋嘉在抱怨的时候却忍不住傻傻地笑,圆圆的鼻子一皱一皱,没心没肺的模样。末了会加一句:小枣,我辛辛苦苦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可不能说走就走。
小枣只能无可奈何地苦笑:“我走了谁养你?你在家门口都能迷路,买菜做饭都不会,饿死了别人都不知道。”接着会捏着他的脸说,“还不快点套上衣服,再磨蹭饭都不用吃了。”
然后宋嘉“嘿嘿”地傻笑,眯着眼伸展开双手。
那时候,小枣还只是七岁的孩子罢了,却已有着非同一般的老成。
也许就如那些三姑六婆说的那样,小枣是个怪物。
待小枣渐渐的大了,那件陈年旧事似乎平静下来,人们不提也不敢再提任何的细枝末节。而论其原由,只不过是小枣长大了罢了。小时候的小枣便有些异于常人的尖锐清冷,更何况长大了的他。在宋嘉面前,他倒还温文平和,别人尤其是说三道四的村妇就没这个运气了。小枣毋庸置疑很好看,好看得近乎离奇而妖异,可惜璧绿色的眸子不笑的时候冷冽得骇人,偶尔一笑,宛如皓夜烁月、光彩流金,却依旧泠泠寒冷。仿佛除了宋嘉,他是不屑于任何人。
人们对这样的眼睛害怕了,那是宛如妖精的`眸子啊。
后来,这件事宋嘉自己说了。
宋嘉从不知道自己有说梦话的习惯,他更不知道每当他说梦话的时候,小枣会侧着脑袋微睁着眼细细地听,他当然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好几次捡到小枣的过程。
他说他听到孩子哭,然后在一棵还大好大的枣树上拣到了一个绿眼睛的妖精。他还说那个妖精好乖好乖,从来不闹,只会湿嗒嗒地舔他一脸的口水,还没长牙的小嘴很软很软。
只不过这一天,宋嘉忽然哭了,明明依旧在梦中说着梦话,可依旧哭着像个孩子。他说:“小枣,你不要离开我……”
小枣,你要是走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小枣坐在床边,低下头,一只手抚着宋嘉的额头,贴着他的耳朵说:“我不走。”
很神奇的,宋嘉就那样渐渐地安静了。
窗外,下弦月淌着银一样的流光。小枣站起来,将窗户掩上。他忽然间想到十五年前那个寒冷的夜晚,听说月亮出奇的大。
而身后的那个人,曾披着那一夜的月色在枣树上将自己紧紧地搂在怀里。
嘴角不自觉地溢出一丝温柔至极的笑,小枣悄悄地从房里离开了。
小枣去了他出生的地方。
那间房子依旧空着,爬藤植物密密地布满了外壁,几乎打不开门进去。因为还是冬季,没有翠叶,黝黑的枝丫粗糙地裸露着,有些狰狞可怖。
小枣退后几步,抬起头来,纵横交错的枝丫缠绕一片,隐隐有些鬼气,仿佛披散了头发的妇人翻着死灰的眼睛,嘴角微开,吐着断续的哀嚎之声。
小枣的眉头微微地皱起来,脑袋里似有一团炽热的火焰,隐约间有一个模糊而尖厉的景象。
那是一个年轻的妇人,她的身上还有血迹,一双手虚弱地抬起来,拽住房梁上挂下的绳子。
看不清她的脸,只知道一双眼睛很亮,宛若月的魂魄在眼眶里灼灼燃烧。她缓缓将脖子套进绳子的中央。绳结深深地勒紧去,柔软的颈项处遗留一道深深的勒痕。垂死的呜咽声埋没在喉咙深处,她什么都喊不出来。她也不想喊,她想要的只是死。
最后,什么都不见了,只有那燃起月火的眼睛深深地刻在脑海里——她死的时候是望着自己的。
小枣叹了口气。走近了,缓缓抚摸着粗糙狰狞的爬藤,力道温柔舒缓。他说:“有些事情,早已经无法挽回了。”悄悄地,将袖口里的一段苍绿色的细线记在屋脚漆黑的爬藤根蔓处,那瞬间,似乎连沉睡的枝蔓都抖动了一下手脚,宛若受伤的模样。
抑或只是幻觉罢了。
下弦月依旧寂寞而温柔。小枣在那样的月色下回来,掩上门,卧房里只有宋嘉舒缓的呼吸声。小枣和衣躺下,揽过宋嘉的肩。走了夜路的衣服带了寒气,睡梦中的宋嘉皱了皱眉,缩缩身子要退开。最后下意识地拿手摸了摸小枣的脸,才忽然间安心了,靠过来,抱住小枣,嘴里梦话模糊不清:“小枣,小心着凉……”
小枣柔柔地笑,凑过头去,就如同小时候驾轻就熟的那个习惯,细细地咬住宋嘉的耳朵,软软的唇、软软的舌头舔过每一道柔和的弧线。
这是属于你我的、无可替代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