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这日，袁妃之父袁佑早早便守候在东华门外。早春寒露深重，裹了沉沉湿气扑在脸上，竟无端惹出几丝寂寥来。宫门檐角上时有水珠悄然滴落，剔透之间勾连出皇城高墙内那抹暗青色的天空，冷风一过，袁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惴惴不安地望向紧闭的东华门，神色说不出的复杂。昨夜宫里忽然传了话来说让他今日进宫，一家人守着更鼓声一夜不曾好眠。女儿嫁入天家却并不受帝王恩宠，今上登极之后宫内更少传来她的只言片语，做父亲的想念女儿，却奈何一堵高墙阻隔了消息。这一份从天而降的富贵荣华，袁佑至今思之仍说不清这是女儿的福分还是委屈。
    “袁大人，您还是进来暖和暖和吧！”当值的是詹事府一个小小的清纪郎，他见袁佑在门口立了半晌，便捧了个手炉走过来道，“周田二位老皇亲来得勤些，我还是头一次见袁大人。”
    “陛下天恩，我已许久没有见到袁娘娘了。”袁佑苦涩地笑笑，“昨日传话的公公只说要我来东华门候见，我不敢怠慢。”
    “袁大人不必忧虑。”清纪郎笑笑，“节后按例总是会有些赏赐，您只管受赏便是。”
    两人絮絮叨叨说了半日，眼看已近巳时，日头渐渐亮了起来，金色的琉璃瓦在晨光中流转着夺目的色彩，肃穆的大殿宫阁沐着消散的晨雾，好似刚刚睡醒的巨兽。袁佑正对着这雄壮威严的宫殿暗暗喟叹，却见东华门内走出一个身着红贴缀本的内珰，他手捧红面揭帖，看到袁佑，面上堆出一翻笑容，一揖到底道，“奴婢见过袁皇亲了。”
    “不敢不敢。”袁佑忙迎了上去，“您就是高公公？”
    “皇家赏赐，娘娘不敢懈怠，便交代了奴婢过来。”高永升笑着，伸手将帖子揭开，便见洒金红纸上端端正正写了翊坤宫字样，后面罗列了数行缎绢馔食果盒，袁佑小心翼翼接过，忙俯首谢恩。
    “娘娘心中挂念大人，每每说起幼年在家景况总不忍黯然神伤。宫中虽然尊荣非常，但日子还是难捱……”高永升叹了一声，“大人得了空便常来走动走动吧。”
    袁佑听得心里难受，他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自小疼爱有加，上了年纪，心里便也越来越奢望着那份遥不可及的天伦之乐。他将自己从家中带来的食盒交给高永升道，“劳烦公公回禀娘娘，便说家中一切安好。春寒料峭，娘娘应注意自己的身子，切勿为家中琐事挂怀。她母亲思念她甚，若蒙恩准，有空便捎封家书给她娘亲吧。”袁佑顿了顿，踌躇着又补了句，“我知道娘娘在宫中不易。日里我必会谨言慎行，不会给她徒添困扰，让她……安心。”
    高永升正要回话，只听身后远远一声，“哟！这不是老袁吗？”
    袁佑回头一看，来人正是周后之父周奎与田妃之父田弘遇，他二人乘着小辇一路谈笑风生，见了袁佑老远就招呼道，“怎么在门外傻站着？进去看女儿呀！”
    袁佑尴尬地作了一揖，“我还未得到陛下恩旨，不能擅入宫禁。”
    田弘遇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砸砸嘴道，“可惜了了，我家那位小祖宗最是难伺候，年前才去看过她，这不又给她叫来了，唉……操不完的心哟。”
    “皇后娘娘才没这么想家，”周奎立马接道，“倒是我这个老家伙总想女儿，皇上还拿这打趣我哩！”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大摇大摆进了东华门，袁佑隔门相望痴立了半晌，还是高永升接了腔说道，“下回若遇上万岁驾临翊坤宫，奴婢无论如何也要替娘娘向万岁求这一道恩旨！”
    “公公有心了。”袁佑笑笑，领了赏赐，转过身蹒跚着离开了。
    且说周奎田弘遇两人进得皇城，一个要往皇后处，一个要往田妃处，正要在延和门分道，只见一个身着元色纻丝的内珰一路小跑着过来，见了二人行礼道，“万岁带着田娘娘去上林苑骑马了，皇后殿下遣奴婢来问田皇亲是否同国丈大人一起去坤宁宫稍坐？”
    周奎与田弘遇皆是一愣，不过田弘遇马上便反应过来，得意地冲周奎笑了笑，“也好。”
    ________
    月前田妃染了风寒，静养了几日还未好透，恰逢天气转暖，皇帝便思量着带她出去走动走动，好过整日憋在宫殿里呼着浊气，于身体也无有益处。田妃接了旨意抑制不住满心欢喜，在众人的服侍下手忙脚乱地梳妆打扮，便由前来接驾的仪仗迎走了。
    田妃坐在轿内忐忑不已，逼仄的空间便如心中那方寸天地，满载着纷乱的思绪却又空空没落个实处。江南早春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马蹄噔噔落在天街飘扬的细雨中，那是她梦里萦绕无数遍的乡音，伴着她心爱那人笑容温暖如玉，白马少年如同淡入画致中的那笔丹青，勾勒出她生命中的全部色彩。她乘着一辆小车，轱辘一路碾出细碎却又好听的声音，像极了她此刻满腹欲诉的衷情，在这清爽的微风中愈发澄明。
    凤轿落下，她撩了帘子轻巧地走出来，一眼便瞧见梦中那人也在微笑着看着她。他没有带冠，只用网巾将头发束了，穿着一身柿蒂如意云形曳散，外套月白色的织金龙纹无袖罩甲，骑在白义马上，清俊的笑容让她瞬间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仿佛自己这十几年光阴荏苒只为这恍然如梦的刹那。不，这并不是梦，她亦报以一笑，是江南女子特有的娇俏与赧然。
    皇帝勒马走了过来，伸手朝她颔首微笑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