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沅心头突突一跳，待看清了来人的面目，这才轻声惊呼，“王公公！”
    王承恩从暗影里走了出来，冷冷地看了沅沅一眼，道，“进屋说话。”
    沅沅并不知他来所为何事，只是看着他面色不善心里便生出几分忐忑。她不安地跟着王承恩进了屋，小心翼翼地掩上了房门，只见王承恩从袖口掏出一个小包袱，在木桌上放定，对着沅沅道，“是老夫将你从江南接来，现在，仍由老夫送你回去。沅沅姑娘，这里面有三百两银票，你收下，明天一早就上路吧。”
    “公公！”沅沅惊惶万分，她咬着唇，心中苦楚都化作珠泪一串串洒下，却不知阉人心肠最是冷硬，她苦苦哀求道，“容我再多住些时日吧！我……我……”
    “多住些时日？”王承恩打断她，“沅沅姑娘，你在京城无亲无故，多留何益？请你来，原本只是为殿下大婚冲冲喜，曲儿唱完了，你就可以走了。”他话锋一转，狠狠道，“可殿下竟在大婚之夜抛下娘娘与你出去了！料想此事现下已被东厂报之魏忠贤了，我再留你，不是要害了殿下？”
    “公公，我……”沅沅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词难置。魏忠贤掌控朝政数年，对朝臣监控甚为苛严，前番六君子惨案，朝中清流为之一空，狱囚累累彻夜号冤，他谈笑之中便是血流千里惨案频出，朗朗乾坤竟无一人敢发正义之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王承恩如何不怕？如今信王最是魏忠贤的眼中钉肉中刺，虽有皇帝一力庇护，可是天家骨肉间到底隔了太多的人，稍有行差踏错，仍然是要粉身碎骨！
    “我家殿下这么多年来一直谨慎处事，他岂会不知这个中利益关系？魏忠贤想用娘娘给殿下立下马威，殿下驯然接受倒还能略安魏贼之心，若是弃之一旁怠慢了分毫……他这老奸巨猾的权阉岂能坐视？”王承恩的声音颤抖了，他盯着沅沅一字一句说道，“殿下心里苦老夫知道，可眼下比不得盛世之时！姑娘你不能误他，早挥慧剑吧，现在还来得及。殿下已经大婚了！”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乱世浮萍，注定飘零，聚首飞蓬，转瞬天涯。她早已知道。只是这相见委实太过短暂，连回忆都来不及拼凑好，她痴怔了半晌，终于缓缓垂下了目光。
    “公公安心。沅沅本是一届烟花女子，出身卑微低贱，今日得见信王殿下一面，已然心满意足，又岂会有别的妄想？公公是怕误了我的青春，沅沅心里明白。沅沅这就收拾，明天一早便启程。”
    “好，好……”王承恩大为欣慰，““金家的事情来时我已派人替你料理妥当，你此番回去无须再为此担忧了。你是个深明大义的好孩子，老夫谢过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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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未眠，他着实有些倦态，然而欢悦与欣喜也是同样明晰刻骨，信王一面回想昨夜种种，一面推开了房门。守夜的小宦官被惊动了，他一个翻身滚到信王脚边，结结巴巴道，“殿……殿下……”信王收回思绪，问道，“什么时辰了。”小宦官答道，“卯时了。”
    辰时他要携王妃进宫拜见皇帝，这是万万不可有丝毫懈怠的。信王略略思忖了一下，吩咐道，“去备些热水来。”
    喜房还是昨日的布置，满目娇红，只是让人觉得窒息，又是一片死寂。他不由猜测王妃是否醒了，新郎一夜未归，她少不得脸上有些颜色要摆给他瞧吧。他感到疲惫再次从眼底深深涌了上来，微叹一声，撩了衣襟刚在杌子上落座，便听得身后一阵微动，有人拂开层层罗幕走近，踌躇良久方才开口，“殿下回来了？”
    他“嗯”了一声，“怎么醒得这样早？”
    身后人又默了一会，道，“殿下一夜未归，妾妃……不敢独睡。”
    不眠之夜呵。
    信王心中忽地一动，侧脸看见王妃长睫下两道浅浅的青痕，确是一夜未眠，不由生出愧疚之情，和声道，“一会要进宫面圣，不睡怎么能行。”
    “不碍事的。”周妃摇摇头，关切地望过来，“倒是殿下，可觉得乏了？还有些时候，您不如先和衣小睡一会儿罢？”
    “不必了。”信王看了看窗外渐亮的天，默了一会儿，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对王妃道，“我很久没有进宫了，这回还是沾了你的光。”
    皇上与信王兄弟情谊深厚不比寻常，这本是她原先就知道的，此时听到夫君亲口说出，寥落之中更添凉薄。这就是天家，感情敌不过岁月与距离的消磨，宫里宫外不过一墙之隔，隔开的东西却是太多太多，他们富有天下，却又一贫如洗……她看着他瘦削的肩膀，也感到了一丝凄伤。但是现在不同了，他不再是一个人！他有了她，有了家，她有责任去担负起他所需要的全部温柔与抚慰，她也将成为他的至亲！
    小宦官悄没着声端进来一应洗漱用具，周妃接过铜盆，拧干手巾，轻柔地为他擦拭着，这是她初为人妻的第一天，她感到新奇，满足，然而更多的，仍然是对他的爱慕。她知道她并非她心之所爱，强加的姻缘谁会心甘情愿地接受？可她并无埋怨。她是他的妻，她……会一直等到他接受的那一天为止。周妃冲信王笑了笑，“妾妃帮您束发吧？”他点头应允，她便上前轻柔地替他取下发冠，那一头墨发丝缎般地垂了下来，好似一匹无双的锦缎，绢写了她此生所有的牵挂。周妃一双柔荑小心翼翼地动作着，娘亲说过，闺房之乐最美不过画眉梳头，若有一日他能这样待你，你此一生方是无悔无憾。她贪婪地呼吸着他淡雅的气息，心里默默想，即便没有那一日，她亦是无悔无憾了。
    整理停当，周妃仔细端详了镜中的夫君，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含着泠泠清晖，此时亦从镜中看着她，她觉得心里头一阵烫，又一阵凉。多么神奇？昨日之前她还只是个只知德容言工三从四德的闺中少女，今日却已是镜中那人的结发妻子！她觉得两颊热热滚下泪来，竟是止也止不住地。信王惊诧了，回身握住她的手问道，“怎么就哭了？”她摇摇头，努力绽出一个笑来，“方才想起少时在闺中总与姐妹们玩笑，想着有一天会嫁给怎样的人，他是怎样的相貌，怎样的品性，又是期待，又是害怕，没想到这一天这样便来了。”信王伸手去拂她脸上的泪珠，笑道，“也不知道我是否入得你的法眼？”周妃睁了一双明眸细细瞧他，觉得痴了，憨了，笑了，“只怕殿下嫌弃我蒲柳之姿……”信王摇摇头，起身道，“既是夫妻，日后定要相扶相携走完这一生的。”他笑，“还不将眼泪拭净了收拾一下，皇上见了，还道我欺负你了。”周妃含笑答应着去穿戴了，信王一人立在原地，心里却是一点一点地发凉。周妃的宽容与体谅叫他问心难安，她虽是魏忠贤一手为他甄选的妃子，浑身上下却无半点令他厌烦的毛病。他如何能辜负这样一个纯洁坚贞女子的一番深情？她终归是他的结发之妻，她终归对他一片真心实意！这难道不是这世间最为可贵之物？然而惶惶歉疚之中，耳畔又隐现一阵清越的歌声，是那处曾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他忽然明白魏忠贤为何会选中了她。他早早看准了他这软肋，要用最女子最真挚的柔情将痛苦深深剜进他的肌骨！